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桃子熟了。坠得桃树弯了腰。我骑在桃树上,摘个红彤彤的大桃子,嘎嘣,咬下一口,哈,又脆又甜,真好七。
黑丫走过来:“阿诺,你摘两个桃子给我们七,好吗?”
她身旁跟着一位我没见过的胖墩墩,白色的公主裙上缀满了粉红的桃花;头上用红头绳扎着两根小辫儿,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肥嘟嘟的脸上,镶着两颗黑漆漆的大眼——我以为这不很好看。我妈说,眼大无神,眼小聚光。我是小眼睛。黑丫也是小眼睛。我喜欢黑丫。我们一样肤黑眼小,还贪玩。
“叫我郭大侠。”我嘻嘻笑着,两条疤痕累累的黑腿轻轻荡着,像一只猴儿。
“郭大侠。”
“哎!”我欢快地应着,又说,“叫一声靖哥哥,我就给你摘。”
“我不。”黑丫一撅嘴。
黑丫啥都好,就是不肯叫我靖哥哥。她说差辈了,不能乱叫。她叫我妈大姐。我们只是邻居,八辈子也连不上什么亲戚。唉!我真是命苦,生来就矮人一等!
“胖墩墩,你叫我靖哥哥也行。”
“她也不行。她是我表妹。”
“我不叫胖墩墩,我叫陶子。”胖墩墩面露愠色,瞪着大眼抗议。她说的口音和我们不大一样,字正腔圆的,倒是很好听。
“桃子?桃子要七桃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胯下的枝桠也跟着吱吱地响。
胖墩墩正色道:“我不是木字桃,是耳朵陶。”
我不识字,跟我说这些是对牛谈琴:“什么木字桃耳朵陶,不都是桃子唛!”
“阿诺,你到底摘不摘?不摘,我以后就不跟你好了。”黑丫开始要挟我。
“哼!不好就不好,谁稀罕。”我一拧头,自己嘎嘣起了桃子。
黑丫硬气得很,不再搭理我。但胖墩墩却好像是个馋嘴的小猫,眼睛盯着我手里的桃子一眨不眨。
“又脆又甜的大桃子噢,谁想七昂?”我见机故意叫了起来。
果然诱得胖墩墩直咽口水,张开小嘴叫了声“靖哥哥”,声音不很大,却甜死人。这是我迄今听过的最悦耳的声音!连树上的蝉儿也欢快起来,迭声叫着“知了、知了”。
我赶紧就坡下驴,笑着应道:“哎!我的好蓉儿,靖哥哥这就给你摘桃子。”
黑丫气得朝胖墩墩直瞪眼,但我抛下来的大桃子,她还是伸手接了,咬一口,又笑了。
胖墩墩手握桃子,笑吟吟地说了声:“谢谢!”
我提示她:“蓉儿,你要谢谁?”
她立马会意,不无羞赧地说:“谢谢靖哥哥!”斜阳从桃叶间穿过,变换出各种形态,在她半边脸颊上轻舞着,甚是可爱。
黑丫气得直跺脚,却也没办法。
我开始喜欢上胖墩墩了。我扔掉桃核,从树上跳下来:“蓉儿,我给你表演一下降龙十八掌,好吧?”
她脆脆地答:“好!”
黑丫“哼”的一声,扭过头。
我已经不喜欢黑丫了。
我摆好姿势,学着电视上的郭靖嚯嚯地挥拳,掌风将桃叶震得微微颤动着。
胖墩墩笑着鼓掌迭声叫好。
我很兴奋:“蓉儿,这是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亢龙有悔,厉害吧?”
“厉害。”她连连点头。
我更来劲了:“听到掌风了吗?”
“嗯,听到了。”
我的蓉儿真是太可爱了!
但黑丫却讨厌得很:“什么掌风,尽胡说,现在不正刮风呢嘛。”
我要和黑丫绝交!
“蓉儿,以后要是谁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用降龙十八掌打他。”
“嗯,靖哥哥。”胖墩墩咧开嘴笑着,露出参次不齐的乳牙,上门牙掉了两颗,笑起来可爱得很。
这年我七岁。胖墩墩,不,陶子六岁。黑丫?哼,管她几岁!
