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帮编辑们在办公室开了快两个小时的会,众人你一嘴我一嘴地说个没完,每个人张口就是几百字的小论文。单位的杂工提着水壶进进出出,十分纳闷,光是开水就已经烧了四大壶了,眼下新烧的一壶又被马上喝完——口水都不知道用掉多少了,却还没有讨论出结果来。其实争论的各方也早就受不了了,他们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招到同一个单位来的人意见能产生这么大的分歧。德高望重的梅主任要求新剧本必须符合主流价值观,必须要旗帜鲜明;李科员不以为然,说以前那种教育片式的故事早就已经过时了,必须写符合年轻人审美价值的剧本。文科员虽然心里认同李科员的观点,但表面上还是要和梅主任拉近关系,于是站在客观的角度融合出一个四不像的观点来。早就感到无力的小赵一边喝着开水一边暗不做声地看着这场观点之争,在节骨眼的关键问题上站出来发表自己的看法,看起来很合道理,但搅得问题越来越复杂。小高已经开会开到高血压了,作为最具前途的编辑,她深知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于是选择精炼自己的语句,话说得越来越少了,其实她对所有人的观点都不认同,她觉得剧本的质量主要取决于文字本身,跟走什么路线关系不大,只是这个观点太过玄乎难以操作,因此并没有在论争中占多少分量。其他几个不知名号的人也掺和进来七嘴八舌地发表看法,出于民主考虑,没有办法让他们都闭上嘴。
讨论到最后,梅主任作为领导,做了总结性的讲话。他认为李、文、赵、高几个人之所以没有办法达成一致,是因为大家对于自己观点的看法并没有想清楚,因此他要求大家在散会之后好好整理自己的观点,在下一次的会议上每个人只有二十分钟的发言时间。小高负责把这次会议的结果写成纪要,把大家的看法全部仔仔细细地列出来,供大家会后参考,那么就散会吧,为了人民群众的文娱需要,大家需要创造出更加贴近生活的剧本来,加油。说完,梅主任端起水杯想要喝水,却发现杯子不知不觉地又空了。小文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拿起水壶给领导又倒了一杯水。众人收拾东西离开了会议室。
“真是,文星这人怎么这么能阿谀奉承,要不是有他在那边煽风点火,我们早就把老梅说服了。”小李是名牌大学硕博连读,单位作为人才特意引进,对于理论很有研究,因此在这件事情上的权威性很大。他最看不惯的就是文星这种没有真才实干的人。一回到办公室,他就忍不住大发牢骚。
“消消气,谁不知道这件事上你才是权威啊,他又算得上什么。”小赵安慰他说。两个人坐在工位上整理文件,忽然听到小高在隔壁办公室大呼小叫的,就连忙过去,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小高早就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按照规定来说她的职级还没有到有独立办公室的地步,但是同一办公室的人经常不来上班,也就成她的独立办公室了。小高看起来很着急,不停在角角落落里翻翻找找,心急如焚,小李还在气头上,一时间还没消气,小赵就已经开口了:“小高,你什么东西找不到了吗?”
“我的手链找不到了,刚才还在手上的!”
