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六九年的深秋,十五岁的我继承父业去参军。
青藏高原的深秋已是十分的寒冷。我离家的那天,下着雪,雪花已经把山,把草原装点得洁白无瑕。大个子参谋宋叔叔送我去部队。我们搭乘一辆军用卡车上路了,要在风雪中赶一天的路,途中还要翻过那座壮观,而又极其寒冷,令人生畏的日月山。汽车喘着粗气,缓慢地爬行在通往日月山的盘山公路上。我坐在驾驶员和宋叔叔中间。由于是第一次离开家,我抽抽嗒嗒不停地哭。宋叔叔三十多岁,是一个魁伟而又十分干练的军人,他那被高原的风吹得黑黝黝透着铜色的脸膛,更加衬托出他职业军人所特有的威严和冷峻。司机看上去是一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小兵。在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嵌着一双十分好看的、女孩般大而晶莹的眼睛。我是在高原的军营中长大的,我知道,他的兵龄至少三年以上,而且是优秀的驾驶兵。因为没有经过特种训练的司机是不能上日月山的。日月山之路,人称天堂之路,稍有不慎,就会被冰雪卷入万丈深渊。虽然温度极低,但是由于紧张,小司机的额头还是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他眼睛直视前方,嘴巴倒是说个不停:小妹妹别哭了,我当兵时跟你一样大。部队是革命的大家庭,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你高兴都来不及,去了你就知道了。再说你当女兵多神气……。在他犹如催眠曲的劝说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醒,醒醒,快下车!”突然间,我睡眼惺松,迷迷糊糊的被宋叔叔连摇带喊地拽下了车。巨大的狂风夹着小圆雪粒,砸在脸上刺骨的疼,我站不稳,睁不开眼。宋叔叔把他的军大衣裹在我身上。我还是冷得上下牙直打架。我试图从宋叔叔的手中挣脱,回到汽车上去,但他那铁钳般的大手牢牢地拽着我,小汽车兵拉着我另一只手,我很无奈的和他们一起,顶着冰刀般的巨风,侧着身躬着腰,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山口缓缓走去。
在日月山的石碑下,宋叔叔和小汽车兵迎着风笔直地站在风口,宋叔叔大声地对我说:“这就是日月山风,站直了让日月山风吹吹,你就会成为真正的高原军人。”我学着他们两个的样子,努力挺直身子,任凭刀割般的山风从我的身上穿过。我们紧紧拉着手,不一会儿身上就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成了三个雪人。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生命在洁白中得到升华,我的灵魂已经深深融进了这银色的世界。我仿佛看到了文成公主手举着“日月宝镜”向我招手,它使我在瞬间突然明白:生命是需要洗礼的,勇气和意志是需要锻炼的。
从这天起,我走进了军营,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作者和新兵连的战友们
02
新兵集训最苦,但趣事也最多。
新兵最怕的是夜间紧急集合,而我们女兵动作慢,就更怕了。我们新兵都睡大通铺,一个挨一个,忙乱之中,东西很容易拿错。记得入伍后第一次紧急集合,训练了一天,我们已经累得疲惫不堪,正酣然大睡时,紧急集合的号声响了,几乎与此同时,宿舍电灯全部熄灭了,一片漆黑。不许说话,不许打手电,穿衣服、打背包等一切都在黑暗中快速进行,要在三分钟内到操场集合。宿舍里一片忙乱声。有的裤子伸进一条腿,却怎么也找不到另外一条腿,原来是被相邻的战友穿进了一条腿;小丽因找不见裤子,竟然把大花睡裤穿了出来,惹得男兵们哄然大笑。在清点人数时,我们女兵排接连报两遍人数,就是少了一个人。连长命令排长跑步回到宿舍,一会儿,排长就把打着赤脚手里提着一双大头鞋还哭哭啼啼的小兰带来了。小兰边哭边说:不知谁穿错了我的鞋,这双小,我穿不进去。队列里又一阵哄然大笑,这时京京走出队列,大声报告说“是我穿错了”。连长一句口头禅:乱弹琴,赶快换。我很幸运自己没出间题,可在急行军途中,我的背包带却因为没有扎紧扎牢松了,被子散了,我只好抱着被子跑步。排长发现后,把被子拿过去,边跑边打,一会功夫就打好了。我对排长的感激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因为这事要是让连长知道了,非罚我抱着被子在大操场上跑三圈不可。
