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北方，冬季里下雪是稀松平常的事。下雪后扫雪，也自是家常便饭。
小时候，每逢下雪，父亲天刚亮就会起床，待我从被窝子里爬出，整个院子都已露出黑土的颜色。如果遇到雪非常大，一早父亲就先清出一条出行的通道，然后再用爬犁和一个柳条编织的大筐一趟一趟往街道的边上运。等我们放学回来，院子里又是一片黑土，街道靠杖子的一侧则堆成了小山。所谓扫雪，就是每家各自清理院落，至于街道及真正出行的路，只能靠两脚踩出来。故而，才有各扫门前雪之说。
当兵后，连队内部的路、操场和车炮场等，划定各班排清理，营区内公共部位则由各营连分工负责。
转业刚到地方那些年，门前雪自然由单位员工负责，对应街道上从中间线划分，将雪清扫至道路边缘堆起，再由环卫部门负责拉走。从这一点看，也算是各扫门前雪。
再后来，首先是居民各个小区改由物业负责，机关单位开始外雇民工，街道马路则完全交给了环卫(城建)。至于个别小型商业门市，大体上只把眼皮子底下处理一下，弄到靠近公共空间部位了事。总体看，小区、街道、单位、公共区域，都由专门人员和机构负责，至于大众一族，门不门前雪于我无干。
2023年11月5日还没到，中央和省气象部门就频繁发布东北大部分地区大雪、暴雪预警。哈尔滨教育口下达了全市小学生六号在家上网课，避免因雪阻影响学生进校以及防止或减少交通事故的发生。
5日晚饭后，老伴坐在窗前不时向外张望，嘴里振振有词叨念着：“说有暴风雪，小学生都放了假，这天上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是不是预报的不准呐?要是不下，那孩子的假不白放了吗?”本人接过话茬：“你在那瞎叨叨啥，没看见天上一颗星星都不见，已经乌云密布了吗?至于什么时候下，在什么地方下，预报再准也会有偏差，你非得叫那个真儿干嘛!”说完，开始把老伴刚找出来的棉衣往身上套，准备下楼去公园遛弯。
刚迈出楼门，一股强劲的冷风立马扑向怀里和脸上，赶紧拉上皮夹克拉链，将高高的领子立好护住了脖颈。脸上嘛，没有必要再捂住它，让它裸着分分钟就能适应，谁叫咱几十年被风霜雨雪吹打的这张老脸早就成了二皮脸，这点冷、这点风，有何惧哉!
和老伴在公园健康步道绕上两圈半往家走，风比刚出去时又大了一些，雪却依旧迟迟不肯光顾，老糊涂窃以为是强风刮跑了轻如蝉翼的雪花，今晚预报不过是一场虚惊而已。
六日早，睁开迷蒙的双眼，就听见老伴在客厅对我喊：“快往外看，刚亮天还没下，这一会功夫……”就像被吓到了似的噎在那没了下文。知妻莫如夫，不需要明确表达，也完全知道了她要说什么。顾不上穿衣服，下地伸手拉开窗帘，哇!难怪老伴只说一半，真是被吓到了，吓到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描述外面的景象。
这是哈尔滨近些年来不曾一见的一场特大暴风雪，原本温柔的雪花，被狂风裹挟着撕裂成无数细小颗粒，在空中上下左右无序翻飞，而后肆无忌惮地扑向大地，扑向街道，扑向稀稀落落的行人、车辆，扑向阻碍它肆虐的物体上。整个天空像浓雾般被笼罩着，视线所及一片迷茫，对面的高楼在晦暗中时隐时现，恍惚间，那些楼也随着飞舞的雪漂动起来，宛若海市蜃楼的幻影在眼前浮动……这一天，和老伴老老实实猫在家里，享受了一次“躲进小楼成一统”的软禁待遇。