02
我不是郭靖,但我梦想成为他那样的大侠!
那时,我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便嗨哈、嗨哈地大声喊着,在我家屋后的一棵大树上击掌练拳。那树长得很高,有碗口粗,结一种人不能吃的米黄色小果子。树皮比我爷爷的脸还要粗糙,扎手得很。一掌打上去,手掌顿时现出一块树皮状的血印子来,钻心的疼。我不怕疼。要想练成绝世武功,怎能怕疼?
我们村里有很多武林高手。有练铁沙掌的,有学九阴白骨爪的,有使打狗棍的……最厉害的就是阿武哥了。他不仅会九阴真经、一阳指,还会水上漂——站着漂,躺着漂,身子纹丝不动,都不会沉到水底去。
在我们村的江湖里,我打不过阿武哥的一阳指,也打不过大头的九阴白骨爪。每回比武回家,都是鼻青脸肿,浑身疼痛。打不过年纪大的,就打年纪小的,降龙十八掌的威力就显现了,哈哈,几下便将他们打得屁滚尿流。但他们不守江湖规距,哭着回去向爸妈告状,令我妈不得不提上一篮子鸡蛋去赔礼道歉。我妈带着一肚子气归来,少不了要给我一顿胖揍:
“我管你是锅大虾还是锅小虾,今晚非要打死你个小孬子不照,叫你一天到晚嗨哈,尽给老娘闯祸……”
要想称霸江心洲,呃,就是我们那个村子啦,可不容易,我非得日夜刻苦练功才行。当然,这远远不够。郭靖之所以能成为郭大侠,是因为他有个要饭的师傅。
我们村里也常来一个讨饭的老头,我瞧他长得很像洪七公:也是一头乱蓬蓬的白发,白胡子一翘一翘的,手里握一根油光锃亮的竹拐杖。有回他来我家要饭,我怯生生地问他:“你会降龙十八掌吗?”他似乎没听懂,伸出一只破瓷碗,可怜兮兮地说:“行行好吧,小哥儿,给我点七的吧。”我不死心,又问:“你这是打狗棍吗?”但他还是没听懂的样子,只说:“小哥儿,随便给点什么都行。”我泄了气,转身去米缸里抓了一把米,放他走了。
阿武哥和大头知道了,笑得直不起腰:“他、他、他是个聋子!”
我没能拜到师傅,但在北江小学外面的旧书摊上,意外地买到一本“六脉神剑”,回家后用刀削了柄木剑,每日照图练着。为了加强功力,我又用蛇皮袋装了半袋黄沙,吊在屋后的一棵树桠上,练铁掌钢腿……
放晚学后,阿武哥、大头和我时常在校外同其他武林同道设擂比武。或单打独斗,或互相群殴,好似华山论剑。武当、少林、峨眉、全真等各大门派的高手都有。对手强了,对手的拳路也更复杂了,什么迷踪拳、螳螂拳、醉拳、蛇拳、连环腿、无影脚、大力金钢掌……应有尽有。我们仨经常鼻青脸肿地回到家,接着再挨爸妈一顿暴打。
同学们私下里都叫我“郭大侠”,若谁不肯叫,我就不和谁好。有一回上语文课,童大罐子唤我,我走神没听见,大头那小子使坏,阴笑着说:
“童老师,你喊‘郭大侠’,陈诺就听到了。”
童大罐子是个秃头,脾气很不好,打人又毒,而我学习极不用功,没少吃他铁砂掌的亏。阿武哥的脸更是经常被他打得像猪头。
他一听大头的话,火就噌地蹿了上来,跳到我面前,伸手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将我整个人拎了起来。我疼得龇牙咧嘴,腿脚乱蹬,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他瞪着铜铃似的大眼,怒吼道:“好你个郭大侠,今天你要不把《悯农》背出来,瞧我让你知道什么是大侠……”
“锄禾日当午,汗、汗、汗——”额上的汗珠簌簌地往下砸,身子不住地打着摆。同学们幸灾乐祸地低声窃笑着,连阿武哥和黑丫也掩着嘴吃吃地笑,大头更不用提了。唉,都太不讲江湖道义了!
