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散文

罗瑞民:南浔忆旧

作者:罗瑞民   发表于:
浏览:151次    字数:9655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79篇,  月稿:0

  失败挫折总会有,唯拼搏精神不死。这是和平年代一个“后进”连队打翻身仗的可歌可泣的故事。

  失败的奋斗者也值得尊敬。

  1964年底,我们58师174团3营9连由战备值班部队转为生产兵,去浙江南浔种田,时间一年。

  从大比武到种田,这个弯子转得太大,虽然团首长营首长都说革命工作分工不同,但我们连从连长到炊事员都知道,只所以“相中”我们连去种田,是因为年初在野营拉练期间我们连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非战斗减员事故。和平时期一个连队发生非战斗减员,那是非常耻辱的事情。

  01.午夜枪声

  1964年初,我们连在宣城周王镇野营训练。1排住在二方村。2班住的那户农家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小夫妻。老兵柳江南喜欢和女主人莲花调笑。有事没事爱往厨房钻,和莲花答讪。

  莲花是个热情开朗的女人,免不了和柳江南打打闹闹地开玩笑。这种事在部队很敏感,2班长敲打过柳江南,让他注意点影响,离莲花远点。

  柳江南表面上答应得很好,但行为并没什么收敛。有时候泡病号,呆在驻地不去训练场。

  一天,新兵小吴训练中途回驻地拿教练弹,看到柳江南在厨房从后面抱着莲花蒙着她的眼睛,两个人格格地笑。

  小吴向班长汇报了这件事,班长觉得问题严重,向指导员报告,指导员非常重视,这是影响军民关系的大事。于是指示2班长晚上开个班会帮助柳江南克服“猪八戒思想”。2班长立正说“是”。

  二班长走出房门了,指导员把他叫回来说:“处理这种事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要造成不良影响,尤其不能让老乡知道,如果传到莲花丈夫那里,影响他们小夫妻的关系问题就大了。”

  二班长又一个立正“是”。

  2班的班会开始还挺温和,柳江南解释自己只是和莲花说说笑笑,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以后注意就是了。

  当新兵小吳把自己看到的事在班会上一说,班会就炸了锅,一下子班会开成了批斗会。

  开始,柳江南还辩解几句,后来索性一言不发,任凭大家上纲上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班会结束前,2班长受大家激愤情绪的影响,早忘了指导员的告诫,狠狠地批了柳江南一顿,并严厉要求他写份深刻检查。

  班会散了以后,大家很快睡下,柳江南坐在灯下不停地抽烟,在纸上写着什么。2班长是新提拔的班长,没什么带兵经验,以为柳江南在写检查呢。

  年轻人白天训练辛苦,晚上倒下便睡了,谁也没在意柳江南有什么反常的行为。

  大约夜里12点左右,村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声,许多熟睡的战士根本沒听见,听见的也以为是哨兵走火了,没当回事。

  半个小时后,一长串紧急集合的号声响起,在宁静的山村夜空,号声显得特别清脆急促。

  二班长一个鲤鱼打挺,低声吆喝全班:“紧急集合,快!打背包。”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

  训练有素的战士们几分钟便打好背包,带上枪支弹药在门外站好队,二班长清点人数,少了柳江南。

  “磨磨蹭蹭的,副班长你去催一下。”

  副班长跑步进屋,很快就出来了,说:“没人,背包也没打开,好像没睡觉。”紧急集合对时间是有严格要求的,二班长赶紧整理队伍跑步到一排集合点向排长报告:“二班到,少了柳江南。”

  排长:“乱弹琴!半夜三更的,跑哪去了?”二班长回答:“找了,背包都没打开,好像根本没睡。”

  排长来不及追究,下口令跑步到连部指定的位置集合。

  连长铁青着脸低声吼了一句“各排报告人数!”

  “二排到齐!”

  “三排到齐!”

  “炮排到齐!”

  “一排到齐没有。”连长问。

  “一排柳江南未到,尚未找到下落。”一排长报告说,一脸的困惑。

  连长问都不问,一声口令,全连向大山深处开拔。

  一月的皖南异常寒冷,山区的深夜更是寒气逼人。一弯冷月悬在空中,远山近树朦朦胧胧。

  一支部队悄无声息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偶尔传来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在一个山凹里连长停下来,战士们以为是行军休息,但气氛不对,连长命令各排按队列站好。然后一声口令“立正一一!”

