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亲卧床两年了。
马上就是父亲节了，找到以前的几篇记录。
01
晚上回家时，若老父在家，他定一人趴在平台上，对楼下呆呆望着，听到我脚步的声音，“丫头吗?”他叫道。
“额!”我说。
他于是就笑起来，好似心安了，“我还在平台走几步。你回家歇会儿呗!”
02
四九天，冰上走。
雪大，禁了老爷子的足，不许他独自一人外出。前儿个他憋不过，傍晚时分一人溜出去。我买了两斤半牛肉回来不见了他踪影，便去寻他。莲湖公园门口，地砖铺面，上浮薄雪，其滑无比，稍有不慎，撕腿失足。前有大脚印一行，别无他迹，不是老爷子的脚印是谁的。内心恐慌，连滚带爬，摸入园中，踩在草中雪上，扯了喉咙喊他，影子也不见一个。复往前行，见一人撑伞，连呼三声：“父啊~父啊~父啊。”无有应答。再叫：“老妖，老妖，老妖……”那人回过头来，正是老爷子。老妖是家人对老爷子的别称，他有些怪癖，一作起怪来我们便呼他老妖。他见我寻他，竟也十分高兴，遂随了我一起往家走。“这个雪啊，滑死个人，没点经验，是走不来的。”老妖显得十分得意，很有几分成就感。
03
昨天下午，我出去踏雪寻梅，实则给老爷子探条道，莲湖公园的大门边是绝不能进去了。
过红绿灯，左行，银杏苑过了就有暗香钻鼻了，那是两株腊梅开了，绕过腊梅，经过香樟道，仍是左拐，便是梅园了，内有红梅绿梅白梅腊梅，三五七八个人来来去去，拍照喧闹。侯他们走后，雪又越发大了些，疏是枝条艳是花，那花儿花苞竟都包含在冰里，不一会儿成白头，浓淡由它冰雪中。
探道返回报告，老爷子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了下来，嚷嚷着立刻要去看梅花。“老妖，从左边走，带根拐杖，注意安全。”我叮嘱他。
04
这几天回到家中，日子颇不好过。老的哼哼，小的歪歪。老父得了蛇盘疮，小子腿伤了举着拐。
一开始以为老父是感冒，他哼哼说发烧，烧得骨头疼，我便送他去挂水，叮嘱他不要和老太说，因为怕老太担心。老太自己有糖尿病，每天要注射胰岛素的。但是他终于悄悄打电话给老太了，老太一听晚上就包车来了，送她来的是姑婆的女婿，我呼为二姨父。我还怨老太，“发个烧，还娇滴滴地打电话给您，喊得好呢!我照顾不就行了么?”
第二天晚上，老父洗澡时发现身上起了泡，喊老太来看，立马就知道是得了蛇盘疮了，病因是感冒、劳累或上火等引起的吧。
我要送老父去市立医院，他疼得腰都直不起来，不愿去，说皮肤科没有床位，挂水要坐着，他坐不住，陈老医生的诊所也行，好歹有个床位。有个同在诊所挂水的老太写了三个字给他:紫金锭。老太去春源大药房买了，调醋涂在了患处。
老太的日子也不好过，老头身上疼，看家里人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老太也便成了他的出气筒，事无巨细非要老太服侍，我要做时总说做不好。
晚上老父躺在沙发上哼，我坐在客厅餐桌边，老太对我说:“磨死人呢!听说杜月笙生病时看谁都火气大，唯有见到孟小冬时眉开眼笑。”我故意大声说：“妈，咱们现在上哪儿去捉一个孟小冬来啊?”老爷子听了，哼得愈发大声起来。
05
小年的晚上，老爷子闹了脾气，突然想要回家。我的老家在桐城，乡里有旧俗，若家中有儿子，定不在女儿家过年。第二天我颤颤惊惊，生怕老爷子真的卷了包裹跑回老家，乡野的风大，老家的房子也大，菜市场又稍微有点远，真要跑回去，没人为两老买菜做饭，想也不用想，两老的日子肯定没有在这边过得巴适安逸。
我上了街，采购了生菜和熟食，回来看到两个老的还睡在被窝里，没有走的意思，心也就放了下来。
打开冰箱门，发现胖婆把袋装饺子全部从冷动室拿到了冷藏室，最近胖婆乐此不疲，她的女儿把这些冷冻食品刚放好，转个背老太就转移到了冷藏室。我叹了口气，不敢再发脾气嚷嚷，打了两个鸡蛋，将已经塌陷了的饺子沾上鸡蛋液，再裹上面包糠，放在油锅里炸了，端给老爷子吃，老爷子赞道，这圆子看着还行。老太连吃了两个，“不像圆子的味道，不晓得是什么鬼东西。”她对老爷子说。
中午忙了一中午，烧了三四个菜，加上买的熟食，凑成了几个菜，顺便把晚上的汤给炖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家里臭气熏天，原来老爷子又把坐便器给搞堵了。我拿出火钳，从坐便器里钳出毛重斤把的卫生纸，忍着臭，用拔子用力抽拔，耗费十几分钟将坐便器疏通。
曾经以为生活是日月星辰大海春暖花开，现实却是吃喝拉撒睡一地鸡毛，然而，这一地的鸡毛，却给了人无比的安心，毕竟，老爷子和老太还活着，还能陪着后辈再走过人生的春秋。
买了一斤安庆的老糕点麦陇香的鸡蛋糕，老爷子不稀罕，说是太甜了。批评归批评，他还是趴在床上吃了两个下去。九十一岁的报业巨头默克多又谈恋爱了，我七十多岁的父亲却躺在床上每天哎哎哟哟，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06
老太晚上吃饭时，要老爷子给她捞面条，老爷子没好气地说：“自己盛，怕你饿死了么?”老太一听，撅起嘴巴哭起来，老爷子吓得赶紧给老太捞好面，然后开始哄老太，陪不是。我说：“和你们讲个好玩的事。我们家的卢丁鸡，还特别恩爱。睡觉时屁股对屁股;吃食时一只鸡为了取悦另一只鸡，跳进食盆里打滚后爬出来，另一只鸡去啄它身上的鸡粮。”
实在看不下去老爷子乱糟糟的头发，要动手给他理，老爷子不干，说怕又被理成光头。没奈何只好晚上带着老人家去理发店理。理发师三下五除二，不到三分钟就给老爷子理好头发。我搀扶着老爷子走个来回，花了一个小时左右，回到家后啥事都不想干了，只想躺平。
前同事打电话来聊天，说他母亲八十三岁，目前不太能自理，请了一个人服侍，月薪四千元。他们姐弟俩轮流去看望。
我叹了口气，心里想这四千元就算改善老爷子老太太的伙食吧。瞧他们目前的样子，就算再精心护理，怕也活不了几年了。
07
卖菜的老奶奶说：“姑娘，你要是不着急，我们老两口就帮你把菜撕好。”她指的是我买的南瓜藤和空心菜。我犹豫了一下，说不用了。回到家，把老爷子从床上喊起来撕菜，毕竟这是他老人家一天到晚除了拉屎尿尿起床的唯一次数了。
老爷子撕菜的时候，很高兴。我也在一旁帮忙，托屁道：“哎呀呀!要是您老人家不帮衬我，一家人的饭菜都搞不到嘴呢!”老爷子很骄傲地咧着大嘴笑了。
迈进老年的老爷子，睡在床上，就像车辙里的鱼，张着嘴呼吸，我看着他，常常忧心他不知还能活多久。自己所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多接点水，倒进车辙里，希望让他呼吸得更顺畅一点，让他的生命能维持得持久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