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时节,应一老朋友的邀约,来到位于九连山脚下319国道旁的八都苏大村,被这里天然去雕饰的山乡风光所吸引。苏大村三面环山,南接九连山,北依马鞍山,西靠兰头山,是一块豁了口的盆地,青山吞云,地势起伏,山形蜿蜒,阡陌纵横,坡垄吐青,稻花飘香,对于长期生活在都市或平原圩区的人们来说,有种耳目一新的快感,有着不可名状的形胜气象,让人流连忘返、难以释怀。走近苏大村的东周遗址城墩时,面对此情此景,忽然想起王安石的一首诗来,“茅檐常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我觉得这首诗就是写这里的,或许就是在这里写下的。诗意场景契合得天衣无缝。
在苏大村潜意识里想到王安石的诗是因为苏洵、苏轼、苏辙的缘故,他们之间有恩怨牵扯,更有千古美谈,他们是诗歌文化史上不可逾越的一座座高峰。让我惊诧的是,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竟是苏洵、苏辙的后裔。以前在县里工作时也曾风闻过,当作谈资,未在意。这次身临其境,看到由郑伊农先生手书匾额的“三苏堂”里供奉着三苏正气凛然的塑像,看到建于清代的苏氏宗祠里存放的八都苏村的族谱上,赫然记载着苏大村的先祖苏名孙,他是苏洵的十五世孙,苏辙的十四世孙。苏名孙潜(迁)居于此,年代是元末明初,旧时属宣城八都乡,故称八都苏村,距今已有700年了。苏名孙还有个弟弟苏名世,则选择卜居在宣城南的鼓城桥,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区划调整,将八都乡划归芜湖管辖,名称也逐渐演变为三元乡,苏氏一门三学士,两者之间有无关联,不得而知了。
我们知道苏氏的祖居地是四川眉山,到了苏名孙(世)这一代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宣州南北潜居的呢?没有更多的史料可供考溯,但在苏大村的族谱里可见端倪,那就是在宋高宗时代,苏辙的曾孙苏继芳被放任太平,在今天的皖南一带做着地方官,这是史称的南宋,半壁江山,家国破碎,辽金肆虏,山川隔阻,此后蒙古人又入主中原百年,民族矛盾和阶级斗争深重交织,苏继芳及其后代在此浮沉辗转,苟且繁衍,开枝散叶,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更何况宣州(皖南)在历代乱世都是极佳的避险之地,是物产丰饶的世外桃园,在盛世里又是莺歌燕舞的文化名邑。我们感慨世事沧桑,煊赫一时的苏门就象南朝的王、谢两家一样,逐渐沦为寻常百姓人家,淡出历史风云和世人的视野,只有他们的后裔们念念不忘着祖上曾经有过的荣光,用族谱文字默默记述着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九连山,兰头山和敬亭山同属一脉,在南朝时这里就是杜牧笔下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胜景,南朝时的宣州可谓盛极一时,谢眺在这里任着太守,东晋、南朝时的王、谢两族是炙手可热、权倾朝野、名动天下的世家大族,他们衣冠南渡,为江南带来了人口,资本和中原文化(明),使江南得到前所未有的开发和繁荣。谢眺是大诗人谢灵运的族侄,谢灵运的孙子是谢玄,东晋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让谢眺这样的贵族名士任宣州太守,足可见宣州其时的战略地位和富庶繁华程度,这是南朝的重镇和屏障,大致可比民国时代的天津和今天的苏杭吧。因为谢眺的缘故,更因为宣州山水的钟灵毓秀,1000多年间,敬亭山便成为“吟无虚日”的江南诗境,也就是说,中国的山水田园诗就发端于南齐时的宣州一带,发韧于大小谢(谢灵运、谢眺),从唐朝的李白《秋登宣城谢眺楼》“江南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橘柚,秋声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可见宣州的风物底蕴,苏名孙兄弟俩最后选择在宣州南北结庐潜居不是心血来潮或无可奈何的一时之念,这里的山水人文不逊于眉山,足以涵养和滋润他们的心灵,舒纡他们的情怀,让他们压根儿就乐不思蜀了。
苏大村现今还完好保留着四水环绕的护城(村)河,有不失恢宏的重檐宇门、旗杆石、拴马桩,依稀可辩的青石甬道,村外有观音庵和悬月寺,还有一处太平军曾经驻扎过的营垒—城墩,四面壕沟,中为营盘。区文管所的陈所长给我看了前些年航拍的照片,像镶嵌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块青葱玲珑的翡玉,像见到沙海里的一片绿洲,着实养眼。一切都在无言地诉说着这个古村落不同凡响的过往。在文化长廊里陈列着三苏的诗文,或雄浑奔放如大江东去,或婉约清新如花褪残红青杏小,让你感觉什么是才高八斗,什么是独领风骚。坐落在形如坐狮的兰头山顶上的悬月寺,曲径蜿蜒而上,三座殿宇参差而立,灰脊飞檐,风铃叮当,其气势可比我所见过的名山大刹。相传朱元璋在被陈友谅追击时,曾避难于此,这天正是八月十五,明月星稀,朗月高悬,此时落魄的朱元璋对月发愿,日后定要扩建此寺,并嘱咐僧人,易寺名为悬月寺。这个名字超凡脱俗,空灵剔透,一般寺名望尘莫及,可见朱元璋是个有文化的农民,至少悟性了得。
苏大村人杰地灵,人才辈出,在村里转悠时偶遇了一位刚刚离职退养回乡的空军大校,我和他数年前在芜湖的一次酒会上碰过一面,现在,他在后山(马鞍山)租赁了五、六百亩山地,种植了多个品种的桃子和蓝莓——五月红,冰淇凌、映霜红、秋彤、珍品臣……我自诩对乡村农事和作物很熟悉,但对这些品种还是闻所未闻,在他的篱笆院内,我们吃着从地里刚摘下来的西瓜,说着苏大村的轶闻旧事,他还给我讲了苏村一个叫苏小牛的放牛娃难倒翰林院编修广东学政李调元的故事。苏小牛以石桥上孩子们玩耍时堆起的三块石头被李调元随从白马踢倒为题出了上联“踏破磊桥三块石”,李调元一时无语。第二天李调元以“剪开出字两重山”来应对时,苏小牛又直面指出这个“剪”字是出于闺阁中的妇人之口,让李调元羞愧难当。大校笑着说,苏大村的一个放牛娃都有这样的智慧和智商,窥一斑而知全豹了吧。苏大村人承续了先祖的基因和遗风,骨子里充满了自信,从大校身上也是能一叶知秋的。
告别苏大村和大校时,我们相拥相约今年秋天、就定在八月十五,我到他的园子里摸秋,在篱墙竹院里喝酒,“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晚上去登兰头山,到悬月寺去赏月,在秋高气爽,万籁俱寂的山顶遥望万家灯火,感受大自然赐与我们人类的金风玉露,感悟悠悠岁月烽火狼烟里的人生真谛,我俩击掌为信,期待着美好美妙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