星期日休息,新兵严格控制外出。我们女孩子们就只好在宿舍里自娱自乐。有一次,从北京入伍、一心想当芭蕾舞演员的小燕,扎上红头绳,穿上花睡裤和舞蹈鞋,扮起了“喜儿”,而让高大憨厚的芳芳来扮演“大春”。小燕背朝着大春,很投入地跳着,这时,连长悄悄走进来了,“大春”吓得赶快溜到一边去了。连长正好站在“大春”的位置上,突然,“喜儿”一个急转身,深情地搂住“大春”,当看清楚是连长时,他们俩的脸都窘得通红。
实弹射击,是我们新兵最期盼,但也是最紧张和让人心跳的。我是第一组首先射击,虽然紧张,但我还是打出了10发子弹92环的好成绩。连长拍拍我的肩膀夸赞说,我以后可以进射击队。我以满足和放松的心情看战友射击时,却笑得我满眼的泪:小月的子弹全部脱靶,都打到天上去了,一发没中;而圆圆举着枪,腿却在不停地抖;最可笑的是丽丽,她吓得闭着眼睛把子弹全打了出去,竟然还及格了……
作者(中)与战友
03
我参军入伍时,正赶上全军学习空军内务卫生的活动。而内容之一就是叠被子。叠被子是入伍后要学习的极其重要的一课。在新兵叠被子训练时,因为我总是不能按照要求把被子叠成军营特有的“豆腐块”,而吃了不少的苦头,也闹出了不少笑话。那时我对“豆腐块”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发誓说我要是当了将军,第一件事就是取消这种叠被方式。
其实部队的被子确切说不是叠出来的,而是手工拍捏出来的。把被子叠成型后,就要把它拍捏成棱角分明的“豆腐块”。熟练的老兵们在一分钟左右就能够完成。而我们新兵就差得多了,尤其是我,不但总是比别人慢,而且形状很难看。所以我叠被时排长老是站在我旁边看,她越看我就越紧张,越叠不好。经常是战友们都叠好了,都过来看我,我头上、手心都是汗,可被子在我手里就像是一团软面,软趴趴的没棱没角,常常引来战友们的哄然大笑。
如果遇到内务检查评比,那我就更惨了,为了不影响班级分数,我晚上都不敢睡个踏实觉,要赶在吹起床号之前起床,我摸着黑叠被,还不能发出声响,以免影响别人休息。这还不算是最惨的,最惨的要数叠晒过太阳的被子。新兵任何事情都要求统一行动,在大太阳的时候,要统一晒被子,虽然晒过的被子又松又软还带着好闻的太阳的味道,盖在身上很舒服,可是却大大提高了叠被子的难度。它像一个大面包,我很难让它有棱角。为了使它快点瘪下去,我睡觉时把被子当褥子铺在底下,把褥子当被子盖在身上。但是如果让查铺的排长发现了,肯定是一顿极其严厉的批评,还要在班务会上作检讨。
经过几个月的新兵生活,在新兵集训即将结束时,我的被子叠得也有模有样,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记得一次附近学校到我们新兵连来参观,看到我们女兵内务的整齐划一,学生们不时发出惊讶的赞叹声。当他们知道了我和他们同龄时,他们集体给我行了一个少先队队礼。那一刻,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我知道,我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了。
后来,我成了老兵,当了班长,还带教新兵叠被子。在这个过程中,我体悟出了,叠被子之所以能够走向极致,成为军营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是它本身已经承载了很多的象征意义,它已经成为军营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正是因为有了叠被子,有了“直线加方块”的韵律美,才蕴含了军营和军人的特殊的雄壮之美。