“你开会的时候拿下来了吗?”小李问她,他在开会的时候一直注意小高,想看看她为什么能在单位里这么重要,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发现她手上戴着一串刻着小字的手链,甚是瞩目。
“拿下来了一会,可我记得出会议室的时候还戴着的呀?”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你记错了吧,应该是落在会议室里忘记拿出来了。”小赵仔细回忆出会议室时候的场景,只记得小高早在他们之前就走出会议室了,至于她的位置上有没有一串手链,早就忘了。小赵问小李是不是记得有一串手链留在桌子上,小李说他也不记得了。他只关注了那串手链一会,就把心思放在辩论上了,没再关心小高,所以也不记得。
“唉,应该是记错了,我把它忘在会议室了。”
小赵安慰她说等下回去找就行了,又问她这串手链为什么这么重要,小李刚来单位不知道也正常,自己在单位这么久了居然还不知道她有一串这么重要的手链。小高告诉他,这串手链算得上是个护身符,带在身边能给她带来好运,可一旦没了,倒会有源源不断的厄运。小赵听完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答应等下有空了就帮她找找。小李扬了扬嘴角,难以对这种运气护身符的说法表示认同,但他理解如果这件东西对小高很重要,自己也应该帮她一个忙找一找,于是和小赵商量等下有空了就一起再回会议室找一找。
办公室里确定是没有了,小李和小赵来都来了,就趁势坐在办公室里和小高聊了起来。其实各人手头上都还有任务,小李和小赵各自手上都有几份稿子要改,小高还要写会议纪要,可以说下班之前手都闲不下来。但刚才的一场会议开完,所有人都是身心疲倦,不愿意把手头上的工作马上做完,就不约而同地挑起话头谈论起来。
“我刚来单位,本来以为只要工作能力就行了,没想到单位水这么深。”大家聊了半天,小李突然说起这个来,这句话他憋了好久了,不知道该不该说,确认小赵和小高都是心里有数的人之后才放下戒备对他们坦白,“尤其是那个文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想要巴结主任,要不是有他我们应该早就讨论完了。”
“嗯,你呆久了就习惯了,我原先来单位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后来知道主任看重的还是能力之后才放下心来,文星这种人不会如愿以偿的,领导都不傻,他这种人难当重任。”小高喝了口茶,手上不自觉地拿起一根笔转起来,看得出来她镇定了很多。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小文还是有他的可贵之处的。如果没有他给主任撑腰,主任面子上怎么挂得住啊?小李你以后也应该看一看梅主任的脸色,其实他应该也是尊重你的看法的,只是老是当众采取你的意见,显得他这个主任无关痛痒的面子上过不去。你们还是应该承认这个单位现在没了小文还真不行。”
小李和小高听了他的这一番话,想起来他在会议上老是当“和事佬”的角色出来各打五十大板搅浑水,现在又说出这番歪理来,禁不住有点生气。但听了他的分析又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尤其是小李,回想起了刚才他发言批驳梅主任的时候对方那种半青半黄的脸色来,不由得感到一阵尴尬。小高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赞同小赵脾气好心胸开阔,连文星这样的人也能挑出闪光点来。
大家话都说完了,小李和小赵也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了。等到快下班的时候,小李才完成了一份小说稿三分之一的校对,小赵却已经校对完一整部了。两个人都到隔壁的办公室去看小高,小高把他们的会议纪要写了出来,两个人一看,真是不简单,光是纪要就有两页纸,不过对于众人的观点也算整理的面面俱到了,小李看了,发现自己的发言原来这么散乱,怪不得众人都难以理解。三个人收拾东西一起到会议室里去找小高的手链,却发现会议室已经锁上了,钥匙在另一个办公室管设施的主任那里,等三个人去找他的时候,却发现他的办公室也早就锁上了,人已经下班了。
“这下你可完咯,下班路上要小心!”小李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小高非但没有笑出声来,还一脸惊慌地呆在原地,这种脸色告诉他和小赵,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小赵提议大家下班之后一起去吃个饭,其实是想安慰小高这事没什么大不了,顺便让小高相信丢了手链未必一定会发生厄运。小李、小赵、小高三个人都是本地人,下班之后聚一聚也算有个由头,所以这个提议也很自然。小李也答应了,小高却还怔怔地站在原地,喃喃自语,小李摇了摇她,她竟然大发雷霆,一把将小李推开。小李没有摔倒但也被推了个踉跄。正在小李和小赵奇怪之时,小高终于回过神来,连忙对小李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小李也道歉道自己不应该唐突地碰她,两人问她刚才她究竟是怎么了?小高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家族的往事,有些入迷了。她问小李小高有没有什么推荐的餐馆,小李想了想,那就去城里有名的春和堂吃吧,都是地道的本地菜,小赵也表示同意。
“只是钱包可能要大瘦身了。”小赵打趣到。春和堂的消费水平一直不低,普通家庭只有在重要场合例如生日、酬宾等才会去春和堂消费。小李选择去这个地方吃,也是为了顺便一扫会议上的不快。
小高也没有表示反对,回到办公室去收拾东西。两个人把办公室门锁上之后就站在门口等待。不一会,小高拿着一个小包出了门,转身过来把小李吓了一跳。虽然只有一会功夫,小高就大变了一个模样:头发放了下来不说还化了个淡妆。虽然感觉所动之处不多,但整体面貌却是精致不少。小李暗暗为自己上班时候心里对小高不尊重的想法懊悔,如果早知道小高是这样一个美女,自己应该多殷勤点。小赵看起来则早已经对这种变化司空见惯,没有什么态度上的变化。面对一时间手足无措的小李,小高看出来他是被自己给迷倒了,不禁笑出声来。小赵拍了拍他:“美人关过完了吗?我们该走了,师父都要锁大门了。”小李终于回过神来,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心里早已经小鹿乱撞,难以轻易收住。