我吃了童大罐子的铁砂掌,心中愤恨,咬牙切齿地跑回家,将书包摔在了地上:“妈,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去少林寺练武。”
我妈正为我那整日不着家的爸怄气,见我摔了书包更是气上加气,上来就给我一耳刮子:“学什么武?啊学什么武?你不好好用功读书,以后也想跟你爸样,好七懒动?”
我算是撞枪口了,不仅挨了我妈一顿毒打,练武器械也都被拆毁了。我躺在地上,好一顿歇斯底里的恸哭。哭得惊天地泣鬼神。但对我妈这样的铁娘子丝毫不顶用。
我的武侠梦,我的江湖梦,碎了一地!
03
不多久,阿武哥用砖头砸碎了童大罐子的光头,缀学回了家。他此后染黄毛,穿喇叭裤,跟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凭着一身武功,打遍新沟无敌手,成了街上有名的二流子。虽说很风光,却也因此进了几回局子。
是年暑假,陶子背来了一摞小人书。有杨家将、薛仁贵征东、西游记、三国演义等等,都是带插图的那种。将我正落魄的目光吸了去。阿武哥、大头和黑丫也都欣喜不已。“我家的书多得看不完。”陶子说。我们很是羡慕。过了二年,中外名著也跟着跨江过来了。我入了迷,一头跌进去,再没爬出来。
伴着这些书,我渐渐长大了,开始有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也尝到了什么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滋味。
陶子是城里娃,学业又日益繁重,到乡下渐成奢望。我对她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十六岁那年的暑假。
桃子又熟了。
“阿诺,快上树摘桃子去。”远远的,黑丫就锐声喊了起来。她已胖成了黑熊。
陶子却瘦了下来,腰如杨柳,又细又软;高高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齐眉的刘海下,两只乌黑的眸子,波光闪闪。眉眼儿绽开着,似桃花,盈盈地笑。
我用手挠着板寸头,侧脸觑着陶子傻乐。
“发什么愣,还不快点?没见过大美女啊?”黑丫横眉竖目,将我心底的小秘密刺穿。
陶子脸上挂不住,羞赧起来,一扭头,用手掐了下黑丫的手臂。
黑丫夸张的“哎哟”一声尖叫,停下脚,佯作生气道:“我讲我是大美女,你个小美女有么好自作多情的?”
陶子“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身子一扭,又给了黑丫一粉拳:“黑丫,你好讨厌噢!”双颊染上了一抹桃红,很是娇艳。
“啊呀,才一年不见阿诺,你就晓得害臊了呀?你们哪回见了不是眉来眼去,当我不存在的唛!”黑丫举起熊掌作势要打陶子。
陶子撒腿就跑,羚羊似的,咯咯咯地笑着朝我飞奔过来:“阿诺,别傻站着了。今天我也要上树去。”她拽起我的手臂往埂下飞奔。她穿的是白色T恤、牛仔短裤、运动鞋,似乎有备而来。
“好嘞。”我笑着赤溜一下爬上树,比猴子还要灵巧。陶子急猴猴的,却怎么也爬不上来。黑丫一摇一摆,气喘吁吁地赶来:“你跑这么快有么用?没我帮忙,瞧你怎么爬上去!”她抡起浑圆的双臂抱起陶子的纤腰,用力往上一拱,陶子便上到了树腰。
“陶子,把手递给我。”我伸手去拉她。
陶子上了树,和我并肩坐在一根粗树桠上,啃着脆桃,一起荡着四条黑白分明的腿,愉快地笑着。
“瞧你们美的,像一对白加黑小情侣呢!”甜桃塞不住黑丫的碎嘴。
陶子羞红着脸,张牙舞爪地作势要打黑丫,可身在空中,又无处落爪,就把吃剩的小半个桃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黑丫大笑着躲过。惊得旁边的桑树上几只什么鸟扑棱一声飞走了。知了也吓得噤了声。
看她们打闹,我心里美得很,却也不敢参与,只是龇牙傻笑。
我和陶子的身子紧挨着,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味,心儿不受控地嗵嗵直响,声音很大,生怕惊着了身边人,抿嘴不敢直视她。我低着头,目光四处游移,不经意地斜觑一眼她牛仔短裤下的两条细长腿,只一瞬,便慌慌地逃走,唯恐被她们发现。呵,那腿真的是又白又长呢,像玉雕似的,晶莹剔透。斑斓的光影从桃叶间斜斜地挤进来,落在她圆润光滑的腿上,轻轻摇曳着,似在跳着什么舞,很美。
我们不似从前那般打闹了,惟安静地说着话,或者什么也不说,任时光如舒缓的钢琴曲,在我们眼波里流淌,温馨又美好。但我隐隐察觉到,这样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了。
我缀学了。前途未卜。
“阿诺,你有什么打算?”陶子问我。她考进了安师大附中,大学在向她招手。
“我要去打工。”我耷拉着脑袋,瞄着地上婆娑的树影,思绪纷乱。我还没想清楚要去哪里,对未来更是一片迷茫。
陶子察觉到了我情绪的异样,偏着头安慰我:“阿诺,人生的路有千万条,并非只有上大学一条道,只要你肯努力,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就定能走出一条属于你的康庄大道来!”
