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吃梨是从10岁那年开始的。家人说是吃梨吃伤了,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住过的那个河北偏远的小村,庭院中种的大多是枣树、杏树或香椿树,很少有种梨树的。许是“梨”“离”谐音,纯朴的乡亲们多少有些忌讳。不过,院外的房前屋后却种满了成行的梨树,成片的梨树林无度地向四面蔓延到邻村,其间偶尔隔着青争的油油作物。使这个小村、村里的不多的房子与村人,像是包在一场绿色的梦里。
春天,带露的梨花像仙子们在旋舞中大把大把撒下来的。以至走在乡路上,脚上趟起的不是尘土,而是绵软的莹白色的花瓣。睡前更衣,连同不知何时钻进衣服里的花瓣一起脱下来,是常有的事。
如果说,春天是一幅酣畅淋漓的画,那么秋天,便是饱满的激情洋溢的诗。这种景象可以推得更早一些。夏至刚过,我们这些顽皮的孩子,口水已随着梨子的个头儿疯长。每当从梨树下走过,会不自觉地扬手揪下一个,试试口儿。在我们这里,把尚未成熟的梨子形象地称为没有“开木”,像木头一样硬呵呵的不好嚼,更不好吃。
鸭梨开了木,我们的心也乐开了花。哪棵树上的梨儿又脆又甜,门儿清着呢。
我常常像别的小伙伴一样,挑一棵自己喜欢的树,坐在树杈上,挑周正的表皮不发青的梨吃。准确地说,那不是吃,叫糟践——梨儿在树干上猛劲地磕几下,凑嘴到碎裂处吸上几口里面的汁,然后扔了,再摘一个新的……而我,最爱吃的不是这种梨,而是一种叫蜜罐儿的。
鸭梨被虫子咬了心儿不再生长,挂在树枝上发酵,一段时间以后,皮肤呈不中看的土褐色,包着的是一兜粘糊糊的梨粥。撕破一个小口,嘬食时像是喝梨酒,浑身都泛着蜜甜。
几声鸡鸣狗吠,抑或哪家大人扯着脖子招呼孩子回家及马车夫鞭马时的哒哒声,呓语似的衬得梦一样小村更为祥和与恬静。可到了梨子熟了的季节,小村一下子热闹起来。树林里到处是提着篮子的男女老少,攀在树上的,站在高凳上的,立于地下梗着脖子、觍着脸、伸着双手接的,林地的树阴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梨堆。
孩子们又跑又笑,大人们时喊时叫。林间不宽的路像一条大拉链,从各地赶来的车辆拉起滚滚尘烟,开走时却似孕妇,梨筐几乎把它的肚皮撑爆,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像只肥鹅。
梨树对村人的贡献远没有停止。梨树更新换代时,人们伐来做成耐用的梨木家具。冬天树上的叶子落了,家家户户便收集来做饭或暖炕……
母亲常说,金庄是块养人的宝地,从没有人饿着过,节粮度荒的那个年代也没有人饿着过。小村的祖上像个最有远见的爹,娶了梨树做小村的娘,在这方贫瘠的沙土地上苦苦地挣命,挤出使一代代子孙活命的奶。
我从10年那年便不吃梨了。不是不爱,而是随我家牵出村子,于都市的大街小巷再也买不到故乡的鸭梨,怎么吃都不是乡土里的那个口、那个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