早已经看出同事们对于自己的不满,文星也觉得很别扭,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这种阿谀奉承的行为究竟有什么价值。几年来他无微不至地体察领导的想法和需求,甚至可以说,自己文星就是梅主任的半只手。凡是他梅主任想要做的,总要体现在手上,手一动,文星就知道梅主任是什么意思了。要动了食指,梅主任就是要着重强调;要动了中指,就说明梅主任想要突出指出;要动了无名指,就说明梅主任是想要再做商议;这次会议中梅主任的无名指频繁地运动,正是说明他对于大家的看法都不是很认同。果不其然,事实证明文星确实有察言观色的天赋,再一次猜对了会议的走向。
这样的付出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成果。自己在单位里不断遭到冷眼不说,职称上并没有什么太大起色。小李没来之前自己也算是单位的二把手,可小李一来,自己不但学历上比不过人家不说,年龄上也要比这些年轻人大上不少,眼看就要四十岁,还被人一只叫做“小文”,着实脸上有点难堪。
梅主任吩咐他回会议室整理一下文件,于是会议结束之后文星又回到了会议室,把刚才会上用到的文件以及一些记录全部整理到一处准备送到小高那里。突然之间,文星发现了一个木头做的手链,几块木片被一根细绳串起来,每块木片上面还依稀刻着小字。文星想了想,鬼使神差地竟然将它偷偷藏到了口袋里。
并没有人发现文星私吞了这串手链。下班之后,文星回到家里,老婆孩子正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文星脱了鞋,就和她们坐在一块,拿出口袋里的手链开始仔细端详起来。老婆看见了,疑心起来,问他这串手链是从哪儿弄的。文星解释道自己是从下班的路上捡的。老婆凑过头来看了看,看到这串手链就是几块破木片串联而成,也失去了兴趣追问,放任文星自己研究。文星一边研究,一边感觉肚子有点饿,便吩咐老婆去做饭。老婆正看电影,一时之间也不愿意暂停,几番交战之后,文星终于妥协,戴上围裙去做晚饭,手链就放在了茶几上。开灶之前,他还特意吩咐老婆孩子不要随便丢掉茶几上的那串手链。
文星用冰箱里还有的菜做了个两菜一汤,就招呼老婆孩子过来吃饭。老婆暂停了电视,马上过来;小孩却还待在电视机前面吃零食不肯过来,文星没辙,只好亲自去勒令他马上过来吃饭。饭桌上,一家人也没什么话说,老婆问他,职称的事情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够混上主任待遇。文星没好气地说,还早着呢,你还是多操心孩子的学习吧。老婆听完也发起火来,说我操心孩子的学习你看他什么时候掉出年级前十了?倒是你操心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也没见有什么起色,要是当一辈子科员还不如早点辞职到公司里上班去。文星一听,肝火大作,本来也要发火,忽然想到自己在单位里抬不起头的样子,一时之间忽然不知多了多少委屈,重负之下反而竟没了脾气,十分平静地给孩子夹了口菜,饭也不吃,就回房间上床睡觉了。他忘记了自己从单位带回的手链。
文月有吃完饭之后洗了碗,回到电视机前继续看电影。他被起名叫月有或许是因为文星“无星有月”的想法,想要用他来弥补自己人生的不足,可面对如此大的责任,他却怎么也提不起动力来。想到这里,他连电影也看不进去了,中考在即,虽然他有九成把握考进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但那难以确定的一成把握,就足以让他心神不宁了。分心之余,他注意到放在茶几上的那串手链,简单的木片和粗糙的做工恰恰引起了他的兴趣。凭借他的语文知识,他看出手链上刻的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为什么老爸会带回来这种东西?他打开手机,通过对照表算出手链的主人应该27岁。他戴上了手链,没想到却十分合适。考试在即,他没有心思再去琢磨手链的事情,放到了一边。写了两个小时作业之后,文有月洗漱之后睡下,一躺下,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文有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间破烂的厢房里。文有月从床上坐起身来,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挥了挥手臂,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够在梦中行动自如。窗外天色刚刚拂晓,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远处传来熹微的钟声,似乎在提醒这里的居民早起干活,这一切是如此的真实。文有月难以置信地摸着木制的窗户,细微的纹理走向从他的指尖传上,跟现实世界没有分别。正当他从稍有破洞的窗户纸好奇地往外看时,一个疯疯癫癫的白须长者推门而入,看到眼前的文有月,竟然有些意外,吃惊地说:“不知这房中何时添了一个男子?”文好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老人说的话语音奇怪,令人难以辨认,充满了奇怪的吸气音与变化的声调。老人指了指睡在厢房里另外房间的人,似乎在提醒文好月。两个衣着与老人同一时代的夫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文好月上前探寻,发现躺在床上的赫然是自己的父母。他惊慌失措地向老者表示自己的惊诧,后者皱着眉,表示听不懂他的语言。他沉思片刻,对着文有月掐指一算,拂袖离去。过了几分钟,他又回来了,带着一串手串,上面刻着文有月的生辰八字。
“不知我算得可准?”
