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到了!大约离故乡的村庄还有五里地。好久未归,熟悉的村庄,变得朦胧陌生……咦,那是龙虎山的高嘴嘴!我赶紧爬上龙虎山的崖背背,站上高嘴嘴,俯瞰我的村庄我的家。
风,还是熟悉的样。心里全是盼归重逢地喜悦,却绷着个脸儿矜持不语,我看穿了,它想笑不笑。风躲躲闪闪,故意把一绺三串的风丝丝推搡着。风丝丝是风的毛发,就像孙悟空大战妖精时,偶尔拔出的几只毫毛。风丝丝扭扭捏捏,靠近我跟前。有一些风丝丝吹吹打打、小吵小闹,自是不在话下;又一伙风丝丝吐气如兰,吹得树叶飞转,散发出苦涩青草的野蛮味,细听好像唱着《兰花花》的信天游;还有风丝丝,带有奶驴儿嚼苜蓿的味道,夹杂炒豌豆的钢镚声,闭着眼都能看见白花花奶一样的汁液;一大伙跑得快的风丝丝,带熏旱烟味的,闻起来热衫汗味的,也有麦熟香味的,还有磨镰水味道的。味儿里辨得出《周仁回府》的秦腔戏……熟味依然!我认识风、我知道风,我大喊:风!风这才拨开风丝丝,亲吻我的面颊我的白发!哦,回来了……叶落花谢,我终于长成一穗麦。落子归根,要植入故乡的泥土里!
多少魂牵梦绕,多少牵肠挂肚,多少梦境重重叠叠,多少乡情沸沸扬扬!站在高嘴嘴的崖背背上,我呼吸着凉爽适舒的空气,静谧的村庄,沐浴在阳光里。我看见村庄,就是一团绿生生的树影,四层楼房那么高,和周围的几个村庄不沾不连,不孤独不拟郁。原来,村庄有她特殊的光韵,自己的、与众不同的那种。即使有千千万万个村庄,我的村庄、我的那一个,只一眼,我就能认出她!恰入秋日子,从崖背背或是村外任何一个角度看,村庄就是一幅水墨画,墨绿、凉爽、吸光;此时,在骄阳似火的村庄,即使躲在树荫下看,绕村公路、崖背背、以及大片农田,似乎屁眼里都冒着火星子,火辣辣、滚烫烫,准一挨一层皮。你看,北边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上空,冒着蒸熟了的热气,袅袅升腾,“哗哗哗”,光波流转,浪花朵朵!东边成片的大棚西瓜、蔬菜园区、花卉基地,波光潋滟,炽烈生动,飘飘忽忽,流光溢彩。南边有一片麦茬地,顺麦茬远眺,强烈的太阳光在炽白麦茬反射下,眼前云蒸霞蔚,雾气波光粼粼,那晕眩的感觉,能使人产生“晌午端,狼撒欢”的畏惧心理。西边是盖有别墅欧洲楼的红枫农业科技示范园,五六百亩苹果,间作矮株大红袍花椒。红枫园馥郁芬芳,绚丽壮观。空气随着旗帜摆动,热气、凉风交相辉映,树枝摇头晃脑幻色幻影,红艳艳的果实点头哈腰五彩缤纷。
天黑了,村庄点亮了,凉凉地风丝丝挥动茸茸的毛茵茵,撩拨人们裸露的皮肤,为夜晚驱赶蚊蝇。一张天大的纱幔撒下,像大海倒挂天上,村庄灯火朵朵,波光粼粼。深夜的村庄一片肃穆,没有白天的喧嚣,没有白天的忙碌,没有当着阳光面的利益纷争。故乡的夜晚娴静成熟又稚气未脱,还像我稚童时候那样,呓语呢喃,稚嫩而且纯真。村庄深夜会沉入梦乡,黑暗无光,人们像又回到了童年,村庄讲述着童谣和过去……原来,村庄并未长大,人们回到村庄的年龄;后来发现,我一年年长大,村庄却仍是童年;再后来,村庄仍是童年,不再长大,村庄被人们抛弃在童年时代;终于,我找到了村庄的秘密,没有亮光的黑暗,是年龄不长的秘诀。村庄黑暗无光年龄不长,为什么?我去玉米地搜索答案。一杆杆扛着两个玉米棒的玉米杆,简直就是汉字里的一个个竖心;而上下伸出来的玉米叶,就是一横又一横,深思熟虑地太阳光斜刺里照来,被上下叶子笼罩,日光卡在一横一横的玉米叶之间,不触地气不见天日,如此这般黑暗。竖心、两横中间夹一个日,正好组成汉字“恒”。因此,我坚定地认为,因为不透光亮,年龄不长、村庄尚小,就这原因吧!
