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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口水库,居淅川县和丹江口市交界处,出伏牛山和武当山之叠嶂,展高峡平湖、天成地平之姿。湖水幽蓝,静如处女,涟漪微荡,动若翩跹。四周的大山,汉子般张开双臂,绷紧紫色肌肉,将她揽入怀中。丹江和汉江,犹如两条飞龙,淫鬻跳跃,奔波至此,聚水成湖。
湖北人叫她“太极湖”,河南人叫她“丹阳湖”,本文倾向叫 “丹心湖”。《水经注》《山海经》记载的丹江,上古时代,尧时称丹水,民间或叫丹河、丹渊,或叫赤水、粉青江。陕西境内,名州河;淅川境内,曰淅江;丹江口段,旧称均水。
她是汉江的长女,在秦岭南麓呱呱坠地,蹒跚学步。
山峰竞高,幽谷争深,林草赛茂。山洞边、木牌上,“丹江源”红漆大字,告知这里是她的故乡、她的生命港湾、她的初心所在。她溪流成河,切山谷,跨山涧,昼夜兼程,四季不眠,匆匆赶到丹江口,接受人类的安排。
水非完全上善,曾小恶成灾,大恶成患。陕西省志黄纸黑字写明,丹江流域暴雨多发,洪水泛滥,泥沙俱下,残害生命,吞噬粮田,恶莫大焉。
丹江如此,汉江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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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尽头,是源。秦岭南麓,汉江有三个源,分为漾水、沮水、玉带河。陕西省志又说,漾水为正源,在宁强县北嶓冢山,亦曰东汉水。东经勉县为沔水,纳褒水始为汉水。源处有碑,标明是禹王宫遗址,古称蟠冢洞,唐朝始建,明朝重修。
蟠冢山,黛色山峦,势孤耸,云飞横。
汉江与长江、淮河、黄河齐肩,称“江淮河汉”。她经陕西,入湖北,揽众河入怀,聚流成江。山高坡陡谷深,驱轮发电、开机灌溉,美山美水,善哉;也脾气暴躁,贻害众生,恶也。站在汉口龙王庙处,可见汉水清绿,长江水浑黄,现“泾渭分明”奇观。
史书记载,武汉多洪涝灾害,曾“激流高一丈,白沙淤九尺”、“流两千余家”、“平地三尺水”、“风影走高楼”、“漂民庐舍”、“水溢为患”“洪水进城,道可行舟,民不聊生”。
水也是放纵的。它放纵了欲望,侵蚀土地,吞并村庄,让地球一片汪洋;它放纵了丑态,切山为谷,划地为壑,草菅人命,让世界哀声呼号;它放纵了恶行,为所欲为,肆意流荡,泥沙泛滥,让人类心惊胆战;它放纵了虚荣,纵身为瀑,躬身为涛,怒而起浪,默而死寂,让天地为之动容。
自有人类起,水就不让人安生。在尧年代,洪水横流,四处游荡,大地成为龙蛇的住所,百姓没有安身之处。低地的人在树上搭巢,高地的人挖洞居住、生食树叶树皮树根维生。至今,没谁能统计史上有多少水灾,更没谁计算出多少人葬身鱼腹。
西方的诺亚方舟,东方的大禹治水,一次次讲述人类摆脱洪水困扰的故事。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人民向泛滥的江河宣战,“一定要把淮河修好”、“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一定要根治海河”,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成为人民自力更生、顽强不屈、奋发图强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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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年秋,丹江与汉江交汇处,白天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夜晚号声震荡,火把通明。河南湖北的10万民工,挑干粮、扛铁锹、拎大锤、推小车、划木船,到此劈山填河。他们,昂头挺胸,脚步铿锵,双手筑起顶天立地的丹江口大坝。
1974年,丹江在此驻足,汉江在此留步。
大坝如出水的蛟龙,雄踞在两山之间。丹江口水库,汛期能拦洪,使咆哮的洪水变得温柔;丰水期可蓄水,以备枯水期之用;水力还可发电,把光明送到千家万户,把能量送到工厂车间、田间地头。
丹江和汉江在这里得到“升华”。
洪水来了,管理人员披着雨衣到坝上,或关闸蓄水,或提闸浇地、发电;水面,湛蓝湛蓝,清风瑟瑟,涟漪微漾。清晨,朝阳淌着露珠冉冉上升;傍晚,夕阳挟着余晖缓缓落下。小船上的渔家,张网捕捞,鱼儿在网中蹿跳。岸上,绿树连荫,柑橘似灯,炊烟袅袅。
水,只有顺应人类的合理诉求,才是上善的!