文有月发现自己可以听懂他的话,就回答到:“这是怎么回事?”
老者大笑,随后却阴沉着脸,露出了凶恶面孔,鹤白的发须之下的皮肤因面目狰狞而褶皱成了条条沟壑。他指了指躺在床上的人,恶狠狠地说:“制这手链耗我十年阳寿,托于你手,明日凭此见面。倘若不来,且顾你家人性命。手链增你运数,你好生珍重,明日再要你出力。”随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手杖,这手杖感觉上是由实木制成,分量不轻,重重地敲在文有月头上,文好月顿时一阵眩晕,醒来之后自己已经回到现实世界,摸了摸手腕,发现多了一串手链,而原先那串由父亲文星带回来的手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文星醒来第一时间闻到一股油烟的气味从厨房飘来,原来是妻子醒得早,已经开始烹饪早餐。他睡眼朦胧地起床,穿上拖鞋来到厨房,原来一家人都在这。妻子和儿子正在默默地喝豆浆,儿子脸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文星注意到儿子手上戴着一个手链,以为是自己昨天从单位带回来的那个,就问他:“你怎么把那个手链给戴上了?”
儿子一边喝豆浆一边回答道:“这......我看着觉得好看就拿走了。”
文星坐下,拿起一个水煮蛋就要剥开,对儿子说:“你好看你就拿着吧,反正路上的东西,看着也不值钱。”
妻子坐在一旁,脸色十分高兴。文星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一早起来就这么高兴,妻子终于按捺不住激动,对他说,今天早上煮的荷包蛋竟然都是双黄蛋。文星这才发现自己平时吃的面里竟然有两个鸡蛋,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毕竟有些品种的鸡蛋就是双黄的。他摆了摆手,示意这没什么奇怪的,妻子这才停下分享,郁闷地吃起早餐。
知道自己还要梦中赴约之后的文有月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的,虽然他的运气变得出奇的好,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晚上,他躺在床上,起先因为有点焦虑而睡不着,但很快就睡过去了。梦中,他又来到了那个破厢房,这次来的要早很多。文有月首先赶快去查看父母的状态,他们两个还像昨天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随后他推门出去,去寻找老人的踪迹,门口是一个院子,久无人打理,现在杂草丛生。当中有一口古井,文有月探身去看,却发现里面堆满枯骨,阴森吓人,恐惧未定之余,老人已经来到他的背后。对他说:“来的正是时候,快帮我整理此人生平,剔除个中劫数来充我阳寿。”文有月转头看去,老人抖落出一卷天书,上面写满一个人平生经历,老人查阅片刻之后指着一个数字对他说从这里开始。文有月朝老人所指看去,大致了解此人的生平二十六岁结束,老人继续说:“我用尽平生所学,也只算出几千口饿殍中十人的生平经历,然而知天易逆天难;若不是我的道友高世览的帮助,我也无法写成天书十卷。我加上这十人未尽阳寿,我便可近乎长生不老,哈哈哈哈哈哈。”文有月明白老人意思,正要接过书卷回到房中校对修改,忽然又被老人杖击,吃痛收回。“这天书可不是随便可以写就,必须八字与之相近,否则轻则入魔,重则即死。我原先不知道这个,还逼死了不少人。这些人不可惜,可惜了我算了许久却功亏一篑。”说完,老人将书卷递给文有月,随后离开。
