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气如同我们低沉的心情,阴沉的天,一直下着绵绵细雨,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在雨中静默,偶然,一两片黄叶随风飘落在地上。树叶同人一样,有自己的生命周期,谁也无法挽留。
在日渐枯瘦的道旁树后面,同济医院倒是人头攒动,车流不断。这与秋天街头的一片萧杀有些格格不入。
进入病房后,又是一片阴郁景象。
肿瘤科不大的病房里,并排放着四张病床,两边用布帘隔开着,最里面的拐角处,还放着一张病床。有些破旧的病号服,裹挟着一个个精神涣散、头发稀疏的病人。病房里虽然条件尚好,但是他们精神上如同在监狱里熬着,被动地与时间较着劲儿,无力地与生命抗争着。
二叔躺在进门第二张床上,我们六个人进去,把窄窄的过道都塞满了。引来病人们好奇而又早已习以为常的注目。
二叔虚弱地躺在床上,目光呆滞。我内心一阵悲戚,叫了声“二叔”。他看见我们,眼里闪现些许惊讶,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慢慢移过。如果感情可以用电波或者磁波传递,此刻的二叔,正用刻在骨子里的亲情扫描着我们。当亲情之波彼此相认,并交融在一起之后,他如同触电一般,眼里露出欣喜,嘴唇颤抖着,用嘶哑的嗓音唤着我们的名字,“泉顺、泉贵、水英、爱国、小霞,你们都来了,都来看我了,真好,真好……”。
接下来便是哽咽,和不停的颤抖。来的路上,我心里想着见面时要高兴点,尽量不让二叔伤心激动。而此时,二叔眼里的泪花成了最强的冲击波,冲垮了我心底最后的坚持。
八十六岁的二叔,本已是耄耋老人,去年患上肠癌后,变得更加苍老,虚弱。去年做了一次切除手术,出院后恢复得还算不错。乡下的四叔家建了新房,一再邀请二叔回乡下过年,一起庆祝一下。但是我知道四叔的想法。毕竟,天各一方的二叔年事已高,常相聚已经变得不太可能。更何况经此一劫,二叔恐怕是凶多吉少,老弟兄们能聚一聚,一定是弥足珍贵的历史画面。
过年前,在堂姐的陪伴下,二叔回到了老家,父亲也从县城赶回乡下,兄弟四人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美好的团圆年。小时候绕膝承欢的四兄弟,在晚年,还能一起举杯共饮,重温兄弟间的温馨,给了二叔很大的心灵慰藉。
但是,兄弟亲情的温暖和鼓励,并没有给二叔的病情带来根本上的好转。半年后,癌细胞出现了转移和扩散,二叔再度入院。考虑到二叔年龄太大,体质又很差,做手术风险太大,医生放弃了手术治疗,改为30次放疗。
我查了一下资料,放疗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会对人体造成极大损伤。肠癌病人接受放疗时,会造成腹痛、腹泻,甚至溃疡、穿孔肠坏死,同时会灼伤皮肤,造成脱发、危害白细胞……
我不敢再查下去。曾经飒爽英姿的、高大魁梧的二叔,如今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一米七几的个头,体重剩下不足一百斤。这一年多时间里,他该经历了多少次折磨啊!