  部队刷地全部立正站好。

  连长说“请指导员讲话,不许鼓掌。”

  有经验的老兵心里有数了,那声枪响不寻常。如果是走火,不会那么沉闷。

  新兵们非常紧张,不知道发生什么敌情,要打仗吗?

  指导员快步走到队伍前面,敬了个礼,说:“稍息”。

  指导员语气沉重地宣布:“向大家通报一个不好的消息,1排2班战士柳江南因个人原因,于半个小时前在二方村外,开枪自杀。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很可耻。具体原因有待进一步调查。”

  一排长回头瞪着二班长,狠狠的眼神有点绝望。和平时期发生这种极端事件,毁了一排的名誉,也毁了他这个排长的前程。

  二班长脑袋“嗡”了一声,仿佛一颗手榴弹在他脑子里炸响,什么也不知道了。

  队伍一阵骚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连长压低嗓门说,不要说话,听指导员指示。

  指导员讲话的大意是要求大家稳定情绪,搞好冬季野营训练,班排长要带好队伍,做好政治思想工作。

  他特别强调一排二班要认真总结教训,稳定战士们的情绪。

  指导员说,“问题严重啊,柳江南给连部写了封遗书,说本来想在班里扔颗手榴弹与全班同归于尽,考虑不想连累父母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同志们,要是他在班里扔颗手榴弹,那是什么后果?”

  指导员看着呆若木鸡的二班长说:“唉,昨晚你们开班会我去参加一下就好了,或许就避免了这场重大事故。”

  指导员讲完话,连长缓缓走到队伍前面,目光威严地扫射了一圈,突然高声宣布:“命令!”

  “刷”触电一般,全部立正,四下里寂静无声。

  “一、全体干部战士,必须严格保密。今晚发生的事,不容许对外泄漏一个字。如有老乡问起柳江南,统一回答外出执行任务。二、一排和二排驻地对调。立即执行。命令宣布完毕。”连长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4个月的冬季野营训练顺利完成,老乡们没有问柳江南的去向。没问,说明老乡们其实也知道。

  离开二方村的时候,二排给每家毎户割了足够烧一个月的茅草。院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挑得满满的。

  02.汤家祠堂

  出发去南浔种田前,连长在动员会上说,这次接受种田任务对我们连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从历史上看,我们连除了打仗就是训练,从来没有种过田。当种田兵,那是大姑娘上轿第一回。这是考验。

  说它是机遇,全团就我们九连去种田,其他连队搞战备训练和我们没有可比性,团首长向我交了底,任务完成得好,照样可以评四好连队!

  连长分析说:“我们去南浔种的是水稻,品种是农垦58号,一般情况下亩产800斤,管理得好亩长千斤是也可能的,而团部下达的生产指标是以亩产600斤为基础。如果我们能超额20%完成团部下达的生产指标,评四好连队是有希望的”。

  连长接着说:“种田的任务是艰巨的,我们要艰苦奋斗,争取打个翻身仗,甩掉后进连队的帽子。”连长信心满满,有力地挥动着手臂。

  我们连的水稻田散落在南浔镇周围4个公社,连部驻在三排,其他3个排都由连干副职驻守。因为部队和老乡们住在一起,连长要求严抓群众纪律,只要不违犯群众纪律,一般不会出现什么大问题。种田能有什么问题?

  我们排住在汤家祠堂,离南浔镇8里地,紧靠着京杭大运河。

  汤家祠堂规模挺大,东厢房住着汤姓一家,是看守祠堂的。中间的大堂住着全排的战士,双人床上下铺,倒也宽敞。西厢房的一半是我们排的厨房,另一半隔成两间,一间是储藏室,放战士们的包裹,另一间住着副指导员。

  东厢房的老俩口据说成份是地主。有2个儿子3个女儿,大儿子在部队,我们在那儿住了一年没见他回来过,二儿子是生产队的会计,很精明。

  大女儿从小给人抱养,但经常回来,长得很漂亮。二女儿读中学,是个美人坯子,小女儿刚读小学,两只眼睛滴溜溜的转,是个机灵鬼。

  因为是军属,一家人对当兵的很友好。

  出于2班在二方村的教训,驻守一排的副指导员规定,任何人包括他自己不得踏入东厢房一步,连房东的厨房也不许进去。如有违反通报批评,违反3次调离一排。

  祠堂的大门口是个青石铺成的广场,秋收时经常做晒谷场。广场前面是码头,青青的河水从祠堂门前流过。

  南浔是水网地区,河汊棋布。我们排228亩水稻田被河汊分割成好几块,下田干活都要乘船。

  我们排有两条船,一条大船可乘二三十人,动力是撸,摇撸是个力气活更是个技术活,不会摇扶都扶不住。橹上有个脐,船尾有个金属的圆珠体,把脐放在圆珠上左右摇动推动船前行。

