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16年，清明节前夕，我再次来到五条岭。
庄严肃穆的五条岭烈士陵园，松柏苍翠、像碑耸立，如出鞘利剑般的纪念碑直插云霄，碑身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徐徐的长风浸染着春天的轻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伤痛。在这里，长眠着2000多名在“盐南阻击战”中牺牲的解放军将士，他们犹如一座座丰碑，根植在800多万盐城儿女的心中。
一
“陕北有个延安，苏北有个盐城”。江苏盐城是新四军重建军部的革命老区，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盐阜大地上的英雄儿女英勇杀敌，为中国的革命事业做出来了巨大牺牲，仅牺牲的革命烈士就有13000多人。
第一次瞻仰五条岭烈士陵园，是在2008年4月，当时一则五条岭烈士陵园“寻亲”的新闻深深打动了我。那个时候，我还在盐城军分区服现役，其中有一项工作就是开展全民国防教育，组织一些军地的国防教育活动。也就是在这次寻访中，我认识了五条岭第三代守墓人卞康全。
五条岭烈士陵园位于盐城经济技术开发区步凤镇庆元村，主墓区由五条长土坟——“五条岭”组成。当时这里比较偏僻，交通也不方便。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天气就像我的心情一样，格外沉重。在一片树林内10多米水泥小道的尽头，有一座2米多高的纪念碑，上书“盐南战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12个红色大字，碑的后面就是东西走向的五条长土堆成的主墓区，周边栽着柏树、杨树等，外围是成片的麦田和油菜地，虽然条件极为简陋，但不失肃穆庄严。
那一次寻访，我正好遇到了盐南阻击战的2名亲历者：华东二级战斗英雄、时年83岁的周竹林和时年77岁的徐宝顺两位老英雄，他们向我还原了当时的战斗场景，还聆听了3位曾参加安葬烈士的群众：时年85岁的卞坤、79岁的陈长安和76岁的陈长如，他们向我讲述了安葬烈士的整个过程。
1947年底，解放战争进入大反攻。12月中旬，国民党纠集整编四师和五十一师各一部共13000余兵力进犯盐城。我华东野战军11纵、12纵各一部和盐阜独立旅在盐城东南的伍佑、便仓一带阻击。战斗打的异常激烈，持续了四天四夜，共消灭和俘虏国民党军7000余人。但因敌我力量悬殊，解放军也有2000多名将士血洒疆场。
周竹林老英雄满含热泪说，我军新兵多、武器装备太差，仗打得很艰苦，敌机俯冲时低得可以清楚地看到飞机身上的图案，机关枪子弹打下来溅起大片大片的烂泥巴，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冲锋的路上，但没有一个人后退。战壕里的泥水漫过了小腿肚子，雨水鲜血浸透了棉军衣，大家吃生米充饥，喝泥浆水解渴，有的连队100多个人打到最后仅剩下几个人……
牺牲的战士太多了，加之战况激烈，无法一一给烈士建坟，只能采取在平原上挖沟以叠葬的方式安葬烈士。大伙儿一边流泪，一边不分昼夜地挥舞头、铁锹挖沟，挖了5条长约50米的土沟。开始还用棺材入殓，棺材没了，就用白布裹，匆匆运来的烈士遗体来不及清洗，用白布一裹搁在沟里。后来白布用完了，只能在沟底铺一层芦席，直接把烈士的遗体抬进去;最后连芦席也没了，就只好遗体摞着遗体，后面几条沟里的烈士遗体摞了三四层，有的都高出了地面……这五条约50米长、1米多高的长长坟头，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远远看去，恰似五道耸立的“山岭”，民间称为“五条岭”。
战斗结束后，由于当时战事吃紧，参战部队紧急，没有及时记录公布牺牲烈士的名单，也没能留下任何可供参考的资料。更令人心痛的是，就在这场战斗结束半年后，当时组织掩埋烈士的盐东县委组织部部长、盐东总队副政委程步凤不幸被捕并英勇就义。因此，五条岭成了无名烈士墓。
二
盐城是一个崇尚英雄、感恩先烈的地方。
今天，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但盐阜人民没有忘记这些烈士，他们以各种方式佑护着这些不朽的灵魂，还有一些群众努力不懈地帮助烈士“寻亲”，特别是卞康全一家三代人守护五条岭烈士的事迹，更是感动世人感动中国。
卞康全的家距离五条岭很近，走路大概10分钟左右。从他记事起，总看到父亲每天都要扛着大锹、扫帚去五条岭转一转，不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有一次，他很好奇的问母亲，为什么那儿有个五条岭?为什么父亲老是去那儿忙活?母亲告诉他，五条长坟下面埋着很多革命烈士，你父亲在为他们守墓。母亲还说，这些烈士的家乡在全国各地，是为了咱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才来到这儿打仗牺牲的，他们都很年轻，有的才十八九岁，连名字也没能留下，他们的亲人不知道他们牺牲在这儿，一时也找不到他们，咱们要把他们当作亲人、当作你的外公来看待。为何要让儿子把烈士当作“外公”?后来我才知道，当年组织掩埋烈士的程步凤是卞康全母亲的堂叔。
卞康全16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他到五条岭为烈士陵墓添土。平常少言寡语的父亲对他说：“我跟你爷爷来的时候，也是16岁。你爷爷活着的时候常跟我说，烈士们牺牲前几天，还在村里给老百姓挑水。打仗那天，连队开饭，前头的兵刚端起碗，后头的还在排队，结果一听到命令，饭都顾不上吃，就上前线了……”父亲的声音越发哽咽，卞康全眼里也满是泪水。