她年纪小小,却懂得很多。这几年,她常鼓励我。唉!她真是个好姑娘!她是上天派下来的天使么?她是我生命里的维纳斯么?我希望是。
“是的啊,阿诺,你很棒的。”黑丫受陶子的影响,也学会了鼓励我。她也不坏,将要去巢湖读卫校。
鼻子一阵发酸,我使劲忍着。
美好的时光犹如赶路的夜行人,总是匆匆又匆匆。
陶子在夕阳的余晖中走了。她朝我轻轻地挥了挥手,似一片淡淡的云,飘进我的眼里,滑入我的记忆里;走了几步,又回眸朝我浅浅一笑,一朵桃花落进我的心里,刻入我的梦里。
她走后,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埋头痛哭。此后,我不论在何处,是何时,只要看到桃花开了,就想哭,看到桃子熟了,也想哭,看到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都想哭。
我知道自己得了一种病,且病得不轻。无药可治。
04
大头考去了大江中学,我很羡慕。我想一把火烧了家里的“闲书”,是它们毁了我的前程,毁了我和陶子并肩前行的希望!但我终究没能狠下心来。那里有我的梦想,也有我对陶子的记忆!
睹物思人,家是呆不住了。我拣了两件洗换衣服去了江苏,如同无根的浮萍,漂泊了近三年时间。阿武哥见我人瘦影单,郁郁不得志,叫我回来帮他跑业务卖电缆,工资加提成,收入比之前多,且更加自由。
阿武哥怎么发的财,众说纷纭。大头说他是靠打架抢了人家的订单。他不愿提及。我也没好多问。
虽说是“跑”业务,但其实并不需要天天跑,多数时候都挺清闲的,或在宾馆里看书,或到网吧去上网,以打发寂寞时光。
我的网名是“请叫我郭大侠”。我交了不少女网友,没事就和她们闲扯蛋。有个叫“我不是黄蓉”的网友最特别,也同我最聊得来。是她先加的我,我们一“聊”如故。我记得她发过来的第一句话是:
“郭大侠你好。”
我给她回复:“可惜你不是黄蓉,要不正好可以做我的蓉儿!嘻嘻!”
“嗯呢!我虽不是黄蓉,但我同样也喜欢郭大侠。”
“你也爱看射雕英雄传?也喜欢武侠?”