文有月听完,浑身颤抖,然而不能不强撑着接过书卷。书卷上刊载的这个人在二十六岁这年遭遇大旱,被迫离乡,不幸在半路上被同道所杀,下场惨不忍睹。然而老人算出他二十七岁之后尽是荣华富贵,如果不因为这次不幸,本应该因为起义有功被封为新朝将军,后早早称病还乡。文有月害怕自己因为修改天书而受到伤害,马上算了一下此人的八字年份,与自己在顺序上相隔确实相近,才敢拿回到房里。一路从二十七岁看起,一直看到八十八岁,把过程中遇到的重大挫折全部删去,用笔划除,等全部做完,大约过去四个小时,天还没亮。工作做完。文有月看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母,心里说不出有多委屈。天啊,这一切真的只是个梦吗?文好月深思片刻,拿笔在父亲文星的手背上点了一笔,害怕这时候老人突然进来,赶忙回到原处。过了一会,老人果然过来,看到文有月的成果大为高兴,拿了过去,照着天书开始掐指运算,一会抓耳挠腮,一会大汗淋漓,看上去非常吃力,把所算的成果全部记在另一卷随身携带的书卷上。文有月推测,这是这个老人自己的“天书”,也就是上面写的全是老人自己的生死。老人将他人未用尽的阳寿,全部原封不动地抄到自己纸上,不敢抄错一笔。文好月推测他如果抄错,结果也将不堪想象,便有了一个想法,想要弄清楚这东西的原理。
醒来之后,文有月急忙去看文星手背上是否果然有黑色印记。文星刚刚才睡梦中醒来,就发现儿子正神情紧张地站在自己身边,想要抬手将他赶走,就在这时,文有月清楚地看到,文星手背上有一大块淤青。
终于到了周末,文有月灵机一动,在受老人呼使之后,并没有回到床上,而是悄悄溜出院子,来到一片平原。文有月向远方看去,依稀有个村落,闪出点点亮光。而远处是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一大片荒地上,城墙上人影来回,看起来是士兵正在换班。文有月朝远处的村落走去,一路上谁也没有碰见,随着身后的那座破院与自己越离越远,他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村子里仅仅有几个农夫刚刚醒来,背着柴篓走出村落,文有月躲在一堵矮墙后看得一清二楚。古代人的相貌和现代人并没有太多区别,然而所有的景色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文有月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时,突然有人站到文有月身后,重重地敲在他的肩上,看样子是要置他于死地,力道比老人还要多出不少。文有月顿时只觉眼前一黑,瘫软地倒在地上。
被迫从梦中醒来,文有月的五脏六腑都在搅动,一口鲜血吐在床下,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偷偷起来从卫生间拿来拖把。好在父母都已出门,不至于被他们发现。镇定下来之后,文有月仔细思考起对策来,这样下去,迟早要性命不保,而且还要连累父母,得赶紧找到原来那条手链的主人,也许他有办法。然而父亲文星说他是从路上捡的这串手链,而手链也早已不翼而飞,该如何找起?病急乱投医,文有月想到学校周围住着一个盲老太,双眼失明之后就做起算命生意,古代的那个老头能够用术数制出手链,也许现代的术数大师也能算出文有月的破劫方法。事不宜迟,文有月穿上衣服,吃了两口早饭,就骑上自行车去找那个盲老太。一路上不知怎么回事,全是绿灯不说,而且畅通无阻,于是文有月便越骑越快,心想恐怕是手链的效果,让他的运气变得极好。
