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我相信了一件事,我与一只碗有着某种直接的因缘。这份缘起于古松辽湖,不仅在千年后,或许也在千年前。
那天,几位好友一起去游我们吉林省洮南市车力乡境内的创业水库,确切说是踏访。这片水域是古松辽湖消失前遗下的一滴泪,自古以来它一直将前世今生含在眼里,煜煜生辉。
关于古松辽湖的历史和故事要溯能溯到远古,要讲能讲到明年。你懂或不懂,来或不来,它都在那里,静谧,深邃。
大约200万年前,古松辽湖深无底,阔无边,汇聚了洮儿河、霍林河、西辽河、东辽河、嫩江以及松花江等众多河流,浩如汪洋,面积是现在青海湖的10倍,是名副其实的大湖。不过,那是古松辽湖最后的辉煌了。后因地壳运动、地质变迁以及气候变化等原因逐渐萎缩,直至距今约2万年前古大湖消失,留下了星罗棋布的湖泊、泡沼、湿地、泥林零落在松嫩平原上。如今洮南的创业水库、大安的月亮泡、老坎子、松原的查干湖、通榆的向海和乾安的大布苏湖等都在其中。
古松辽湖湖心即湖底最低处在吉林省西部的长岭县至乾安县一带,离我们这儿那么近,不过是100多公里的距离。在远古,我们的脚下即是深不可测的湖底。那时,吉林西部、黑龙江西南部、辽宁西北部和内蒙古科尔沁沙地东北部以及大庆油田、松原的扶余油田、科尔沁油田都在古大湖范围内。后大湖湖底抬高升为陆地,连绵成浩瀚的松嫩平原(东北平原),附着在地表的原沉积于湖底的泥沙在冬春风季漫天飞扬,砂砾滚滚,故而又被成为“八百里瀚海”。水陆翻转,大地裂变,沧海成桑田,是我们极力去想也无法想象的情景。
我们的车子七兜八转地停在了湖边的林地上。我们兴奋地奔向水边,奔向蒲草丛,去采蘑菇,采野花,拾蛤蜊,在湖边漫步。喜欢画画的朋友摊开速写簿,湖光、树影、鸟群跃然纸上,其实她滨水而坐就已是一幅画了。喜欢研究古物的朋友关注着脚下的每一个碎片,果然,碎裂的辽白瓷被她寻到。喜欢美食的朋友将大饼、卤蛋、鸡肉丝、干豆腐、小嫩葱卷出一支支“万花筒”投喂给我们。会做菜大哥紧着提醒少吃点,回去后他要炖拿手的野生鱼,但此情此景此境根本停不下来。还有几个朋友在林间空地上支上茶桌,手握紫砂,临水慢啜,或远眺,或凝神。草帽的飘带和团扇的流苏在桌边的枝叶间随风轻拂,诗意、画意和禅意尽在其中。
风从远处来,不疾不徐;波光从前世来,不言不语;朋友的故事从古湖和辽金来,不蔓不枝。一切都是那么随意、惬意。
我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玩心和野性,赤脚下水。温感适宜,湖底泥沙细腻瓷实,踩在脚下很是舒服。湖水漫过脚腕,漫过小腿,集群的小鱼悠游来去,蛤蜊在泥沙上蠕动的痕迹清晰可见。我时不时的提起裙摆在湖里转个圈儿,也偶尔抬起脚踢出一串串水花。波光粼粼,倒影绰绰,“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当我将目光再次由远及近投在水底时看见一块模糊的白影,一半沙里,一半水里。弯腰拾起,是一片残破的瓷片。瓷片胎厚,质粗,色暗,底部圈足,外壁半釉,釉彩不匀,碗内呈黄白色,碗底有明显的支钉痕迹。对辽金文化有研究的朋友说这是辽代的东西。当认定手中的是一件辽器时,越看越觉得瓷片中透露着古代契丹人勇猛、刚烈、剽悍、粗放的部族气质;也越发的觉得脚下的这片水域不仅仅是防洪调蓄的水库,更是一个储满故事的容器,每一滴水都曾涤荡过历史的车轮,冲刷过岁月的沉积;而脚下的这块土地,亿万年来板块升降,风烟散聚,一直以无可抗拒的力量进行着岁月更迭。碎片缄默不语,古意丰存,即使不完整,我们也视若宝物,小心收起。
在周围的树林草地间随意玩了一会儿后,在距离上次下水约几十米的地方我再次脱鞋下水,追逐鱼群,把玩蛤蜊,看“风过縠纹细”,看“倒影入清漪”,身心的熨帖可意会不可言传。就在尽情耍水时,又发现水底有个块状物,心里暗想不会又是辽瓷碎片吧?果然,一念成真,居然和第一块碎片极度相似,出乎意料的两块碎片合在一起,竟然严丝合缝。尽管还是不完整,但器物已初具形状,要么是敞口的碗、碟,要么是鼓腹的坛、罐,但更像是一只碗。质朴、厚拙。朋友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说这个碗应该是我上辈子亲手做的,它是有记忆的,在湖里足足等了我千年,今天终于又回到了我手上。我觉得这样的说法有道理。
多少年来,水盈水枯,湖涨湖缩,这两块碎片不应该被浪不断地推移,被沙不断地掩埋,在自然力的作用下不断地被分隔,不断地被离散吗?可这两块碎片却始终分而不断,离而不散,彼此呼应着。终于,被我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遇见。如果不是特殊的缘分,要怎么解释得通呢?巧合吗?巧合也是讲究缘分的。
千年前,契丹人逐水草而居,在这里繁衍繁盛,承袭并发展了包括烧制陶瓷器在内的辽代文明。辽代陶瓷器在黑龙江、吉林、辽宁、内蒙古以及河北等地都曾有发现。洮南市博物馆也珍藏着辽代的白釉瓷碗、绿釉瓷瓶和黑陶罐等物件,其中辽白瓷碗底清晰可见支钉痕迹,与我手里的残片上遗留的痕迹几乎一致。同一时期的东西都是有相同的气韵和质地的,让人一眼即可认出。
回到我手里的这两块残碗碎片,暂且认定它是一只碗吧,也许曾是辽地境内“耕稼以食,城郭以居”的汉人的日用器具;也许是契丹人或其他游牧民族“渔猎以食,车马以居”的随身物品;也可能随着辽帝亲历过无数次的“春水秋山,冬夏捺钵”,但我更希望它属于后者。奶的香,酒的烈,水的甘,还有茶饭的粗淡都曾盛在碗中,个中滋味氤氲着千年的人间烟火。
后来,裂了,碎了,散了,沉进了湖底。这两块残片在湖里一等便是千年,而我,于万顷湖光中蓦然回首,它正在目之所及处与我深深对视。一眼千年,宛如初见。
我向来相信缘分。我与辽瓷,跨越千年,彼此寻找,相互奔赴。这份缘起于古松辽湖,而今续于一只碗。缘起,缘续,没有早,没有晚,一切皆是刚刚好。
作者简介:韩春苗,洮南市一线教育工作者,白城市作家协会会员,白城市楹联协会会员。热爱生活中一切温暖的事物。散文、随笔散见于《东北作家网》《绿野》《瀚海》《山河》《洮南宣传》《府城文艺》《白城政协》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