病痛虽然打倒了二叔,但并没有从精神上击垮二叔。他的求生意志很坚强,一直积极配合治疗,期待身体康复。堂姐说,除了打吊针,二叔每天都吃足够的食物,他深信,吃得了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吃不了东西,那就没希望了。
见到亲人,病床上的二叔看起来气色不错,眼睛有神,思维敏捷。但是,一时的欢喜背后,眼底仍然掩饰不住对死的恐惧。他无限依恋地凝视着我们告诉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我不知道还能熬多久……”。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我们劝了好一阵子,二叔才止住哭泣,我递给他纸巾,他擦着眼泪,对三叔和四叔说:“我们兄弟四个,就我最不好,也许我是最先离开的。”
我不忍目睹这生死离别的场面,转过头去。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二叔的担心不是多余,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看着曾经骄傲的二叔此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和无奈,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我们都强压着悲伤,一遍又一遍安慰着二叔,说他还能活好多年,等身体康复了,还要去乡下过年,我们还要在一起过年。
二叔像孩子似地点点头,又忍不住笑了。
为了不让二叔伤感,我有意提起二叔年轻时的事,说他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和荣耀,说他穿着军装回家时,很多人都来围观,我们家门牌上镶着军人家属的标签,政府每年过年时都派人上门慰问……
二叔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向我们讲述了他年轻时的情况。
二叔当时在鄱阳中学读书,部队到学校征兵,他很向往部队的生活,就报了名,居然很顺利地被录取了。“我都已经换上军装了,准备出行。我当上兵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家里,父亲知道后,连夜赶到鄱阳县城,拉着我的手只是一个劲流泪,不舍得让我离开。”
那时村里人的观念是“好男不当兵”,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离开家乡和父母。祖父是个很坚强的人,二叔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流泪。祖父的泪水令二叔触动很大。在大家眼里,祖父平时看起来严厉,其实他的内心是温良的。“我不忍心让父亲伤心,悄悄脱下了军装,回学校继续读书。同学们看到我回来后,都很惊诧,大家都以为我随部队离开了。谁知两天后,部队领导主动来找我,给我做思想工作,动员我去当兵,说我是好苗子,不当兵太可惜了。左思右想,尽管不想伤父亲的心,但自己内心深处实在是克制不了对当兵的热爱,我便点头答应了。当时陆军征兵已经结束了,空军部队还在招人,再次体检,合格后,我偷偷穿上空军制服离开了家乡。”
二叔回忆着,嘴角漾起了一丝微笑。说起祖父,他又一阵心酸。
二叔自从当兵离开家乡后,一直在外地培训学习,后来又在外地工作,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父亲母亲在世时,我陪伴得太少了,我很愧对他们,没有尽到一个儿子的孝心和责任。我想好了,等我走了之后,我想葬在我父母和大嫂的墓地之间,以后和他们永远在一起。想着能和家人们在一起,那也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二叔说着,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我却从他的微笑里读到了死亡,读到了他对生命的绝望。或许,一个人想起父母,想起故土,想起魂归故里,心里是平静的。
二叔最初在安徽芜湖当兵,为了让祖父放心,他写信让祖父来部队探亲。祖父到部队参观后,对二叔的部队生活很满意。回忆起令祖父自豪的部队生活,二叔眼里又有了光芒:“我还陪着父亲和大哥登上了飞机。第一次看见飞机,父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后来,二叔去了杭州空军部队学习,又请祖母到杭州部队探亲。两次请祖父到部队参观,对于二叔和祖父祖母,都是高光时刻,也是美好难忘的时光。
四叔适时告诉二叔,说我们邻居家的孩子在芜湖空军部队服役时,在一面纪念墙上看见了二叔的名字。二叔得知自己还能被人记住,非常开心。
我告诉二叔,我们小时候觉得开飞机的人很厉害,我们都以二叔为荣,经常向人炫耀叔叔是开飞机的。有时候看见天空上飞过的飞机,心里会想开飞机的会不会是二叔。长大了,才知道,二叔开的不是普通飞机,而是部队的轰炸机。
小时候,发自内心为二叔骄傲。此时,看着病床上的二叔,心里五味杂陈,有骄傲,有不舍,有对英雄迟暮的惋惜。