而且,村庄的土地、良田,像村庄一样,逃脱不了长不大的命运,一直被村庄的一代代人,抛弃、定格在那个遥远的童年时代,它们的不长和长不大,已经是永恒的了。玉米地里的风温婉简约、悄声细气。忽然,玉米杆狂躁起来,叶子哗啦啦摔得山响。算是看清楚了,玉米、地里所有的庄稼,村庄的树木、花果,都受到风的支使。风丝丝是毛发,玉米庄稼、树木,是风的爪子和手脚,加上村庄、田地年幼、长不大,它们结伙成堆,能有什么作为什么理想?能有什么突破什么建树?我的故乡,我眷恋热爱的村庄,岂是越来越少的留守农民,轻易就能让她变得美好的!我日思夜想的村庄,岂是增产一百、几百斤粮食的庄稼,随便就能养得大的?新农村发展声“雷”俱下,对农政策三令五申,政府惠农年年加码,面对恒定不变的土地面积、资源、自然条件,稚嫩的村庄依然只能看着一代代农民逐渐变老……老去。夜晚的玉米地看着村庄出神,村庄从黑漆漆的窗缝也看到了玉米地。我陷入沉思,依稀听到玉米地对村庄说:村庄把农民压垮,农民反过来把村庄压垮。村庄幼小稚气未脱,农民却在变老!玉米地却说,以后会好的,新农村建设,重在实现现代产业化农业,土地产能会十倍百倍飞涨,政府已经让村庄赋能,现代农业将朝气蓬勃,活力无限,农民越来越年轻,家乡希望无限!
东方迎来熹微,像村庄的田地渐渐摊开颜色,四周先是黑呼呼模糊一片,玉米、花木、西瓜、蔬菜、果树、椒树,越来越绿,越来越亮,一点一点露出秀美的身段。晨曦唤来阳光,露水洗去尘埃,薄雾拉开帷幕,阳光直直射来,给村庄略施粉黛,勾出秀眼神韵。像开了美颜似的,村庄在晨韵里妩媚靓丽、动人心魄。楼房的窗帘,一道道拉开,偶尔有俊男靓女在窗前亮相。合金落地窗用巨大的抗爆玻璃砖做成,仿佛农家小楼的玻璃窗不是安在屋墙上,而是屋墙安装在玻璃上。窗框也有铝塑、钢木,木制窗已经淘汰。门窗换代的速度,把我远远甩在了青年时代。玻璃窗是精雕细作的,但每家每户的窗玻璃大致相同,震撼不了视觉,但看各式各样的窗纱,就像一尾尾孔雀开屏,大放异彩,一家家各有千秋。枣红色琉璃瓦精雕细刻,装扮出欧式风格的建筑造型,而那些中式屋顶,更显其奢华大雅,占尽风骚。宽大阔绰的落地窗台,有意无意地露出酣睡的小儿姿态,慵慵懒懒,令人生出诸多爱怜,氤氲好多缱绻。家家阳台如茶肆,似凉亭,偶尔飘扬几件鲜衣奇装,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村中出了明星或者名演。有少数人家的屋脊,卧着并排的六兽,不知是不是彰显屋主人吉运,有钱有势,或者趋吉避凶,遇事呈祥,独居风水宝地?当清晨阳光爬上墙头,村庄便彻底揭开今日的帷幕,白昼把黑夜完全推出门去。这时,村庄最具魅力,即使不打招呼,那些“夜游神”,加班到天明的、一晚上醉酒的、搓麻将的、出去幽会的、疯玩一夜的,只顾绷着脸皮往家赶,只要回家躺在床上,刀劈棒槌敲也打不起来。村庄老是这样,黑黢黢水墨画一样的晨,神秘而静谧,不论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看不够,欣赏不完,找不见瑕疵,只有美好遇见和隽永的美仑美奂!
