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国庆假期去宁波,儿子单位发了电影票,我和英子去万达影院看了《长津湖》。影片很多画面让人震撼,一个个年轻的生命在零下40度的雪地埋伏的战士成了冰雕,战士杨根思为了守住阵地抱着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还有共和国主席儿子英木苍苍,血洒异乡……
英子边看边流泪。而我一直在影片里寻找,那些英勇志愿军战士中,哪一个才是父亲的身影?
走出电影院,我告诉英子我父亲也参加过长津湖战役。她惊讶地说:“我只知道声声爷爷当过兵,打过仗,我印象中他就是嗜酒的老头,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他参加了长津湖这么伟大的战役,还是英雄啊。”
我告诉她,父亲生前曾说过,他参加过很多战役,也提到过长津湖,他说那是一场打得很痛快的仗。最艰难的是他打的最后一场仗,他们部队打过了三八线,占领了汉城,长驱直入,可结果到了第八天,没了干粮,武器、设备、制空权不如美军,后勤跟不上。敌人发现了我军这个弱点,这个大概就是美军李奇微将军发现我军的“第八天现象”,美军前七天不跟我们打,第八天才与我们打。很多部队差不多让他们包饺子了,战士牺牲了很多,打得很窝囊,为了掩护部队撤退,父亲打阻击的一个连,只剩下重伤的父亲。
遥想当年,无数战士倒下,他们的英灵化成一泓碧血,染霜雪,沃青山,浩气千秋......我一直在苦苦思考,是什么样的信仰、精神让这些年轻生命舍身报国,视死如归?也许从父亲的身世可能得出了答案。
父亲1932年出生,是个遗腹子,父亲两三岁时,奶奶就改嫁了,父亲由没有生育的大爷夫妇抚养。可不久,大爷夫妇也去世了,祖屋倒了,祖产几亩田被村里大户霸占了。十来岁父亲就成了流浪的孤儿,哪家杀猪,帮人家按猪脚,讨一口汤喝喝;哪家有剩饭,讨一口稀饭吃吃;哪家有白喜字,跪着帮人家哭哭,换一口长寿面,吃了上顿没下顿。经常挨别人打,被富人家狗咬,每天露宿草垛、屋檐、猪窝。没有希望,没有尊严。
1949年桐城解放了,17岁父亲分到了张家祠堂里的一小间房,收回了别人霸占的几亩田,还分到了地主家的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一个条几。父亲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幸福来了,他真正感受到自己有了做人的尊严。
他积极报名参军,带上了大红花,还收到了能识文断字地主姚家的小姐送来的鞋底,姚家小姐后来就是我的母亲。父亲随军到了山东,后来到了东北,美国人把东北的房屋、桥梁、道路炸得一塌糊涂,民不聊生。
父亲和他的战友们都知道,如果美国人打来了,刚刚获得幸福生活就没有了。“保家卫国”就是他们的信仰,父亲心里清楚这个“家国”就是那样具体:是家门口的稻花香,是祠堂里的小房子和房子里的桌椅,还有送他鞋底的姚家小姐。
我曾经问过父亲:“难道当时你们都不怕死吗?”他说:“牺牲一个,光荣全家。虽然你母亲没嫁到张家,我心里已经把她当家里人了。我战死了,她都光荣!”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父亲的苦难的童年,我们这辈和我们的下一辈,都很难理解他们那一代人为何对信仰那样坚定,为何能甘洒热血写春秋。
1953年父亲复员回乡,和我母亲结婚了。当过乡团书记,区党委委员,信用社主任。在我出生的前两年,父亲被下放回乡务农。至于什么原因,父亲从来没有跟我们兄弟姐妹说过,不过姐姐说,父亲回乡后日子里,拼命地买书给我们,记得我们家有全套的四大名著,有《青春之歌》、《风卷残云》、《林中响箭》等革命书籍,还订了《安徽日报》。
小时候,我们都读了很多遍。为了生存,为了养活一大堆儿女,父亲当过生产队长,养过猪,开过毛笔厂、刷子厂,开过农具店、文房四宝店。父亲行武出身,天生没有经商细胞,经常开一个,倒一个,还时常四处躲债。但他永远乐观,总不言败。
我小时候,在一个冬天的凌晨,那年我大概7岁,我家的一个住在青草区沙浦村的亲戚去世了,第二天卯时(早晨5-7时)出殡。我们家离沙浦村约30里路,步行要3个多小时,父亲带着我凌晨两点就开始赶路了,不想天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已经下了几天了,根本看不清路,我紧紧地跟在父亲后面。
走到10里地时,我真的跟不上了,前面又一条河给栏住了,河面上覆盖着大雪,看不清小木桥的位置。这时,父亲把两只鞋用鞋带一连,挂在勃子上,然后背上我,下水了,由于冰不厚,父亲一下水,冰就破了,水淹过父亲的大腿。我问父亲冷不冷,他说:“比起朝鲜战场,暖和多了。”
刚刚过了河,父亲把手电筒向岸上小树林一照,四只碧绿的眼看着我们,我吓的魂都掉了。父亲还笑,说:“是山里的狼雪天下山找食物,别怕,跟上我,看我的。”他随手捡起一根柴棍和一块石头,用石头向狼砸去,举起棍子怒吼着向狼奔去,我仿佛看到了朝鲜战场上的父亲。结果,两只狼吓着跑了无影无踪。剩下的路,父亲在雪地里光着脚,背着我走了两个小时,一直走到沙浦村......
我后来想,父亲那坚强的性格就是那场战争留给他的财富;父亲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潜移默化将这种基因传承给了我,让我在后来人生的种种困难面前,从容面对。这世界上,连死都不怕的还怕什么,后来也理解了仓央嘉措的话:除了生死,其他都是闲事。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大都走出了家乡,父亲晚年很寂寞,每天都喝白酒一斤以上。有一次,姐姐带两瓶茅台酒给他,他两餐就和邻村跛子光棍喝掉了。因长期喝酒,得了酒精肝病,2005年去世。
在他住院期间,父亲按普通农民的合作医疗报销,只有20%左右,母亲坚持要到民政局再补偿,父亲不肯,说:“我们子女都有出息,何必找国家麻烦。”父亲去世后,母亲还是要我们带他到县民政局申请补偿,我们都说不就几万元吗,也不一定有政策,算了。
母亲说:“我不是要补助多少,哪怕是补助一分钱,也说明我是抗美援朝志愿军的家属。这是我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