从那天起，卞康全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为烈士守墓的“接力棒”。父亲还告诉他，在烈士安葬后不久，由于雨雪的浸泡，五条岭多处塌陷，爷爷卞德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前去修墓并自发当起守墓人，从此他们一家就与2000多名烈士结下生死之缘。
在守护烈士英灵的同时，卞康全也牵挂着烈士的后人。“他们的后人在哪里?他们是不是也在寻找牺牲的亲人?”起初，卞康全没有烈士的信息，只能守墓等待寻找烈士的亲人。1991年春天，他等来了第一位烈士的亲人，是一位叫陈继业的中年女子，河北邯郸人，她的父亲是在盐南阻击战中牺牲的陈同桂烈士。
陈继业告诉卞康全，她和母亲守着父亲的烈士证明活了半辈子，她不想再让自己的下半生留遗憾。经过多年的多方查访，才知道父亲安葬在了五条岭。面对5条长长的土坟岭，陈继业无法确认父亲埋在哪条岭下，就给每条岭都添了三锹土。然后扑通跪地，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呼喊响彻云空，也深深刺痛着卞康全的心。他决定，要帮助更多的烈士寻亲。
漫长的寻“亲”之路复杂而又艰辛。卞康全依据烈士名录和通过走访烈士籍贯地的党史部门、民政部门收集的信息，不停地给烈士家乡写信。这些年，他不仅把政府给的补助全部用在了邮资和外出寻找烈士家人上，还要经常拿家里的钱进行补贴。开始最难的是，由于很多地名变更，导致信件“原址查无此人”。后来，邮政公司的投递员们得知了卞康全为烈士“寻亲”的事迹后，自发地加入这一公益行动，对地址不清的信件实行“共享”。一次找不到就两次，两次找不到就三次，有的花费了几个月时间，使许多本应退回的信件找到了接收人。如今，镌刻在五条岭烈士陵园纪念馆大厅三面墙上的1029名烈士的英名，有836名烈士的名字是卞康全不懈寻访的结果。看着日渐变老的卞康全，在部队服役的儿子对他说“爸，回来后，我和你一起守陵。”2019年12月，卞康全荣登“中国好人”榜。
时隔多年，我与卞康全再次相见，显得格外亲切，只是他的头发花白了许多，脸上也写满沧桑。他告诉我，周竹林老英雄已于两年前离世。我们还同已93岁的徐宝顺老英雄通了电话。卞康全说：“能为烈士守护陵园，是他最感到自豪的事，他会一辈子守护好这些为人民而牺牲的英烈。”这更是让我对他充满了感动和敬意。
三
盐城东临黄海，西汉年代设为盐渎郡，东晋年间改名为盐城。盐城是我国唯一以盐命名的城市，也是我国唯一全境没有山的城市。然而，就在这个清明节，就是这座五条岭让人们对这座英雄的城市又增添了几分敬意。
其实，盐城名人名家辈出，从写《讨曹檄文》的陈琳到海国孤忠陆秀夫，从平民思想家王艮到盐民起义领袖张士诚，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到书法大家宋曹，从出版大家印水心到名闻中外的盐城“二乔”(胡乔木、乔冠华)，多不胜数。但它的红色印记更加鲜艳。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新四军在盐城进行了4700余次战斗，在盐阜大地形成的红色文化，早已融入地方文化血脉，以“铁军精神”为代表的红色基因铸就成了这座城市精神底色。
盐城这片浸润着红色基因的热土，遍布红色记忆——新四军纪念馆、八路军新四军会师纪念地、抗大五分校旧址、华中鲁艺烈士陵园、乔冠华故居……盐城下辖的县区全部列入国家革命文物保护利用片区，有64处市县级以上不可移动革命文物和248处红色遗址，有8个烈士命名镇和120个烈士命名村。如，滨海县的正红镇是以1925年“五卅惨案”中牺牲的共产党人顾正红命名的、陈涛镇是以一个抗日女英雄命名的、振东乡是以一位华侨抗日英雄命名的，阜宁县世明村是以一位老红军烈士命名，东台市周黄村是以周如学和黄宝香烈士命名的，步凤镇庆元村是分别以程步凤、田庆元烈士命名的等……
这些都成了当地宝贵的爱国主义教育资源。后来我转业到地方工作，五条岭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牵念，也是一座永远敬仰的高山。2000多名先烈，就像一盏盏明灯，照亮着盐阜人民前进的航程;又像一座座丰碑，永远屹立在盐城历史的坐标里。
令人欣慰的是，2021年3月，当地政府启动五条岭烈士陵园提升改造工程，将陵园从10亩扩建至50亩，并新建烈士纪念碑、盐南战役纪念馆、无名烈士墙、党员宣誓墙等。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五条岭，每逢清明、烈士纪念日、主题党日，前来五条岭凭吊的机关党员干部、企事业单位员工、中小学生和广大群众络绎不绝。还有盐城40多位出租车司机自发组成“五条岭爱心车队”，免费接送外地烈士的后人到五条岭祭奠先辈，成为厚德盐城一道亮丽的风景线。4月4日晚，就在我心胸激荡，书写此文时，央视《新闻联播》的《清明时节缅怀英烈 汇聚磅礴奋进力量》专题节目报道了盐城——“人们以实际行动缅怀先烈，让新四军的革命精神代代相传，永放光芒。”更是让我心里感到暖暖的。
黄土埋忠骨，史册载功勋!“五条岭”是一段不容忘却的历史，是红色盐城革命传统精神宝库。战争与和平、苦难与小康、现代与历史的信息在这里交汇，它抚今追昔行色匆匆，无论响遏行云，抑或呢喃细语，都是五条岭告慰先烈的回声：人民的生活已经小康，烈士的鲜血没有白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