  摇撸和开车相类似,分快慢挡。河道宽或跑长途可采用大摇,大摇是往前走3步再往后退3步,循环往复,橹吃水深跑得快。而小河汊水浅弯道多就只能小摇,小摇频率快吃水浅,船行灵活但走得慢。

  另一条小船我们称它是小划子,只能坐三五个人,动力是左右两只桨。太窄的河汊进不去,桨施展不开。

  动用大船需要副指导员或排长同意才行,一般由专人操作。小划子随便用,可以渡人,休息时也可以划着观光。

  上世纪六十年代,南浔的河水清澈见底。河底的水草,青青的,随着船行,摇动着长长的身姿,小鱼穿梭其间。

  多年以后我读徐自摩的诗《再别康桥》: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汤家祠堂门前的那条小河和河底招摇的水草。

  徐自摩是浙江人,他在写这首诗的时候一定想到他的故乡,想到他故乡的小河和水草。

  我们排除去炊事员和给养员,平均每个人要种8亩水田,其中一半以上的人对种田一窍不通。当地农村人多地少,农民每人耕种不到一亩田。生产队长断定我们要撂荒一部分水田,想帮我们种,秋后分一部分稻谷给他们。副指导员婉言谢绝了生产队长的好意。

  03.以战斗的姿态种田

  在南浔种田有两个特点:一是不用机械,水网地区出门靠船,机械行动不便;二是没有牛,翻地靠钉耙。当地老乡做饭烧柴都很困难,地头田边的趴根草都割下来晒干当柴烧,哪里有草料喂牛。

  我们种田是以班为单位。我那时是代理二班长。第一次扛着钉耙下田翻地,一个班的人站在一大片农田里只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靠钉耙一耙一耙的翻,什么时候才能翻一遍?而且每块田到插秧至少要翻3遍。

  第一遍是翻大块,翻过来晒太阳,第二遍边翻边切成小块放水泡。第三遍最苦,在水里边翻边推拉,把土疙瘩捣得越碎越好,便于插秧的战士插秧。一天干下来人像泥猴子。

  农村出身的兵,只要插过秧的就属于“技术兵种”,负责育秧插秧田间管理到后期掼稻,我们城镇出身的兵就干翻地的活。分为3大战役,第一战役在指定时间内把228亩田全部翻一遍。

  从天蒙蒙亮到月亮爬上树梢我们在田里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高高举起,狠狠砸下,越深越好,翻起一块;再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几天下来手上就打起水泡,再后来是血泡。包上毛巾继续翻,记得第一战役打了2个月,放了一天假就开始了第二战役。第二战役还没完第三战役就提前打响了,一部分战士抽出去打第三战役。