二叔稍作休息,继续向我们讲述:“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兵会上瘾,开飞机也会上瘾。那种在天上飞的感觉太美好了!当你握着方向盘在空中翱翔时,你感觉你在主宰自己的命运和未来,那种壮志凌云的豪情,那种高高在上巡视世界的感觉,那种纵横四海俯瞰山川河流的气势,一切都让我很骄傲和自豪。祖国很强大很美好,我真的很热爱我们生活的地方。”
二叔开飞机技术很好,那时是部队的标兵,是榜样。可惜的是,在他四十岁,正值飞行的黄金时期,二婶突然生病。为了照顾爱人,二叔不得不舍弃了自己热爱的飞行事业。从二叔的眼里,隐隐约约能看得出,至今他都为自己感到可惜。
二叔虽然聪明能干,事业有成,但生活很是辛苦。二婶中风半瘫后,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由二叔承担。他白天上班,下班后帮二婶按摩捶腿捶背,还要亲自帮二婶洗头洗澡,夜里帮二婶翻身等。对于这些,他从来没抱怨过一句。尽管二叔照料得很周到细致,但二婶还是在五十九岁那年撒手而去。王姨在二叔家多年,一直细心地照顾着这个家,照顾好每一个人,大家都喜欢她。后来,她和二叔走在一起了。也是二叔命苦,再次结婚两年后,温柔贤惠善良的王姨竟然也得了癌症走了。
母亲在世时,就经常在我面前感叹,说父亲兄弟四个,二叔活得最苦。这或许就是命运,二叔作为家族的精英,在工作上为国家做了很多贡献,却在生活上遭受苦难,竟不如在乡下的平凡人生活得舒心。
失去了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女人,二叔内心一定很苦闷和寂寞。接二连三的打击,对二叔是雪上加霜。我不知道,那么多年二叔是怎么走过来的。虽然,后来二叔也去公园活动,虽然也有其他朋友,但回家后,二叔应该常常陷入无尽的孤独。莫泊桑的《一生》里写道: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想起二叔取得的成绩和荣耀,我想应该改成“生活不可能像你看见的那么糟,但也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好”更加合适。
二叔喝了几口水,拿起面前活动桌板上的手机,手指灵活地拨动着,不一会儿,把手机转过来给我们看他年轻时当飞行员的照片。照片上的二叔,穿着特质的空军制服,头戴军帽,帽子上挂着专用护目镜,坚毅的眼神,英气逼人,“帅、帅、帅……”,我们的赞叹是发自内心,二叔的开心也是真情流露。奋斗、成绩和事业,撑起了一个男人心底的斗志、自信和快乐,我想,开轰炸机时的那段时光,应该是二叔最开心快乐的高光时刻。
离开飞行工作后,二叔曾当过一段时间指导员。记得那年堂妹结婚,亲人们都在我家集合,大家围坐在二叔周围,听二叔讲起他当指导员时的一些事。他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的声调,像将军在战场上指挥着。他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像一块磁铁,牢牢地把我们吸引住了。
我初三毕业那年暑假,陪大姐去上海治病,吃住都在二叔家里,二叔每天问我爱吃什么,还给我买了新衣服。二叔在外滩钟楼的洋房上班,我和大姐在那里留影,我坐在二叔自行车后座,跟着二叔在上海的街头小巷飞驰……
前不久,我写了《团聚》,主要是写二叔去年回家过年的情景。写稿子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点难过和担心,我不知道二叔还能与病魔抗争多久。
或许,二叔曾经取得的荣耀,和亲人相聚的温馨时光,能令他一时忘却疼痛,感受到生命中不只有苦难和病痛,还有他留下的笑容、足迹,和伟大的亲情。
我知道,二叔的离开,是迟早的事情。医术和意志力能减轻痛苦,能延缓衰老,但是没有人能阻挡生命的逝去。在我们身边,每天都有人离世,亲人们正在一个个从我们的世界里消失,我们尽管有不舍,可也无能为力,只能一次又一次经历生死离别。一生是一条看得见尽头的长途跋涉,一路上,不断遇见,又不断分别,没有人能够一生相随。
二叔是幸福的,年轻时戎马倥偬,叱咤云端,卧榻病床时有亲人探望,家人陪伴,虽有不舍,但不再孤独。
二叔似乎洞悉了我的内心,他一脸安详地打完吊针,喝了水,套上绿色的防护服,坐进轮椅,等着堂姐推他去做放疗。我们依次和他握手,鼓励他要坚强,要战胜疾病,好一起回老家过年。二叔知道要分别了,并且可能是永别了。但此时的他很平静,微笑着,被推出了房门,消失在噪杂的走廊里。
走到外面,风雨停了,太阳从云端悄悄地露出了脸。阳光洒在梧桐树上,折射出些许光芒。回头望一眼住院大楼,我的心里一下子空空的,短暂的相聚仿佛是一场梦境。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回忆刚才的场景,尝试着用心记住那片刻的温馨,把二叔的笑容放进我并不丰盈的内心,和逝去的母亲、舅舅放在一起。
母亲,舅舅,一个个亲人,都离我而去了。我背井离乡,半生漂泊在他乡,日渐富态的身体掩饰不住内心的风雨飘摇。唯有割舍不断的亲情,是我一生的精神支柱,也是我灵魂要奔赴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