末伏天气,持续38度高温,给村庄里外烧上了一层彩釉,热热不透,雨淋不上,蚊虫叮不着,惬意适舒不急不躁。村庄的人们,声色各异,说起闲话,是是非非,这个说那个这样,那个说这个那样,到底哪样,孰是孰非,莫衷一是。其实,村庄就该这样,万变不变其宗,追根到底,说来倒去说的是自家家事,朝来拜去抬进抬出就那么几个祖宗,骂来吵去争长论短说的还是一样公理一桩事情。站在村委会的四层楼上,占据村庄制高点瞭望,不管谁出村、谁进村,来来往往,熙熙攘攘,千人千面各怀心思,又万人一心一个盼头。想到这里,不由得我笑出,村庄就是这么奇葩,就是这么不合情理,骂骂咧咧却一团和气。村庄已有几百上千年历史,四面八方一道高高的城墙,拒外侮于高墙之外,杀侵敌于城脚之下,众志成城,一致对外;村庄大多有几十、几百个单家独院,门高户大,壁垒森严,墙不可攀,门不可破。公有制、集体制几十年,户户仍有自留地;承包制、包产到户、责任田,却挡不住农业产业化、做大做强的决心野心。想着想着,我又笑了,中国农村,不同于欧美那么冷冷清清,是一条根,一团火,一座山头。遥望其他村庄,星星点点星罗棋布,它们互不相干,又遥相呼应。分布零零散散,又见缝插针,它们一道,构成了幅员辽阔的粮仓长城,是美丽富饶的宝藏式乐居家园,是繁荣富强美丽富饶的伟大祖国!
在村庄的制高点上逡巡,我的村庄是有思想、灵魂和性格的,他能重温任何一段厚重冗长的历史时刻,搜索任意一起文化脉落和复杂的新旧事件。土地是村庄的,世世代代的村民是村庄的,一穗穗一株株庄稼是村庄的。村庄像任重道远长途跋涉的旅人,它带人们出征带人们飞,村庄是深邃的智者,是决策者指挥官,是导游是说教者,是思想家、哲学家,是历史学者是诗人,是农民是种植专家。在村庄西边红枫园不远的地方,我看到已经没有坟头祖父的坟茔。村庄指给我说,解放初期,我的祖父死了埋了,埋在这块我家解放前一年买的田里;而我的祖母,是三年国民经济困难最后一年逝世的,埋在生产队的公坟,在村庄的北边,那里能看到有一眼机井。后来,我的父母在2000年前后,相继离世,也进了公坟。在以后的几十年里,我的叔父、叔母、堂伯父伯母、堂兄堂嫂,一共有八九十位亲人去了公坟;村庄知道,新中国成立到文革时期,农田粮食产量不高,而且经济困难,物质匮乏;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农业生产正式步入快车道,农村改革深化,粮食产量逐年上升。村庄一代代人出生,一代代人老去,村庄就像不谙世事的稚童,很久被遗弃在长不大的年代。村庄一年一年,人们和田里的庄稼一道,一茬一茬……村庄不想袖手旁观,她是无计可施、力不从心!只有农田、庄稼达到需要多少产量就多少,去年的还有好多好多,今年的又大获丰收,不多的投入,很大的产出。农田、庄稼强大了,农民才能年轻、充满活力。我知道,村庄一定会长大的!