  时令不等人,插秧的人在前面往后退,织出绿毯一片,后面的人钉耙翻飞泥浆四溅,同样往后退,露出镜面一块。只听插秧的人喊,捣碎点,捣碎点!手指吃不消啊。

  好不容易把228亩水田全部铺上绿色。薅草的任务滚滚而来。

  亩产高不高全看薅草,排长和副指导员非常重视薅草,专门开了一个动员会。目标订在亩产千斤上,要求加强田间管理,薅3遍草。

  每天下田之前战士们把裤腿用绳子扎紧,防止蚂蝗钻进去。

  下田之后每人五行稻,弯着腰用双手一面薅草一面把土松一松,钉耙换成了手指。

  草比秧苗长得快,一遍还没有薅到头,薅过的田里青草又高过了秧苗,为了抢时间,炊事员把午饭送到田头。

  南浔最主要的副业是养蚕,田边的旱地上都种着桑树,为了便于采摘桑叶,桑树被控制长高。

  烈日下、我们躲在低矮的桑树下匆匆填饱肚子,继续薅草。

  战役一个接着一个,分不清第几对第几。排长鼓励大家:今天弯腰鞠屁股为了秋后昂首挺胸甩掉“后进”的帽子。尤其是我们一排,责无旁贷。

  大家憋着一股劲,为了实现亩产千斤、为了甩掉“后进”的帽子。

  04.二班长,看谁来了

  那天是薅草期间唯一的一天休息。我坐在床铺上补裤子。裤子破得无法穿了,用橡皮膏粘着。

  当兵的一年两套军装,在军营里或执行任务,只穿一套,摸爬滚打全是它,另一套新军装平时舍不得穿,放假上街或回家探亲穿上,光鲜亮丽。

  经过一个春夏泥里水里折腾,军装早已不成样子,整个肩膀头露在外面,头上的军帽顶上晒开了花。打算补完裤子补上衣,补完上衣补帽子,对付到年底发新军装。

  我正在穿针引线,连长意外地出现在大门口,他还是第一次到我们排来。连长是山东人,高大威猛,在门口喊了一嗓子:“二班长,看谁来了。”

  连长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我定睛一看,是我爸!

  原来我爸到部队来看我,找到连部,连长亲自送我爸来汤家祠堂。

  我兴奋地冲出大堂,连手里的裤子和针线也没放下,笑嘻嘻地喊了一声“爸”。

  我下面穿着短裤,上面穿着露出肩膀头的破军装,戴了顶开了花的破军帽,头发很长,人又黑又瘦。

  我爸抽泣着嗯了一声,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

  他怎么也沒想到,2年沒见的儿子怎么这副模样!这哪里是解放军,简直就是叫花子嘛。

  连长说:“二班长,陪你爸聊聊。”说完,进了副指导员的房间。

  我引着我爸在我的床沿上坐下来。一会,排长来了和我爸握手寒暄,一会连长陪着副指导员从房间里出来了,又是和我爸握手寒暄。其他班长都过来看我爸。

  我们班的战士更是热情似火,又是倒开水又是打洗脸水,大伯长大伯短地叫个不停。

  部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家属来部队探亲,第一顿饭和离开的那顿饭要加菜。为此,炊事员特地跑南浔去买菜。

  那个星期正好轮到我值日,我爸在部队住了4天,每天下地干活、回来吃饭都是我在全排面前喊口令,点评。父亲后来说,还是部队好,锻炼人,比在家里像换了个人。

  “第一次看你叫花子那样,真后悔让你当兵哩。”我爸声音还有点哽咽。

  我笑着说:“我又不知道您来看我,要是知道,就穿新军装到南浔去接您了。”

  连长当天就要回连部,临走前嘱咐排长,给二班长放一天假,又转身对我说,陪你爸去南浔逛逛。

  连长握握我爸的手说,多住几天,二班长不错啊,是我们连最年轻的班长,在集训队集训时还是全团的剌杀标兵。

  父亲双手握着连长的手,感动地说:谢谢连首长的培养。

  吃过午饭,我和父亲聊天,我自豪地告诉他我学会了拉二胡,弹月琴。父亲说拉个曲子听听。

  我调好弦,拉了个《李双双》,随着二胡声响,东厢房传来《李双双》的歌声。

  父亲问:谁在唱?

  我说:房东大嫂。

  父亲:“哦”。

  拉过二胡,我想起来给父亲买了一条中华烟,准备有人探亲时带回去的。我去储藏室取出我的包裹,打开来拿中华烟。

  那时候还没有过滤嘴,一条中华烟5块钱,几乎是我一个月的津贴费。我要拆开来让父亲抽,父亲没让拆,说带回去抽。后来听妹妹说,父亲舍不得抽,换了2条便宜的烟。

  父亲一件件看我包裹里的东西,很简单,一套大半新的军装,2双棉袜,照片册,笔记本什么的。

  父亲看到有一双袜底,他拿起来看,那是一双丝线绣花的袜底,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父亲问我哪来的?我说房东大嫂送的。父亲默默地放回原处。

  晚上,我陪父亲在河边散步,父亲忽然说,在部队里要要求进步,千万不能犯错误。

  犯错误?我会犯什么错误?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反问父亲。父亲没再说话。

  第二天,我陪父亲去南浔玩了一天,吃了浙江的名小吃千张包子。父亲对炒三鲜赞不绝口,里面有熏鱼,猪肚,鸡蛋做的蛋饼。3毛8分钱一份。我见父亲喜欢,悄悄地又点了一份。

  菜上来后,父亲责备我乱花钱。他说少吃多滋味,多吃没滋味。一份正好。

  下午,我和父亲在照相馆拍了一张照片。父亲坐着,我站着。这张照片至今还压在我家玻璃板下面。

  父亲离开部队那天,我送他到南浔汽车站,买好车票后我对父亲说,我去一下银行。父亲问我去银行干嘛,我说我存了20块钱,取出来给您带回去。父亲执意不让我取。说留着自己用。