“中国人谁不喜欢呢?那是一个成人的童话世界蛮!”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我们有个共同的兴趣和话题:文学。自陶子将我领进文学世界以来,再无第二人和我如此深入地谈文学了。而她,一个未曾谋面的网友,却走进了我的内心世界,成了我的“知音”,叫我即惊且喜。
聊得兴起,我连自己的秘密也贡献了出来,将所有思念陶子的诗文都一股脑地发给了她。都是无病呻吟的那种。没想到她看后将我一顿猛夸,并鼓励我排除干扰,坚持梦想,多读勤写。弄得我飘飘然起来,忘了今夕是何年。
渐渐的,和她在网上聊天,给她写我的童年趣事和人生梦想、以及那段青涩而美好的时光,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发现,向一个陌生人倾诉,真的很痛快,尽可畅所欲言,无需遮掩。我心里正空虚苦闷,需要找人排解。而她恰好又乐于倾听,也愿意了解我和陶子之间的故事。不管这些诗文写得多么文体不通,她都不吝溢美之词,叫我再接再厉。
人总是喜欢被褒奖的。何况我那时犹如一株久旱的小树,正需要雨露的浇灌。陶子杳无音信,她的出现,正是时候。但她并不常上网。她是个大学生,学习很紧张。
除了“听”我述说,她也会感慨自己:“我爸喜欢舞文弄墨。受他的影响,我曾经也有个文学梦。但我妈偏不同意,说‘你爸就是个书呆子,跟他学没出息’。我的人生是我妈设计的:三岁识字,四岁跳芭蕾舞,五岁弹钢琴,六岁学广播主持。跳舞是塑造形体和气质,弹琴是接受艺术熏陶,学主持是为了谈吐和仪态。你瞧,都是目的性极强的学习。等我真迷上了跳舞弹琴吧,她又说考重点大学最要紧,其它的都要放下。说来说去,一切都是为了实用。唉!”
“你妈为你好呢!我很羡慕你学了这么多东西!”
“是为我好,我知道。但我妈凡事都讲实用,功利挂在嘴上,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做个有梦想的人,简简单单地生活不好吗?我妈曾经也是个有梦想有情怀的少女呢!她为了我爸的一首情诗爱得死去活来,拒绝了厂长儿子的求爱,嫁给了我爸这个穷教书匠。”
“哇噻,好浪漫啊!”
“是的呢。但她婚后却渐渐忘了初心,一心沉迷在事业上,争强好胜,非要高人一等。还嘲笑我爸整天活在虚无的世界里,不知柴米油盐贵。她现在总说后悔嫁给了我爸。唉!我以后可不想像她那样。我只想做个简单的人,过着平凡的生活,和心爱的人一起闲看诗书,静听音乐,春天赏赏桃花,夏天吃吃桃子……”
“你也喜欢吃桃子啊?”
“嗯呢。最喜欢一口咬下去嘎嘣脆的那种,甜甜的,特好吃。想想都要流口水。嘻嘻!”
她上晚自习去了。
正好黑丫上了线,我赶紧和她视频:“黑丫,将陶子的QQ号给我唛。”我嬉皮笑脸,语气却不很敞亮。记不清这是我第多少次找她索要了。
“不跟你说了唛,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等有了空闲,自会找你的。”黑丫瘦了,但还是肉肉的,和苗条搭不上边。
她头戴耳机,坐在卫校旁的某间网吧里。身后一排年轻的背影坐在电脑前,或打游戏、或浏览新闻、或同他人在企鹅上聊天。我的身后左右同样如此。互联网的兴起,让世界变小了,也让我们这一代人有了更便捷更直观的沟通方式。但我偏偏无法联系上陶子!
“不都上大学了么,哪能那么忙?”
“怎么不忙?上大学就不要学习了啊?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清闲!”
“我只想和她说几句话唛,表示一下关心。”
“我早将你的关心带到了。除了谈她,你还有么话要跟我讲?没有我就挂了啊。”语气淡淡的,没有温度。
她厌烦我总提陶子。她喜欢我,虽不曾明说,但眼神告诉了我。我总是装傻卖痴,视而不见。我的心眼太小,只容得下陶子。
小企鹅暗了下来,她下线了。
05
工作之余,我都猫在网吧里上网,写伊妹儿。
阿武哥直摇头:“是癞蛤蟆的命,就别想着吃天鹅肉。还是现实点吧。”他早没了武侠梦,眼里现在只有钱,和黑丫。
“那你别追黑丫啊?”我怼他。
一声叹息,不吱声了。我戳中了他的痛点。
阿武哥长得高而壮,眉浓眼阔,大金链子挂在脖子上,诱得漂亮女孩们苍蝇似的往他身上扑。他搂着抱着,然后说,老婆得娶黑丫。黑丫却是不咸不淡的。他很苦恼。
大头顶着西瓜样的大脑袋,身子却竹竿儿似的。人聪明,心眼多。三年高中苦读下来,炯炯有神的双眼熬成了目光焕散的四眼,却仍然不幸落了榜。他放弃了复读,也拎着皮包跑起了业务。
他对金钱有着强烈的渴望,对爱情却嗤之以鼻:“阿诺,别一天到晚瞎想那些没用的了,努力挣钱要紧。有了钱,还怕没有漂亮姑娘吗?爱情是他妈的神马东西!”
