抒情散文

水秀玲珑:忆端午,夏木阴阴正可人

作者:水秀玲珑   发表于:
浏览:102次    字数:4912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95篇,  月稿:0

  每至夏季,雨水充沛,总是花草繁茂的时节,也是我最欢喜的。大概因为我是夏天出生的缘故,亦或者那本就是天性,对草木之气无法抗拒。

  闲时打理阳台上的花草,把吊兰重新置换了花盆,长寿花剪去枯枝,移栽到新的土壤里。两盆多肉底下枯萎的部分也修剪去了,再拿花洒细细浇灌,就算不开花的植物,只一团葱绿,也氤氲着灼灼的气韵。

  城市的花草太过娇气,花开再美,总有园艺雕饰的痕迹,有着贵气的出身,惹人怜爱,却少了天然的本色。最喜的还是野生的植物那种本草的气息,透着不羁的洒脱,没有娇纵的野蛮生长。

  闲居太久,不觉端午至,夏木阴阴正可人。民间过端午,乡下人家在屋门上插菖蒲和艾蒿,有驱毒辟邪之意。近日再读屈原的《离骚》,借香草美人比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芰荷芙蓉,兰芷荃蕙,再一次畅游在诗词中,身心亦如在清谷幽兰中徜徉。

  往年端午总会想念已逝的外祖母,外祖母家门前那条蜿蜒的小河,水中清幽的莲荷,岸边纤细的芦苇。也越发想念故园藤架下身着淡青色盘扣衣衫的祖母,脚踏在老屋阶前的青苔上……一步步沿着藤藤蔓蔓,追溯往昔,故人旧事,清晰如昨。

  今昔端午,穿越到少时的庭院,总有一缕馨香缱绻在那丛草木之间。乡思成茧,那些草木仿佛和我有过约定,葳葳蕤蕤地盛开着。我的指尖触摸着辞章,心灵就已经抵达那个叫莲花的村庄。

  (一)凤仙花

  小时候的庭院里会种植一种叫芨芨草的植物,芨芨草的大名叫凤仙花,名字带着一个仙字,仿佛就有了袅袅仙气。此时,正是凤仙花开的时候。田里插了秧,草也除得差不多了,农人只需看住稻田里的水源供应充足,就会有短暂闲时得以享受生活。

  入夏时,雨水也丰沛了,夜里不知何时落了雨,土地是湿漉漉的。凤仙葱绿的叶子中间冒出一簇柔嫩的花苞,灿灿地,殷红似火。母亲便说,再等几日,花都开了,就能染指甲了。

  眼见着隔壁家小姐姐染了红指甲,可咱们家的凤仙花只开一两朵,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呢。祖母说,我去你大妈(伯母)家看看,她园里的凤仙应该到开花的时候了。

  那是一个非常有仪式感的夏天。伯母家里没有女孩,二堂哥比我姐姐大四个月,姐姐幼时,母亲的奶水不足,祖母便让伯母把奶水喂给我姐姐。有哺乳之恩,称呼上自然就更亲昵了,我们姐弟都管伯母叫大妈。大妈喜欢女孩子,尤其喜欢姐姐,经常给她篦头发、梳辫子。

  祖母兜了一衣襟的凤仙花回来,轻轻一抖,花瓣哗地倒进白瓷碗里。霎时,朱红,粉红,橘红,水红,深深浅浅的花瓣糅杂在一起。我和姐姐头碰头挤在一处挑拣喜欢的颜色。祖母坐在炕沿上,吸一口老旱烟,眼里漾着笑波。

  一团红艳的花瓣沁着露珠盛在碗里,撮一点儿白矾粉末进去,拿木锤子将花瓣捣烂成浆,即可上色。拈一点花浆敷在指甲上,拿麻叶裹紧,用细线缠几圈,就这样在手指上端捆住,等过了一夜,早起就能拆掉麻叶,露出红艳艳的指甲了。

  我那时候是极期待的,就像等待揭晓考试成绩的心情,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忐忑。听了大人的嘱咐,把手晾在被子外面,生怕睡觉时候翻身弄掉了。捆缚的手指并不舒坦,指甲上还有一点儿涩涩的疼,但母亲说::“甘蔗哪有两头甜?要好看就得忍一忍。”

  总之为了美,捱过了一夜。天亮时分,解去线绳和麻叶,果然,十个指甲已经殷红,衬得手指纤纤若柔荑。母亲给我挑的是朱红色的凤仙花瓣,姐姐喜欢橘红色,而母亲和伯母染的是淡淡的酡红色。祖母年纪大了,只挑几个手指甲,错落着染上颜色,走路或者劳动的时候,掩藏在若隐若现的袖口之间,那一抹红,整个夏天都生动起来。

  (二)九层塔

  其实,在没有百度之前,我并不知道九层塔这个名字。在我家的庭院里,野生的一株植物,茎杆上长有胡茬似的须刺,叶子椭圆形,叶片绿中泛紫,筋脉纤毫毕现,且边缘长有锯齿,散发一种奇异的香味。到了开花的时候,就是夏末了,一束白色的小花就像小塔一样堆叠成九层,故名九层塔,也叫兰香,罗勒,我们当地都叫它薄婆。