  我俩站在拱形石桥上,默默地看桥下无声的流水和穿梭的木船。

  父亲下意识地搂着我的肩膀。我有些不适应,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严厉,我很怕他,从来没有这样亲昵地搂过我。

  05.胡三死了

  胡三是农村兵,什么农活都会干。在我们排他充当农业技术员的角色。

  稻子灌浆以后,他负责看水。整天杠一把锹,巡逻在各块稻田之间,哪块田需要灌水,哪块田需要晒太阳,全凭他的感觉。我们称他为“独行侠”,直接受副指导员和排长管。因为他从来不参加排里的集体行动。

  我们种的水稻长势良好,当地农民都说亩产千斤不成问题。生产队长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三十几个人,一大半对农活还一窍不通,居然能把228亩水稻田种得这么好,太神奇了!

  排长和副指导员也一脸轻松,丰收已成定局,他们在谋划那么多稻子打下来在哪里晾晒。

  连长又来过一回,班排长和副指导员陪着他一块田一块田地巡视,他心情很好,一面沿着田埂走一面哼着山东小调:“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

  我们连长是1946年的兵,整个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都参加过。去消军衔前他是大尉军衔。连一级干部中是顶配。那一年他已经40岁了。我们一直都很纳闷,连长爱兵如子、带兵有方,怎么就提不上去呢?

  部队有个传统,战争年代的大功连是干部的摇篮,我们九连战争年代战绩平平,提拔干部很少,连排干部大多是从大功连提拔调剂过来的。连长提不上去,有没有这个原因?不得而知。

  连长知道,40岁了,转业或者复员是板上钉钉的事,他是希望能提一级走人。如果九连能打个翻身仗,提一级应该不是问题,他人缘好。资格又老。

  正当大家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意外发生了。

  一天傍晚,我刚端起饭碗,忽然大堤方向传来一阵阵呼喊:“有人淹死了,解放军淹死了……”

  排长迟疑地说,查查人数。正是开饭时,很快人数查清,胡山不在。

  胡山怎么会淹死,水又不深,他会游泳。排长松了口气。

  不管谁落水了,解放军都要去救人,排长喊了一声会游泳的跟我走。呼啦啦好几个人放下饭碗跟着排长往出事现场跑去。

  那年我还不会游泳,但也跟着排长跑过去。

  那是一条约50米宽的河,是我们经常渡河下田的地方。排长领着几个会游泳的战士扑下水。他们排成一排向对岸摸去。水刚到排长脖颈处,排长喊:踩到人了,踩到人了!

  几个战士潜入水底,把一个人扛出水面。当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水淋淋的落水者扛上大堤,翻过来一看,排长惊呼:胡山!是胡山!

  胡山脸色灰白,双眼紧闭。

  一个老乡看了看胡山瘪瘪的肚子揺摇头说,回水了,沒救。

  排长不死心,指挥几个战士把胡山倒提起来拍打他的背部。折腾了好一会没有动静,这时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到了,用听诊器听听,又翻开胡山眼睛看看,摇摇头说没有生命迹象了。

  那天,副指导员去南浔联系晒稻谷的场地,回来听说胡山淹死了,他脸色惨白,坐在床边呆呆地一动不动。

  排长问他怎么办,胡山还躺在大堤上盖着雨衣。

  副指导员让排长把班长们叫来一起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天这么热,赶紧派人去南浔买口棺材把人葬了再说。

  那天是我带了2个战士摇着撸去南浔的,副指导员对我说尽量减少影响。

  到了南浔,棺材铺已经关门。我们找来负责人,买了一口棺材,又找了几个人把棺材抬上船,棺材上盖着雨衣。船仓放不下棺材,一头放在船仓里,另一头高高翘在船板上,雨衣根本挡不住。

  船在水里走,岸上许多人在看,都知道有个解放军淹死了。

  当天夜里把胡山装进棺材,为减少影响,从大运河绕开南浔镇内河,运到一个公墓草草埋葬。

  第二天团里的副政委带着保卫股长,文化干事等一行七八个人来到南浔,连长指导员也来了。

  保卫股长大发脾气:“不懂规矩!不验尸,不拍照,不报告,不通知家属就把人埋了?谁给你们的权利?”