作者
04
我当兵是在青藏高原的一所野战医院,我入伍后的第一份工作是护士。
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树的记忆,而我对于白杨树的记忆,是一种融入到生命的深刻。
因为高寒的气候只适合杨树的生长,医院被清一色的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环绕着,不但平添了医院的肃穆和神秘,也更镶嵌着对生命的绿色渴望。
记得那年春天,我们科收治了一位从高海拔哨所送下来的危重病人,他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名字叫高原。确诊为高原性心脏病。经过抢救他的病情逐渐稳定并好转后,转入普通病房。他的病床临窗,向窗外望去,刚好看到白杨繁茂的树干。虽然已进入五月,但细看灰褐色的枝丫间才爆出一粒粒小小的嫩芽,远看似能触摸到那粘附在树梢之上的那层毛茸茸的春的信息。因为他的病情很重,医生又限制他的活动,他每天只能长时间地看着窗外那婀娜摇曳的白杨树的枝条。我走进病房见他总在数数,问他在数什么,他说在数树骨朵,数一个树枝上能长多少片叶子。慢慢的我们熟了,他告诉了我他的身世:他家也在高原,是黄土高原,他从小就在白杨林中长大,家乡满山遍野长满了白杨,他的家就坐落在一棵上百年的白杨树下,巨大的树冠守护着他的家园,为家人遮风挡雨。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可是他的父母却在一次山体塌方中永远地离开了他。村里一位好心的爷爷收养了他,还省吃俭用供他上学。每天放学,爷爷都会在村口的白杨林中等他。他的名字是老师给起的,说生在高原就叫高原吧。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的老师真挺神的,能掐会算,我天生和高原有缘,从黄土高原又来到了青藏高原。现在又像回到了家乡,因为我天天都能看到白杨,好像每天都能闻到家乡的味道。
似乎在一夜之间,白杨树绿了,每片叶子像是都有过约定,以同样的速度飞快地生长着,高原的夏天到了。那一蓬蓬灼灼的绿焰充满了生命的温馨,高原的病情也好转了,他很乐观,除了治疗,每天都在用杨树的叶子做书签,他说哨所没有白杨,出院后送给他的战友。他的制作工艺很简单:采摘形态各异的树叶,夹在两片玻璃中间,待其自然干燥后在叶柄系上缝领章用的红线,细心地打上一个好看的结就算做成了,然后,存放到笔记本里。一天,我突然看到高原独自在白杨林中痛哭,原来是他的爷爷永远离开了他,他在向白杨诉说着对爷爷的思念。从此,他更专注地做着书签。爷爷活了六十五岁,他还要做六十五个书签送给已在天堂的爷爷。
高原的夏天极其短暂,转眼即逝。树叶在秋风中飘零,一地金黄。高原的病情突然恶化,虽经医生全力抢救,但他还是出现了严重的心衰,医院给他所在部队发去了病危通知。部队领导和战友来医院看望他,他提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请求:他已经没有了亲人的牵挂,他希望能够把他安葬在哨所,永远和战友们一起。部队领导含泪答应了他。
高原离去后,战友们翻开他那一直珍藏着的厚厚的笔记本,都落泪了,在每一页的书签下面都有一位战友的名字。高原要回哨所了,临行时,他的战友们装了满满一军用挎包金黄的杨树叶,他们要撒在高原的墓地上,让白杨再最后陪伴他一程。高原的班长还特意带了几截白杨树枝回去。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冬日,我收到了来自哨所的信,是高原的战友寄来的,说他们把白杨树枝栽种在暖暖的宿舍里,居然活了一枝,已经生根发芽了。到来年春天,把它移栽在高原身旁,让它永远相伴。
我用青春书写了“当兵的故事”。它成为了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和军营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