老太住在一个旧居民楼里,楼道里堆满了垃圾,还有些住户干脆把宠物养在楼道里,用破纸板和铁笼搭出宠物窝,闻到生人气味,全部害怕地躲到阴影里。说来奇怪,文有月并不知道老太住在哪个房间,然而他马上注意到一张被撕下来的告示,上面写着要严格限制某人在小区里开展迷信活动的告示,还指名道姓地说出此人所住的门牌。文有月将它拿起来细细查看,告示纸被火烧过,只剩下信息有用的部分。文有月敲门,半晌之后,一个老太打开了门,脸朝着地却已经说出了文有月的相貌,指出他左眼下面有一颗小痣,请他进去。客厅里铺着一块阴阳图案的地毯,被竹盆栽遮挡却仍然能看到沙发旁坐着另外一位顾客。文有月惊讶之余,半信半疑地走进门去,老太不声不响地关上了门,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沙发上坐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黑色公务西装,文有月大胆推测她就是一个公务人员,可能是来和老太商量改行的事情。老太重新回到蒲团上坐定,重新点了一注香,在檀香中缓缓道出女子的事情:“你丢失手链之后厄运缠身,是因那老头施展移花接木的方法,将你的运气移交到他的苦工身上,帮他修改天书。”
女人显得很着急:“确实如此,那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盲老太在黑暗中蓦然一指,指向坐在沙发上瞠目结舌的文有月。檀香的烟缓缓上升,一时间众人都没有说话。文有月抬起左手,露出手上的手链来,女人见了,叹了一口气。将她的家事族史尽数向文有月道来。
“我姓高,我们家族自周朝便已有香火,因为相传姜子牙向先祖传授术数,所以族内会算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的人不在少数。汉代有一位名叫高世览的先祖,把术数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自著《问天》上下册,传说能够将人的生平未卜先知,全部算出,写成一本天书。倘若有人能够拿到自己的天书,就能够一世无忧,因为所有劫数都已注定,只要尽量避开就可。这等非常造化为帝王震恐,汉高祖刘邦朝,高先祖暗中为刘邦著下天书,因此他才能屡次化险为夷,从鸿门宴上死里逃生。然而汉惠帝之后吕雉专权,害怕先祖能够算到她的死处,便教死士将先祖暗杀,死后《问天》也随之失传。然而高先祖生前有一密友叫做赵策命,也精通术数,然而远远比不上先祖。他有一奇特之处,在于八字均为天干地支中位,命格极硬,能够李代桃僵借用他人阳寿,为人机敏聪慧,与先祖交好。先祖死前被他欺骗,为他著有天书十册,本以为是为了救助难民,没想到是他想要自己长生不老。”
文有月听了之后,若有所思,然而还是不解。既然如此,那赵策命又何必制成手链,让别人给他卖命呢?
“原因有三。其一:天书只有十册,想要长生不老恐怕不够,只有高世览一人能够写就。故赵策命不断用八字损阳寿招魂,是为了唤回高世览。其二:纵使他赵策命命格极硬,但频繁修改自己的天书,也容易遭到天谴。有些人是星宿下凡,神仙转世,此类人的天书修改不得,然而人不可貌相,往往难以分别,只能通过无辜性命去填坑试错。其三:赵策命野心极大,希望通过招魂方法为自己招得左膀右臂,像汉高祖一样开朝历代。”
文有月听了,咬牙切齿,心中极为痛恨赵策命背叛友情,草菅人命。便从沙发上坐起,对着盲老太一躬到地,向她请教破解方法。老太微微一笑,请文有月回到座位,告诉他一个事实,他父亲文星并非常人,乃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文有月和女人都大吃一惊,同时说出:“他怎么可能是文曲星下凡?”老太见他们不信,又缓缓道来:“文星一生不学无术,从未认真上过一天课,然而他中考高考公考连中三元。在单位里,恐怕所有的公文也是由他负责对吧?”女人点点头,想到确实如此。虽然文星乐于阿谀奉承,但公文由他经手,绝无差错。文有月想到父亲平常一副吊儿郎当丧气模样,真是难以想象他竟是星宿下凡。
“那又该如何运用呢?”