  祖父去世之后,我和姐姐是和祖母住一个房间里的,姐姐在外地读书继而工作先离开老家,我出嫁得晚,结婚之前,一直跟着祖母居住。祖母烧菜的时候特别讲究,记得最深的是她总要在晴天晒很大一片柴禾,夏天的雷雨说来就来,眼见着云层压下来了,祖母跑去外面收拾柴禾,一大捆稻草放在屋地上堆成个小山,我父亲总是抱怨她,雨又下不大,弄得屋里到处是柴禾。祖母就是有”未雨绸缪”的习惯,一到雨季,她就怕没柴烧。

  东北有一道家常菜叫“一锅出”,所谓“一锅出”就是在炖豆角的时候,放一些土豆,茄子,玉米,喜食辣味的还会放青辣椒。豆角去蒂洗净,在锅里加热焯去生气,锅底放猪油,那时候家家都要在腊月杀年猪的时候,炼一罐子猪油。锅子上铺叠好食物,上面再贴上饼子,我记事的时候家里已经不吃玉米面饼子,都是白面蒸熟的发糕类的主食。锅底烧着柴禾,噼啪作响。祖母才想起什么来,便呼唤我的乳名,让我去屋后折薄婆叶子。这种有异香的植物,整个园子里随处可见,并不稀罕。

  待我揪了一小把薄婆叶子,洗净撒进锅中,祖母又去庭前的藤架子上折了一枝南瓜藤来,弯着的触须上顶着一朵半开的橙黄色的南瓜花。我惊呼,连南瓜花都可以吃呢。祖母笑说,这是不结瓜的,过几天就蔫了,做菜吃是妥妥的。

  盖上木锅盖,柴禾在锅底大火烧开,不一会儿,锅里滋滋地发出响声,飘出薄婆混合在食物中的香气,氤氲得满屋子都是了。

  祖母这时候会再添上一把柴,直到锅里的食物煮烂,她才又吸上一袋烟,有时候还会到隔壁家串个门子。等她回来,揭开锅盖一看,饼子服服帖帖地围在锅边上,结了一层锅巴。豆角上点缀着细碎的薄婆叶子,最亮眼的是那枝南瓜花,横卧在豆角上面,古朴之上有一种精致的美。

  祖母这才稳稳地盘腿坐在炕上,我和姐姐通常是在家里吃了饭的,但是看着祖母那道菜里的花朵,还有那薄婆的香气,又忍不住流出了口水。

  那薄婆是乡下寻常的植物,尤其是炖泥鳅鱼的时候放一些薄婆,是无比的鲜香。还有烧茄子里放一些蒜末和薄婆,那种味道最是下饭开胃,有着野生的质朴。据说薄婆原产地为非洲亚热带地区,不知是怎么传到了我国北方,且能适应寒湿的气候。很多人不认识这种草木,也不喜那异香,对于远别归来的人,却成了心头的念想。

  去年仲秋,我的三个表姐回老家去看望我父母,从小在我祖母身边长大的孩子,看到我们老屋的庭院里依然有薄婆,便每人采集了一些籽实,带回来种在花盆里。她们说那也是她们童年的味道,是祖母的“一锅出”里飘出的一缕草木香。

  (三)葫芦花

  我是看了电视剧《甄嬛传》才知道葫芦花叫夕颜,牵牛花叫朝颜。夕颜朝颜都是薄命红颜,朝开暮落,刹那芳菲,花期极其短暂。

  老家的庭院里种有葫芦秧,葫芦是攀爬植物,一般种在草垛旁边,或是藤蔓爬到鸡舍的棚顶上,开白色的单片花朵,花朵喇叭状,比牵牛花略大,花如其名,洁白似雪。

  葫芦花傍晚开放,第二天太阳出来花朵便萎蔫了,因此得名夕颜。花朵柔弱,结出的葫芦却多有妙用,葫芦嫩时可食用,晒干可冬藏备用。葫芦老了锯开能做水瓢,锯去上口可做器皿装鸡蛋。

  端午挂葫芦,意为谐音“福禄”之意,花朵虽易逝,葫芦却是民间吉祥之物。

  其实,我们最爱的还是等花谢了,结出的葫芦拿来做馅包饺子。葫芦在民间不算是罕物,却也不是随时可摘的。唯有夏天,一家人都闲下来了,母亲和面、擀皮,父亲调馅,我和祖母包饺子。一边说笑,讲家长里短。祖母和来串门子的客人从不聊家事,婆媳姑嫂等闲话在她那是听不到半分的。我母亲常说,祖母虽不识字,心里却是通透的,能装事儿。

  想起《红楼梦》里有一段“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葫芦是“糊涂”的谐音。居家过日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心里没有一两件烦心事,装得下就是没烦恼,这是葫芦的另一重涵义吧。