人类的智慧,像江河一样涌动,像丹江口大坝一样提升。作为南水北调工程中线源头,2005年9 月26日,丹江口大坝开始加高;2010年3月31日,大坝加高到176.6 米高程;2014年年末,丹江和汉江之水越过黄河、淮河、海河,踏上北方干渴的大地。
甘泉北上,似一队温顺的绵羊,乖乖往前走。
游人前来,络绎不绝。丹心湖南侧是湖北十堰市,丹江口市与她揽腰;北侧是河南南阳市,淅川县和她搭背。她不仅有优美的自然景色,还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杰出的人士、生动又充满哲理的故事。
更有建设过程中奉献者的汗水和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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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口市,古称“均陵”,或“均州”。夏、商已为封地,武王伐纣、西周封藩时,曾属麋国。战国时麋为楚灭,又辖于楚,因境内有“均水”,故称之为均陵;到秦汉时代,设置武当县。隋开皇五年改为均州,至民国元年改称均县,1983年改市至今。再版《均州志》序二写道,楚国最早的国都设在均陵。唐代司马贞也在《史记·索隐》记载,“楚都在今均州”。修建水库时,曾发掘大量顶级国宝文物。如今,楚都已经被淹没在湖中,许多文物浓缩在博物馆内。
均州曾称名华夏,地灵人杰。周之尹喜,汉之阴长生,晋之谢允,唐之吕纯阳、孙思邈,五代陈抟、宋之寂然子、元之张守清、明之张三丰等著名道家人士在此修炼。更有许多名人学士如沈括、苏辙、李时珍、徐霞客、魏良辅等人,在此留下闪光的足迹。
因为有了丹心湖,很多故事更受人关注。
永乐十年,明太祖朱棣动用江南九省钱粮贡赋,役使近30万工匠, 历时12年,建成从均州城净乐宫到武当山绵延数十里的建筑群,可谓“五里一庵十里宫,丹墙翠瓦望玲珑。楼台隐映金银气,林岫回环画镜中”,其图画气势恢宏。
明史有“北建故宫,南建武当”之说。方圆八百里武当山,林海墨 染,山峦逶迤,曲径通幽,仙烟缭绕,正是“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又“非真武而不足以当此山”。“北崇少林、南尊武当”,成为中华武术传奇。
山,不仅雄奇,且妩媚;水,汩汩流淌,又静谧;雾,冉冉生腾,却凄婉……在此,人生无比高远、无限宽阔。千百年来,游人心荡神迷、流连忘返……
2012年,南水北调工程实施,由于水库大坝加高扩容,库区水位从157米升到170米,一半遇真宫将被水淹没。2012年8月15日至2013年1月16日,遇真宫古建筑群中宫门、东宫门、西宫门被整体顶升15米,被称为世界建筑物顶升高度最高。新生的遇真宫处背靠凤凰山,三面被库水围绕,呈现“古殿出平湖”的壮观景象。
丹心湖,波荡漾;遇真宫,人游动。站在武当山制高点,远远望见“沧浪河”,如白色的链子,穿梭高山之间,匍匐平地行走。
透过历史的回音壁,“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那首《孺子歌》犹在耳边回荡。沧浪,即《水经注》所记涢水,春秋时又名清发水。《孟子·离娄》中说孔子听到孺子唱这首歌,“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
《楚辞·渔父》写屈原“众人皆醉”他“独醒”,“众人皆浊”他“独清”。隐者渔父劝屈原随波逐流,屈原不听,他便唱着歌鼓枻而去。后来屈大夫英勇跳入汨罗江中,让长流水表达他的大爱情怀。
自大禹沧浪治水,至实施南水北调工程,中华民族一直是兴利除害即抑恶扬善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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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桀骜不驯的丹江和汉江,在丹水湖变成了乳汁和甘霖。丹水湖的北面,是河南淅川县。70万年前这里就有人类居住,湖畔的王岗遗址是与龙山文化同时代的人类遗址,具有2000多年建县历史。楚国800多年的历史,有400多年建都在淅川;45位楚王,23位在此。
也许是南北文化在此交汇的缘故,这里的文化底蕴深厚。春秋末期的政治家、军事家和经济学家范蠡,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南北朝史学家范晔著《后汉书》;南朝思想家范缜写《无神论》。近代水利专家朱华航、医学家阎仲彝等皆生于斯、长于斯。
淅川县位于豫、鄂、陕三省交界处,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中原未战,淅境兵动”之称。淅川古城以东的岵山,曾是屈原写下《国殇》的伤心地,战国时期秦楚在此决战,楚军有八万头颅被斩。“武关道”又名“商山路”,是关中与江汉的重要通道,曾狼烟迭起,商贾如流。唐朝诗人白居易来此,即兴高吟《登商山最高顶》。
如今,刀光剑影暗淡,昨日繁华远去。丹心湖,格外宁静。
白天,她与灿烂的阳光呢喃;夜晚,她对着明洁的月亮梦呓;春天,她映出满山的翠绿;夏日,她带来一丝凉意;深秋,她拥抱沉甸甸的果实;隆冬,她和零星的雪花嬉戏。
她的理想是到祖国的北方去,无声润物。