“相传高世览为赵策命著成天书十卷之前留了个心眼,害怕自己一旦遭受不幸,无法监管之后赵策命胡作非为,便暗中选难民中武曲星下凡的人,为他写下一道假劫数,常人若册删此劫,顿时暴毙,只因命运可增不可减,神仙更是如此。赵策命贪心神仙命格,一定要求删去此劫,令他贪心自行修改便可以除去此人。”说完,老太站起身来,走进房间的幽暗处,一时之间竟然无处可寻,留下文有月和女人面面相觑。
文有月向她做了自我介绍,自己是文星的儿子。对方也告诉他自己是他父亲的同事,他可以叫她小高。文有月支支吾吾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小高,父亲文星在单位里是否真的如此不堪。小高点了点头,告诉他确实如此。文有月听完叹了口气,看着挂在手腕上的手链,不想再说什么。
这天文有月回到家中,又看到一副消沉景色:原来父亲文星今天去私人企业面试,没有通过,正郁闷着。母亲的脸色也不太好看,觉得丈夫一点都不靠谱,到了这个岁数,竟然没有一点可以拿得出手的履历。文有月不禁想问,当年母亲和父亲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越想越想不通,最后竟然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文星眉头一皱,听完什么也没说,母亲脸上一红,文有月尴尬地看着他们两个。最后还是文星说话了,当年他给她写了几十封情书情诗,再加上他是考试状元,就把她给打动了。母亲装作口渴,喝了杯水,又增添了一句,他的文字写的确实不错,自己当年也不是头脑发热的人,但也经不住文星的文采果然人如其名。
果然和那个老太说的一模一样。文有月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把现在的情况告诉文星,假如直接告诉他他是文曲星下凡,恐怕他只会觉得儿子在开玩笑。
这天晚上文有月早早睡下,提前来到梦中。为老人做事已有近一个月,老人对他也逐渐放心,夜里也不再频繁过来监视他,由于一卷天书删着容易,加到自己身上却需要半月功夫,所以平常就把这无暇顾及的十卷天书放在文有月房中,供他随时查看。文有月马上来到书柜前面,拿起未修改完的几卷天书仔细查看,发现其中一本有些蹊跷,卷主一生踏实本分,学习刻苦,身为断案官吏,从来雷厉风行赏罚分明,四十一岁那年因放仓救灾被杀。仅仅两年之后又有大劫,因为涉及公报私仇被人检举而斩于街市,纵观生平来看,在余下的几卷里面只有他符合武曲星的描述。文有月必须删去其他劫难,留此一处,故意让赵策命以为是他的疏忽,然后因嫌麻烦而自己删去。然而究竟是不是此处?文有月胆战心惊地提起笔,然而只是刚刚在字旁点下一个墨点,就已经有五雷轰顶之痛,顿时摔倒在地,痛苦不已,直接昏迷过去。好久才缓过神来,身体筋骨却仍有不可忍受之痛。看来确实是这处,文有月提起笔删去了后面的大小劫难,神经已经麻痹,虽也有痛苦,却不至于昏迷。
时间还早,文有月想到上次去村庄遭到农夫暗算,却突然消失不见,以至于周围流言四起,宣称有人在附近练习巫蛊。官府已经开兵来赴调查,目前正在村中搜索线索,文有月常常爬上树朝村内眺望,经常看到火光不断,夜间搜查已是常态。赵策命不知道详情,为了避开官府,肯定要抛弃此处另寻他所,书卷众多携带不易,肯定要加急使用,正好借此机会将他铲除。
这时,一个人推门进来,然而却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个黑发中年。凭感觉,文有月知道他就是赵策命,因为阳寿逐渐增多而返老还童。赵策命年轻之后行事更加干脆鲁莽,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翻阅起天书来,几卷已经用过的书卷便被随手丢到一边。文有月告诉他自己又新近完成一卷,然而马上需要回到现实,请他自行使用。按理说以前赵策命绝对不会允许文有月提前回到床上睡觉,但过去的相处已经让他放松了警惕。他就不耐烦地示意文有月不必多说,文有月回到床上,闭上眼睛假装睡着,眼睛却在偷瞄赵策命。只见他忽然大喜过望,拿起一卷天书恶狠狠地说:“哈哈,教你平时为非作歹,没想到死后落入我手!拿你当官的威风来吧,为朝廷做官却被诛杀两次,可惜你只有一条命!”忽然,赵策命发现书卷上的此劫并没有被删改。疑心窦起,从背后抽出一柄钢刀就向文有月走来,吓得他赶紧屏息装睡。赵策命把慢慢贴近,把耳朵放在文有月胸口聆听心跳是否正常。文有月此时想起他平日里为了应对考场焦虑做的训练,放慢呼吸,心跳也恢复正常,顺利过了这一关。