  一家人在一起包饺子,录音机里放二人转小曲,祖母最喜欢听《楼台会》这场戏,梁山伯和祝英台双双化蝶,那段戏词唱得悲悲戚戚,直听得她掏出手绢拭泪。

  夏夜的星光下,庭院里的花草似乎睡着了,只有藤架上的葫芦花在夜间独自美丽。晚风轻轻拨动,葫芦叶子簌簌响。远处的稻田里传来一阵蛙鸣,和着墙角的蛐蛐叫,还有隔壁家的老牛咀嚼草料,时而发出“哞”的一声响鼻声。不知谁家的收音机里,还在唱着“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

  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祖母叼着烟袋,她说她七八岁的时候,给她的祖母点烟,慢慢地也学会抽烟。那时候女孩子只学针线,是不读书的。她还会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嫦娥奔月》的神话,还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民间传说,讲完之后,摇着扇子,感慨一番。

  月光爬上屋顶,蛩音渐歇。祖母的故事太长太长,我们听着听着,都睡着了……

  (四)扫帚梅

  格桑花在我们这里叫做扫帚梅,是房前屋后随处可见的绿植。格桑花这个名字使她成了仙子,可是在此之前,我们只知道人间有扫帚梅,不知道她就是藏族同胞寓意吉祥美好的格桑花。

  在我们家乡,格桑花有两种,一种是不开花的,茎杆坚韧,枝叶稠密,叶片细碎,能长一米多高,形如扫帚,故此得名扫帚梅。另一种就是开出单片花朵的格桑花,花朵有大红,粉紫,金黄和白色等多种颜色。就是不懂她为何到了北方的土壤里,就褪去了飘飘仙气,成了扫帚梅。

  那年,我家新盖的房子,房子表面镶嵌了翠绿色的水磨石。屋后的园子里开辟一条甬路,红色碎砖头一直铺到后角门的路口上。端午过后,园里的植物疯了似的长,透出超强的繁殖力。尤其是一簇簇扫帚梅,一团绿云一般覆盖在土地上。父亲说总要铲去一些,以免妨碍了蔬菜生长。有两团扫帚梅刚好长在角门两侧,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模一样的长相。实在舍不得砍去他们,祖母说留着他们守护门庭,倒也是美观。

  弟弟取来剪刀,把两株扫帚梅多余的毛毛刺刺剪去,修剪后的轮廓看起来更加圆润,青翠如竹,郁郁苍苍,衬得整个庭院颇为古朴典雅。

  甬路两侧栽了太阳花,太阳花是异常坚韧的植物,无论多么强烈的太阳光都晒不蔫,那花朵偏偏迎着太阳绽放,日落西山时花朵闭合,第二天太阳升起,又有新的花朵盛开。沿着这条红色碎砖石铺就的小路,潮湿的青苔毛绒绒地嵌在砖石缝隙间。这情境颇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意味了。

  祖母姗姗的脚步迈过那条甬路,青布盘扣衣衫随风摆动,她的腰间总是佩戴着一方绢帕,步履飘然。母亲若是去田里劳动,我和祖母留在家里做午饭,她知道我害怕蔬菜地里的毛毛虫,便每每提着篮子去摘菜,留我在甬路上等她。

  她脑后的发髻上插着灿灿的簪子,头发灰白光亮,一丝不乱。她是从民国时期走来的旧时女子,一生保守着传统。嫁给我祖父的时候,祖父的元配过世,丢下六岁的男孩,也就是我的大伯父。祖母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她一生都在抱怨命运不公平,祖父临终时也曾说对不住她,但终归做了一世夫妻。进门就成了继母,是她一世未解的愁怨。即便祖父家业深厚,地产颇多,到了祖母当家之时,也所剩无几,包办婚姻是祖母一辈子的意难平。

  摘菜回来,走到角门口,她的手抚摸着那一丛扫帚梅,轻轻地叹息。祖母曾经断断续续地提过她的父亲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满眼里都是对父亲的敬重,她一生哀怨的只有命运。我那时如何懂得她的声声叹,只顾催她快些走,而她的裹过足的金莲小脚又总是走不稳,跟在我后面有一点儿歉意似的,直夸我的马尾辫梳得齐整儿,还说我喊她“奶奶”的声音动听,嘴里喃喃自语“时代都变了”。

  那是院子里草木繁茂的夏天,往后再也没有那么葱茏过。角门口的扫帚梅只繁荣了一季,到了秋天,萎靡一团,不复光采。第二年,院子里依然有格桑花开,不开花的扫帚梅却再也长不出彼时丰姿。

  我和弟弟同一年结婚,两人一娶一嫁,各自欢喜。祖母去了伯父家,第二年春天祖母离世。每至夏夜,没有了故事和看花人,不知庭院里的草木会否寂寞?

  往昔端午,追忆外祖母的德泽,提笔研墨化作文字。今又端午,念起祖母的恩慈,以文寄思。香草美人沿着时光隧道翩翩而来,又姗姗而去。捆了一把艾草挂在门前,这是我唯一能在城市里遇见的故园香草。惟愿落字成念,不负人间一季葳蕤。

  (2022年6月4日)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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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夏木阴阴正可人 端午 端午节 水秀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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