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同沉浮

◎晨祷  一千七百五十六

四度，晴。鸟在树冠里翻腾，
似乎是鼓椎胡乱敲打黑暗。

并不遥远的家乡多日落雪，
已经被遮掩的又遮掩了一遍，
已经被浸透的又浸透了一遍。

岁月的雪也铺陈在我头上，
只浸透医书上的词语：糖尿病
高血压、重度抑郁，从未遮挡
七情六欲、风刀霜剑的裂缝。

我曾经跪在雪地上恣意痛哭，
因为父亲的死亡而对死亡恐惧，
没有谁赐予天堂，也不归尘土。

那时亦如现在：天地同沉浮，
给人间同一面镜子，似卷还舒。


◎晨祷  一千七百五十七

轰鸣。这一夜，与黑暗同源，
隐约的，乍现的，短促而绵长。

似乎是在泥土深处，扭结的
生机冲破寂静，向沉睡的大脑
发出呼声，成为梦境的一部分。

风微动，帘栊不惊。雨水停在
黑暗的喉咙中，让声带抖出
几点灯火。沉睡者偶尔一声喊，
回应了轰鸣却没有将自己唤醒。

我梦见车站，黑伞遮住一檐雪，
花开上废弃的铁喇叭，只有我
听见有人笑有人哭有人说话。

脚步散乱，早行者蜂拥而去，
黑暗的一道道裂缝，都呈人形。


◎晨祷   一千七百五十八

不眠。点点灯光重叠，
在不被记忆的角落。

几声呼唤。幽兰香来，
从黑暗到黑暗，穿透
梦境从未隐匿的旧伤。

煮茶，痛饮黎明一杯。
汗涔涔下，额间已无
冷暖。此刻，即使
闭上眼睛，也无所思。

兰花正轻笑，淡淡的，
它们在努力说些什么，
它们即将说完什么？

我站起身。似有环佩
垂挂，随柔光叮咚响。



◎晨祷   一千七百五十九

我记得园子里点点浅霜，
只赐予我一丝颤栗。

没有暗示，我知道，
血脉清澈流淌的块根，
住得下年年卜居的灵魂。

十九年，没有肉身
可以拒绝腐朽，没有梦幻
转眼成真。轮回于我，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我与你同衰朽。父亲，
一口一口咽下爱恨的钢铁，
我懂了：呼吸不是回应。

只有一身骨，那也是你的，
被自己敲打，散乱出声。

注：正月二十六，父亲祭日，他已往生十九年。


◎晨祷  一千七百六十

早春，战争的喉咙
饮下历史的雨水。

沉入肠胃的磷火
冲开刀坟剑冢，将钢铁
再次熔成岩浆。

河面的月光和音乐
在骨髓之中结痂，炸裂的
国土溢出，在眼睑
挂几枚黑色果实。

大祭司一边哭一边指引
神灵穿过自己的迷雾
拯救濒死的魔鬼。

篮子里婴儿已经熟睡，
梦境无人可知。


◎晨祷  一千七百六十一

春风来，阳光的刀子
拼接慈悲的笑容。

剪掉睫毛和视线，
熟睡的二月即将疼醒，
你要备好银针和念珠。

园子里凌寒众芳乱，
没有一片花瓣柔软：
有的来自青铜和黑铁，
有的来自白银和黄金。

大鸟在弯曲的脊背上
筑新巢，它们注视的
地方，宜于眺望。

草未成茵，抚摸之手
还没有裂开旧伤。


◎晨祷   一千七百六十二

终于活到了三月，
我要为你写首诗。

不赞颂战火，也不
轻视瘟疫，只是
单纯地为你写诗诗。

春天渐深，意味着
该死亡的已死亡，
该活着的，无论悲喜
圆缺，都要活下去。

春天总是一边打扫
一边绽放，无论爱恨
都要俯得下身子。

在死亡的词语里，
吞咽清澈的气息。


◎晨祷   一千七百六十三

祈祷的已经被抛弃：
你的手指是残存的冰枝。

文字和音符在淡烟中
组合一张面孔，向蔚蓝
吐露牙齿，比星星明亮。

你的星星一瓣一瓣扑向
大地，这起伏不定的
在完整和破碎中挣扎的
祭坛上，没有你的名字。

泥土之下呓语坚如锈铁，
根系从未停止腐朽，
裂缝中的爻词不可预知。

祈祷中的隐秘属于另一
世界吗？谁为谁叹息？


◎晨祷   一千七百六十四

你说要有爱，就像你给予的
每一朵让春风绽放的花。

但那同时也是恨，被采摘和
遗忘欺骗，露水正好成为
种子，填充随意编织的笑容。

花开，粮食和水果将命运
再一次寄放人世。无穷无尽
的灵魂，再一次寻找存在
之门：以你爱和仇恨的名义。

荊棘曾经编织成王冠：他们
以无知和恐惧为爱恨加冕。
花香渗透光芒，被苦涩咀嚼。

又是春天，你必定找到了
真相：爱和恨都意味着死亡。


◎晨祷  一千七百六十五

柔软的，沉重的，上升的，
坠落的，放逐，再次回归。

在有光的黑暗中，筑一座
四处通风的城，浅草刚好
没过指尖，接近湿润的梦。

曾经大声呼喊，已经忘记
那些名字。呼吸嘈杂耀眼，
被心跳撕碎。点泪成珠的
爱人，再一次，获得新生。

没有人更有意义。当笑容
或哭泣更清晰，无处可以
复制从前，也不虚拟未来。

是的，此刻是唯一的真实，
孤单的，快乐的，沉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