因为有个丹心湖,陶岔村引起世人瞩目。陶岔渠首工程是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水龙头”,湖水就是从这里开始北上。一块石碑上,写着“渠首”大字,紫黄色的启闭机吊起几“善”门,善水欢快地流进大渠,向远方流去。
丹江和汉江在此得到升华。
湖水出了闸门,眼界豁然开朗。“于显乐都,既丽且康!陪京之南,居汉之阳。割周楚之丰壤,跨荆豫而为疆。” 东汉张衡的《南都赋》,细致入微地描述了南阳的历史。他不仅是发明地动仪的天文学家,还是一位情感交融的文学家。
《四库全书》记载南阳历史人物800多位,足以说明这里人才辈出。百里奚从此地西进,为秦国强大且统一中国的基石;光武帝刘秀发迹于此,书写了骑牛从军到最终称帝的一段历史;诸葛亮“躬耕于南阳”,谈笑间知三分天下,持羽扇定三国风云。
在南阳,一位世界英雄在此。公元前138年和公元前119年,张骞两次出使西域,开拓丝绸之路,打开我国与中亚、西亚、南亚乃至通往欧洲的陆路交通。也因此,张骞被封为博望侯,侯国国都在方城县博望镇。《史记·大宛列传》:“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 者皆称博望侯。”
丹江汤汤,白河滔滔,淮水悠悠,伏牛茫茫,桐柏巍巍。
早在四五十万年前,“南召猿人”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南阳因此成为中华民族文化重要的发祥地之一。新建或修缮的武侯祠、医圣祠、汉画馆、张衡馆、南阳府衙、内乡县衙,延续了南阳历史文化的博大精深,张扬了南阳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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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柏山是一座英雄山。在这里,山青水清,层峦叠嶂,密林幽深,奇花盛开,泉水叮咚,瀑泉飞溅,既有北国山体的雄浑,又有南疆风光的秀丽。自开天辟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普天下最大英雄、开天地者“盘古”就出在这里。孙悟空祖籍桐柏山,“俺老孙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也!”或是回桐柏山去。
桐柏山乃革命根据地之一。高高矗立的广场纪念碑上,“桐柏英雄永垂不朽”几个金字,记录了老一辈革命家建立鄂、豫、皖根据地过程中,淮源星火、红旗漫卷、抗日烽火、中原伟业、桐柏霞光的系列事迹。根据长篇小说《桐柏英雄》改编的电影《小花》,“妹妹找哥泪花流”之歌,悠扬传唱。
桐柏山是千里淮河的发源地。淮河被尊为华夏之“风水河”,与黄河、 长江、济水并称为我国古代的“四渎”。帝尧时代,洪水滔天,良田被淹,民不聊生,其中就有淮河做的恶。大禹治理淮河,曾三次进出桐柏山,制服水蛟巫支祁,将其锁入淮源井内。《史记》记载:“导淮自桐柏,东会于泗、沂,东入于海。”
大禹治水已成历史佳话,南水北调再现当代传奇。
1952年10月,秋风起,水流急。毛泽东主席望着滚滚波涛,站在逝者如斯的黄河边,说:“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如有可能,借点水来也是可以的。”从此,开启一个伟大的调水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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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水北调,就是利用丹江和汉江,改变它们的坏脾气,也改变它们付之东流、逝者如斯的宿命。它们在丹江口获新生命,掉头北上,造福日益饥渴的北方苍生。丹心湖,就是北京、天津、 河北、河南的生命源头。半个世纪,无数科技工作者参与规划、勘测、设计和论证工作;十余年建设,众多建设者齐心合作,日夜征战,攻克诸多艰难险阻,架起千余里的人间天河。他们的身姿,如耸立的高山,似参天的大树,永远站在丹心湖中。
丹心湖的倒影中,还有一个特殊的人群,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他们的血脉中,流淌着大爱的基因;他们的脚印里,装满了忠诚和责任。他们,就是水利移民。当数十万人浩浩荡荡离别故土的时候,他们咏着“有一种血缘叫故土,有一种回望叫酸楚,有一种舍弃叫奉献,有一种别离叫幸福”,远徙他乡,让路国家。
2014年12月12日,南水北调中线通水后,数以千计的管理者,日夜呵护清水北上,让南水润泽北国。江河行地,日新不滞……
2012年版《现代汉语词典》解释,湖指被陆地围着的大片积水。 丹心湖,却不只是积水,她宽阔的胸怀容纳得太多。天和地、日和月、美和善、昨天和今天、上游和下游、黄帝和平民、哲家和诗人,还有 苦难、幸福、涅槃、重生、和平、辉煌、光荣、梦想、未来……千河万溪,汇来此处,源源不绝。
打捞丹心湖的故事,或许明白人类与自然不可分割;或许理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是我们一贯的目标;或许坚信,趋利避害、变恶为善、利用好自然、保护好自然,让青山常在,让绿水长流,才是真正的和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