我在村庄制高点逡巡,100亩大棚西瓜,20亩苗木花卉,一片片麦茬地,一汪汪如纱似潭的玉米高产田,600亩关中矮化苹果、花椒,一望无际,一个个正在成熟、青绿带红的大个头苹果,在枝枝丫丫上吊猴,攀爬的虽然四平八稳,却让看见的人大为担惊,一不小心掉下,不是敲了人家脑袋,就是肥大滚圆的果果跌残了可惜。观赏苹果园,人们不但要惊叹这么矮小的苹果树长出这么多果,更惊叹树上、果园几乎看不见几片树叶!这么细小柔弱的小枝嫩杆,哪来如此巨大的力量,居然拎着这么多胖大瓷实,经冬历夏,春华秋实。风刀霜剑,昂首挺胸。一朝为母树,至死茎似铁,千钧一发却安然无恙;光秃秃的小树,无一冗枝,无一余叶,全为果实生,终为子孙兴。再看一嘟噜一嘟噜簇满花椒的“大红袍”,身材娇小,却披甲执锐,浑身挂满“功勋”,“战果”辉煌,在微风中,在光辉里,一年年发芽、结果、落叶、凋零、枯萎,涅槃重生,六道轮回。
故乡村庄是我生命的起点,我所有的根须、血管、细胞,都在故乡,我的村庄、家的地方将我生养长大。我和村庄的其他人一样,弯弯曲曲的血管、起起伏伏的肌肉,就像故乡的村庄巷陌田埂小路密布。村庄什么样,我就什么样。村庄不但给与我们身体,也封印了我们世世代代的记忆。我在村庄的制高点逡巡,国旗在微风中飘扬,强烈的太阳光,给村庄的土地、田野光合、加热,绿植上空,湿气氤氲飘荡,我一眼看见了儿时的我和我的母亲。上世纪70年代,冬天早晨五点,家乡仍是黑夜,就如天地间堆满了锅煤,天乌嘟嘟黑,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母亲肩上背着硕大的背篓,我也背起比我高一截的背篓。不点灯根本看不见路,只得把灯放在旧纸片糊的灯笼里,母亲一手灯笼,一手扫帚,我双手交叉互操在棉袄袖筒里,缩着脖子,浑身冷得打颤。母亲把扫帚竖起,插在我胸前操着手互相抱紧的双臂之间。我的手和脚快要冻掉了,寒风钢刷一样,从袖口、裤口、薄棉衣裤的窟窿缝隙、结块的棉絮周围,疯狂地入侵、入侵,掠夺我可怜的温暖。手上皴裂的豁口重重叠叠,旧的不见愈合,新的冻疮已经开始“挖地基”,扩大“建筑”规模。我抱着扫帚跺脚,不想把手从又窄又短的棉袄袖筒中拿出,母亲了解我的“处境”。我也知道母亲,她是把冷藏在心里的,母亲的冻伤是常年的,手上的“娃娃嘴”,一年四季不合拢。母亲提醒,不要被扫帚绊倒扎着了。
我看看母亲,母亲轻轻地说,天亮了,公路两边杨树沟里的枯枝和落叶就被人扫走了。我也知道,家里口粮都是借来的,连年靠借粮度饥荒。旧粮未还,新粮已借,年年还不清,年年还要借。恶性循环,已经挽成死结,环环相扣,越来越牢,没办法!缺衣少食,没烧没用,是土地、农田问题,也因生产力水平有限。当时大搞社会主义,实行集体、公有制,坚决抵制资本主义,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村庄人们没钱犹可,社会制度使然;没吃没烧,村情如此。无论什么原因,活着就要面对。扫冻落的树枝树叶,回家晾干烧锅烧炕,尽管烧树叶,灭一把着一把,火特别急人,但总比没柴烧要好;旧粮未还,新粮已借,却要比没饭吃要强;虽然怕冷还要挨冻,却比不受冻扫不到树叶要好!那年我10岁,虽然戴着母亲舍不得戴,还是家里唯一的、五个指头仅有一个小指没烂的成人线手套,母亲把它戴在我的小手上。我伸出手揽扫好的树叶,伤痕累累的两手,一把一把触摸又湿又冰冷的树叶堆,就像把布满伤口的手,往渍了盐的冰碴子里面浸。寒冷到了骨头缝里,手上肌肉被撕扯那样,钻心地疼,后来麻了,木了,手指撞上石头或者是玻璃渣子,流出的鲜血结成冰块块。我又看到了村庄1982年,那是个初春,过年后第六天,听到消息说,水贵如油的水库年后第一次开闸春灌,父亲领着我,半夜2点去村庄北边的承包地里等水,在凛冽的寒风中,等到4点,水终于来了。漫到地里的水,根本不从我们修好的水渠流淌,而是自由泛滥,随心所欲地争相往低处跑。低洼处水流成河,高凸处滴水未见。鞋恐怕要湿了,我犹豫起来。那时,我们俩人只有一双低腰雨鞋,父亲把雨鞋给了我穿。我才看见父亲早赤脚站在冰地里改水,立即,我穿的低腰雨鞋也吃水沉“船”。在水中移动的双脚,寒冷渗进了骨髓,疼楚钻心,只感到,脚踝以下……骨头缝里结冰了!后来,我终于明白,在村庄经历的一切,热和冷、风和雨、磨难和考验,都是村庄给我锥心刺骨的爱的封印,像岳母刺字那样,“记住孩子,爱你的村庄吧”!人与村庄的感情是村庄分娩出来的,没有阵痛,哪来成果累累的现代农业与和美丰饶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