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南风一起,地里的苦荞就铺天盖地开起花来,开得张扬铺展,开得烂漫欢势,开得无拘无束,开得天下花草在它们面前没了脾气。这时节,你若是站在地头,只以为身在苦荞的海洋中,迷失了路径,找不到地埂。
打小的时候,我就嫌恶苦荞的味道。作为吃食,苦荞绝对比不过稻谷小麦,味道清苦、寡淡,散发一股幽淡的药味,满足不了口腹之欢。缺粮年月,母亲变着花样,将苦荞磨粉,做成墨绿的米糕,待硕大的米糕腾腾冒着热气端到饭桌,母亲拿来细线,横一道,竖一道,三五下就把米糕裁切成一个个四方小块。就是糕点,就是主食。
味儿不地道,但你可别就此轻慢了它们,它们立在瘦瘠的地头仿佛通情达理的庄稼人,笑容可掬,迎来送往。你看那沟边地头,它们的花随地开放,满地延拓,极是霸气。它们的生命力如此健旺,即便砂砾的土地,也能扎下根来,个儿矮矮的,却羞怯怯个顶个开起花来。苦荞开花的季节,地里有了赶热闹的“客人”,一会是蝴蝶的翅影,前追后赶,漫天漫地;一会是蜜蜂的叩访,春风荡漾,仿佛遍地起了笑声。
双休日的早晨,我早起赶到乡村,没想到一把大锁挡住我的脚步。
邻居说,勤快的母亲早已下地。
露水重极了。田埂上的野草挂满露珠,布鞋蹭上去,即刻就湿漉漉一片。今年雨水好,种子落地时即有雨水滋润,那些种子饱受天光雨露照顾,潜滋暗长,才一两个月就搭起了身架。进入盛夏,壮实的苦荞轰轰烈烈开起花来,或银白,或粉红。进入荞的领地,仿佛全是花的世界,全是。荞麦花没有南瓜的粗放热烈,也没有韭菜花的斯文卑微,它们分明是农家女子,大方得体,温暖阳光,茎秆上,叶隙间,一串串,一簇簇,构筑细密素雅的基调,快乐欢愉的基调,愉悦了你的心境,飞扬了你的情绪。
母亲站在苦荞地里,一头银发,若隐若现。她在极有耐心地把疯长的苔子摘下来,似乎又怕下手重了,弄痛了它们,以致蹑手蹑脚、行为迟缓。年过七十,她的腰身更加佝偻,就像成熟的荞麦,日益把腰弯向地面。
一群蜜蜂围绕母亲,它们在母亲的头上飞来飞去。这一刻,母亲是一朵花,一朵荞麦花,清香四溢,朴实无华。
农村责任制后,这块地分给了我们家。土地肥沃,加上勤勉管理,地里的小麦、红薯堆满仓房,明明吃不完,母亲仍然要在地头开垦,种上苦荞。苦荞耐瘦瘠,旱季到来之前,常常能够收获一茬。
年纪大了,别种了,几粒苦荞能赚多少钱。我说。母亲没有反驳我,话语一转说,生活好了,原来人们不怎么吃的苦荞却金贵起来。生活的改善,城里人的富贵病多起了,苦荞正好迎候了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人群的需要。也不是为了卖钱,好些亲戚和乡邻讨要,正好应了他们的急……
我沉默了。苦荞,分明跟我的乡亲一样,扎根乡村,它们普通寻常,没有特色,顺应天地四季,开花结果,奉献一生。
嗡地一响,蜜蜂飞起来,忽地一转身,已然不知去向。大片土地里,苦荞轰轰烈烈开起花来,开起花来,那样快乐,那样漫天漫地。苦荞花哟,漫地的苦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