赵策命放下心来,转身离开,却忽然持刀向文有月劈来,斩断文有月左手手指。然而文有月已经遭受天雷轰击,神经彻底断绝,并没有痛感。赵策命终于完全相信文有月的意识已经完全回到现实世界,遂回到书柜旁,拿起毛笔蘸墨,大笔一挥,就把书卷所写劫数一笔划去。那一刹那,文有月从床上弹跳而起,用滴血的半截手指直指天寰。顿时,雷声四起,乌云大作,大小山川同时震动,无数道闪雷于无有处孕生,透穿木屋顶直劈赵策命。赵策命一时大为震恐,急忙扑向周围平地就要躲避,刚刚躲过这道,却正好碰上那道,闪电如同针线为赵策命织了件电衣,将他的所有骨血贴身包裹其中。震人骇响划破天际,极大的能量点燃了周围的一切,刚才赵策命趴倒之处现在已经成为一个火圈,周围的家具也都被点燃,大火四作。文有月急忙跑到父母窗前,轮流将他们背到屋外平地。四周火把和马嘶声大作,跟在骑马官员旁边的是一串提着木桶的农民,大家纷纷浇水灭火,取水和用水的队伍拉成了一条线。两个壮汉官吏将赵策命押下,待火灭之后审讯。为首的官员镇定自若,吩咐文官记下此起巫蛊大案。火灭,他亲自来审讯文有月,文有月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实相告,对方并不相信。
“你说你帮赵策命篡改他人生死阳寿,如何证明?”
这时官吏把还未完全烧毁的赵策命的搬了出来,形状已经难以辨认。
文有月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到自己若能够证明自己能够说出一个人完整生平,就能够证明。于是将那位武曲星下凡的官员生平连同高世览虚构的劫数一同道来,还未开口,官员颔首示意左右将无关人员全部遣散,只留下官吏几人持刀戒严,如有人偷听当场格杀,随后示意文有月继续。文有月不敢怠慢,将自己如何到此,如何了解高世览苦心也一并说出,官员听了微微皱眉,但仍尽量理解。全部听完,官员走下马来,环顾四周士兵,沉思片刻,忽然吩咐身旁亲从杀掉其中大多数,被杀士兵全部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身首异处。官员随后拿出皇帝诏书向大众宣读,自己受命调查巫蛊案件,拥有最高权力,刚才所为完全是为了巫蛊案件不至于外传引起非议,语罢,才回到文好月面前。
“你刚才所提及的高世览,确有此人。然而我大汉王朝开国以来已有百年,民众称服,万国来朝。你竟敢妄言高世览与先帝所为,且不论你所谈论犯大不敬之罪,你参与赵策命叛乱图谋本已经是死罪一桩,两罪相加,该诛九族。”随后,命令亲从押接文有月及其父母。文有月无法忍受,愤怒暴起。官员早有意料,手起刀落,文有月身体顿时鲜血四溅,扑倒在地,化为一摊泡影,凭空消失。惊骇之时,文有月父母也缓缓消失,逐渐不见。现场只留下赵策命尸体一具,亲从询问官员意见,官员指示,收具赵策命尸体,文有月一事就权当做梦,任何人不得再议论一句,否则当场格杀。现场所死士兵,全部火烧,当做赵策命召雷反抗结果。语罢,官员骑上马,离开了现场。
文有月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地府,睁开眼却是熟悉的卧室。刚才的疼痛仿佛真实,他赶紧看向自己的左手,发现五指完好如初,手链也消失不见,一切仿佛南柯一梦。文有月来到客厅,一串手链还放在茶几上原封未动。文有月几近崩溃,不敢相信一切只是一个梦,然而看向日期,确实过了一个月之久,才放下心来。临近中考,经历了这种生死,文有月已然看淡世界,再不会有焦虑情绪。
父亲文星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从卧室里出来。文有月一看到他,便拿起手链让他还给单位的小高,文星吓了一跳,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文有月却接着说,单位既然在剧本问题上举棋不定,不如父亲亲自写一个符合各方建议的剧本。这样既可以消弭争端,也能一举脱颖而出,文星眼神忽然严肃起来,认真思考起来,终于,他拍拍儿子的肩膀,告诉他他会着手去办这件事,谢谢他给自己提的建议。
窗外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今天是个好天气。文有月看向窗外,喃喃自语。
“真难相信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五雷轰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