我怀疑他高中期间受过哪个女孩子的刺激,但他鸭子嘴巴,死硬得很,坚决不承认。
我不认同他们的爱情观,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陶子犹如天上的新月,只能遥想,不可奢求。“我不是黄蓉”才是这冬日里的一抹暖阳,令我心底涌动着丝丝热流。
她鼓励我:“坚持自我,坚持梦想,走自己的路,让他们说去。让文章而不是金钱替你说话。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抱得美人归的!哈哈!”
“我有些被你说动心了。但我不知道哪天能再见到她呢!唉!”
“世界就这么大,你们总会有相见之日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确如她所言,春天要来了。
春节后,我开始常住合肥。黑丫中专毕业后,就进了安医附院做实习护士,阿武哥追了过去。为了方便求爱,他在合肥买了房,注册了贸易公司。
现在,陶子、黑丫、阿武哥和我聚在了同一座城市。巧合的是,“我不是黄蓉”也在合肥。之前我曾几次途经合肥,提出要见她,她都不肯,总推说还没到见面的时候。
我和她认识以来,每周聊一次或更多,但最近一个月有些反常,她总不在线,也不给我回复任何信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该不会也像陶子一样消失了吧?我有些坐立不安,心神恍惚。
一夜春风来,将人们吹上了街头,赏花踏青。我却没心情游春,只在公司里上网。
这日傍晚,小企鹅终于亮了!滴滴滴,传来了久违的消息:“不好意思,这些天我一直忙于学习和排练节目,没空上网。”然后发出一个出乎我意料又期盼已久的邀请,“你周五晚有空去我们学校看我演出吗?”
“有空。”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啪啪啪,我快速敲了一行字过去:“我怎么找你?我们是不是先视频认识下?”
“留个悬念不好吗?或许会有惊喜哦!”
真是个奇怪的网友!
一年多来,我们通过QQ进行过无数次的心灵对话,陆续给她写了九十七封或长或短的伊妹儿,但我们却从未视频过,也不曾通过电话。我不确定她是个女孩,还是某位男生或老太婆的恶作剧!她说自己长得很丑,怕让我看到后不愿再搭理她。
好吧,我倒要瞧瞧她是天使,还是三头六臂的怪物!
06
那天下午,阿武哥也是春风满面,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对着镜子捯饬,足足半个时辰没挪步,二八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油光可鉴。他晚上和佳人有约,在长江路上的“真爱”迪厅。
我平素不喜修边幅,这日也抹了些摩丝在鸡窝似的乱发上,镜子里的人顿时精神了不少。
小伙子也蛮阳光的唛,嘻嘻!
临别前,阿武哥若有所指地朝我䀹了䀹眼:“阿诺,早点带上你的女网友来,我们今晚要狂欢到天明!”
“我能跟你这个风流哥儿比么?”嘿嘿一笑,走了。
合肥的三月,春光妩媚,桃花烂漫,那些多情的蜂儿蝶儿们,围着一丛丛、一簇簇小花儿,嗡嗡嗡地献着殷勤。校园里的靓男俊女们,也都是勾肩搂腰,秀着恩爱。我这个单身狗好生羡慕,春心不由地有些荡漾起来。
我饶有兴味地在菁菁校园里漫步,直至夕阳徐徐落下,这才来到小礼堂,对着门口检票的同学说:
“‘我不是黄蓉’叫我来看她演出……”
这多像什么接头暗号!我感到别扭,又有些忐忑。所幸他用奇怪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并未多话,便将我放了进去。
礼堂内人声喧哗,人头攒动。我随便找了个近过道的后排座,坐了下来。
演出开始后,学生们轮番在台上表演节目:唱歌、跳舞、弹琴、演小品……台下的天之骄子们看得很专注,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节目应该很精彩。我却心不在焉。
时针无聊地缓慢走着,转了一圈半,她仍旧没出现。
就在我不耐烦之际,耳畔突然响起了《铁血丹心》——这音乐我再熟悉不过了!歌声从幕后传出来,一对男女随之款款的走向前台,男的高大帅气,女的清纯甜美。穿的都是古装,是八三版《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和黄蓉穿的那身衣裳;他们的发饰也经过同样的梳妆。还有几个男女同学像模像样的拿弓挥剑伴着舞。
居然是她!