七日清晨，整整咆哮了一天一夜的暴雪，终于静了下来。放眼窗外一片洁白，整个天空像被水洗过的一样，显得十分空灵清澈。太阳也像是刚刚抖去身上的蒙尘，将一席通透亮丽的光尽情洒向大地。地上、屋顶上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显现出晶莹剔透的美。尤其那松树的树冠，盘踞在上面不肯落地的雪，墨绿的身躯加持了洁白的妆容，更显得婀娜可人。
吃过早饭，我就忙不迭地拿起手机(相机不在身边)，计划到外面拍几张雪景。一出门，就被一米多高的风吹雪墙又一次惊到，这可是老糊涂几十年不见的如此景象。好在一大早物业人员已经铲出了一缺出口，否则，凭老糊涂腿脚的灵活度，要想从“雪山”上过去，恐怕就只有一个办法——爬!准确形容应该是连滚带爬。其实就算爬过去、滚过去也无可厚非，顶多是体验一次小时候玩雪的乐趣，当一回老小孩而已。
以往雪过之后，甚至正在下雪之时，马路上清雪的机械就轰轰隆隆忙碌起来。小区里，物业员工也都全体出动，在最短时间内清扫出供人们出行的路或很快清扫干净。然而这一次，两天过去了，小区内只完成了人们可以通行的程度，而外面的马路、街道、广场连一台清雪设备的影踪都不见，那一身橘红(环卫工)也没了影踪。不过，凭想象他们肯定没放假，而是通通集中到某个主要道路上去了。
老糊涂不是公益事业的执行者，更不是学习雷锋的先进者，但冬季里每每看到下雪时，都会情不自禁参与到小区或公园的清雪队伍里。也曾经有两年的冬季，和老伴一起自动承担了清理一段三百多米长、无人问津却多人行走的冰雪路段。这一次，雪后本应由环卫部门负责的、从小区通往商业区的广场上，厚厚的积雪被往返的人们踩出多条雪路，可环卫工们连马路的人行便道都顾不上，广场这更不知何时才能光顾。坐在楼上向下看去，几十米的雪路上，老头老太们，各个都是小心翼翼，蹒跚而行(东北话叫趔趔勾勾)，心里不免产生躁动，问老伴咱家好像有一把铁锹，请你帮我找出来。她开始不同意，说你多大了，能干动吗?我说，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干不动回来歇着，又不是硬性任务。老伴看犟不过，便从杂物间找到那把破烂不堪、锈迹斑斑的铁锹。管他破烂与否，总比赤手空拳管用。
信心满满开到预设战场，铁锹刚一接触雪面，便立马感觉碰到了硬茬子。被车压过、被人踩过的地方，原本柔散的雪变得异常坚硬，而且与地面接触处又是融化后冻成的冰。工具应手还好些，俺手里拿的是见硬就卷的破铁锹，可谓老牛拉破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出了满头、满身的臭汗，在晚饭前才啃出不足一米宽、六米长的地方。就这，中间还跑回楼上拿来一把羊角锤，去征服那坚硬的冰。
次日，躲开被踩过的雪路，另辟一条相对松散的地儿继续清理。期间，行人路过时，大多选择无语，也有停下来搭讪的，不过语气中明显在说，你这包点活真不易，仅仅铲出这么一条窄窄小道，就累成如此不堪的样子，偌大广场都弄完，不得把你老家伙累个半死。其中一位男士聊了几句后，我回了句幽不起来的默：“这是没事闲的。”那哥们边走边丢下四个字：“我看也是。”拜他的话所赐，顺口溜的灵感来了：七十老翁“环卫工”，干点小活就累蒙。快点回家喝凉水，别在这里装年轻。
不可否认，还是有人一眼就看出端倪，会送来一句温暖的话。
其实，别人说什么不重要，当回到楼上再往下望去，那条从小区通往大街露出黑色柏油的小路，以及能够放开脚步踏实走在上面的行人，满身的汗渍、两臂肌肉和关节的疼痛，都被心头那一丝成就感通通俘虏。
2023年11月8日晚于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