  副指导员再三解释,担心影响不好,不懂这些程序,又无法和团部联系,连和连部都联系不上,这么热的天,只好自作主张先埋了再报告。责任在我,是我决定的。

  排长立即纠正,是我们集体研究决定的。

  保卫股长气消了一点,再说事已至此,发火也没用。

  他说,让我怎么向上面报告?你们说淹死的就是淹死的?那么简单?证据呢?

  副政委问保卫股长,你看怎么补救?

  保卫股长无可奈何地说,没别的办法,今天夜里把坟扒开,开棺验尸拍照,让法医补个鉴定。

  保卫股长又对连长说,派几个战士站岗,不让无关人员靠近,事后尽量把坟恢复原貌。

  排长和副指导员连忙表示这个没问题。

  保卫股长望着副政委:“胡山的这个死算什么性质?不能算烈士吧?那算什么呢?参照病故处理?团党委要定下来,好给家属一个交待,也好按规定发放抚恤金。”

  副政委点点头没说话。

  连长离开南浔之前集合全排干部战士讲了话,那是动了真感情的。

  连长说:“胡山是个好战士,和平时期意外死亡,太可惜了。作为连长我有责任,没保护好他。”

  连长沉默了许久,大家也都静静的。似乎是向胡山黙哀,又似乎思考连队的未来。

  “今年,评四好连队没指望了。对不起大家。”连长苦笑笑。

  “但是,大家的努力,大家的辛苦,还有田里的水稻,证实了九连是有战斗力的!”连长挥了一下挙头。继续说:“有战斗力的九连一定可以打赢翻身仗,只是时间问题!”

  几天来萦绕在一排头上的阴霾一扫而尽,战士们使劲地鼓掌。

  许多年以后我去合肥看望患中风的排长。说到胡山的死,他还说有几个疑点至今想不明白。一是他过河的地方离汤家祠堂不远,小划子就停在那里。以往他也是划小划子过河的。二是他涉水过河为什么穿着长衣长裤还穿着解放鞋?三是他会游泳,50米的河面,最深处也只到人的下巴,对面的大埂上就住着人家,但没有一个人听到他呼救。

  “你觉得他死的可疑?”我问排长。

  排长若有所思,摇摇头不置可否。

  胡山死后,我们发现房东的大女儿就没回来过,直到我们离开汤家祠堂。

  06.连长复员

  那一年真是大丰收,我们排平均亩产1036斤,全连超额26%完成上交粮食的任务。但是,胡山死了,这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辛苦了一年得到一纸事故通报。超额完成任务的数字提都没提。

  不久,连长调令下来了,到团部作训股任参谋(正连级)。这是让出连长位置,等待转业或复员的信号。

  欢送连长的晚会上,我们几个文艺骨干用《十送红军》的曲调编了个《十送连长》的节目。唱到动情处,我们泣不成声。

  连长走到表演场地和我们一一握手,连声说着谢谢、谢谢!

  他大手一挥,抹了一把黝黑的脸说,不要搞得悲悲切切嘛,来,唱个歌,我指挥:“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预备一一唱”。

  连长指挥有力,战士们唱得卖力。歌声嘹亮,整齐豪迈。

  团里征求连长意见,是转业还是复员。连长选择了复员。他孩子多家境困难,选择复员可以拿到一笔丰厚的复员费。

  回老家之前,他带着老婆孩子去了一趟上海,那时候物资供应紧张,他想买辆自行车买架缝纫机。上海有好几个九连的退伍兵。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

  听说他在上海,九连的退伍兵挨个地请他吃饭。大家硬是凑够了自行车和缝纫机所要的购物券,没有让老连长失望。

  我60岁那年,和我的老排长联系上了,相约在合肥火车站见面。那天,走出检票口,我一眼就看到了拄着拐扙,颤颤巍巍的老排长,我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军礼,激动地抱头痛哭。

  我问他知道不知道老连长的情况,他哈哈笑着说,好着呢。

  原来老连长复员后并没有回到农村。他被分配到德州食品厂做了饼干车间的负责人。排长去看过他2次。日子过得不错。

  老连长比我大20岁,如果健在,今年97岁了。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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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 南浔 罗瑞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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