一年多了,我竟浑然不觉!我的记忆往回快进着,调出这一年多来我们之间的所有对话。是了,其实她曾经有过很多破绽,可我粗心大意,或者说蠢笨,竟然忽略了!
她又长高了些,也更婀娜了。
啊!她的目光来了!目光和目光交缠上,啪啪啪,擦出绚丽的火花!一只小兔子窜进我的心间,四处乱撞!
她应早就发现了我,只是故意晾着我的吧?她不只晾了我一个多小时,而是晾了我一年多!
缅怀童年的记忆,向经典致敬,获得大学生们的热烈回应。一曲唱完,引得全场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接着是《一生有意义》,大家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最后一曲《世间始终你好》,更是将整场晚会推向高潮。
我注意到,那男生频频深情地注视着她,但她似乎不为所动。她唱到“待我心,世间始终你好”时,那双亮闪闪的大眼已噙满热泪,哽噎得难以继续唱下去!
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脑子里全是郭大侠、胖墩墩、降龙十八掌……泪水没出息地涌了出来,拭去,又涌出来……所幸不再是苦的,而是淡淡的甜。
在掌声中,那男生忽然单膝跪了下来,手里捧着一大束不知怎样冒出来的玫瑰花,满面春风地仰脸望着她。她愣住了,似乎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我也懵了。神情紧张地注视着台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心蹿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攥着,汗津津的。
男生一脸阳光地轻启嘴唇,只是未待他言语,她便慌忙伸手制止:“高峰,请你先不要说话,我有话要讲。”
阳光僵在了男生俊朗的脸上,有些尴尬,有些困惑。
她手握着话筒,踅身面向场下一众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的同学们,静了静心神,然后不无动情地说:
“同学们,感谢你们今晚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唱了三首经典老歌。我想将它们献给你们,同时也献给那个一直想带我到大漠策马扬鞭、去桃花岛吟诗作赋、上华山舞文论剑的‘郭大侠’——他现在就坐在你们当中。”
同学们像鹅一样地抻着颈子东张西望,场内一时间骚动起来。
她不为所动,目光转向我,接着说:“阿诺,我想对你说,你虽不帅,也不富,还有些笨笨的、傻傻的,或许还有点小小的自卑,但我就是不讲理地喜欢你!我喜欢你对文学不懈追求的态度,我喜欢你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我喜欢你对我的那份绵柔而诚挚的感情,我还喜欢你对武侠世界的那份痴迷!总之我要说,我虽不是黄蓉,但我愿做你的蓉儿,随你一道听风看雨、赏月观花!哪怕你今生如你所言成不了郭大侠,也走不进文学的华山之颠,只是个对着风车战斗的唐吉诃德,我也心甘情愿和你携手同行,无怨无悔!”
她用手掌抹了把眼泪,转身向仍然跪在台上发呆的男生深深一鞠躬:“高峰,谢谢你这一年多来给予我的关爱,但我已心有所属,实在对不起!”说完,她放下手中的话筒,似一瓣娇艳的桃花,且泪且笑地朝我飘过来。
玫瑰花在那可怜的男生手中哀哀地颤抖着;同学们先是诧异的瞪眼张嘴,待醒悟过来,便陡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和口哨声……
不错,她便是陶子!
暗无天日的思念,止步在了第1699天,止步在了桃花盛开的季节!我翘首以盼的春天,真的来了!
“哈哈!郭大侠!怎么样,见着你的女网友了吧?还不赶紧过来,我和黑丫正在真爱迪厅等着给你们庆祝呢!”阿武哥在电话中坏笑着说。
“哼哼!等会见了,瞧我怎样用降龙十八掌收拾你们!”
这年,我二十一岁。再有九天,陶子满二十岁。我们在最美的季节、最好的年华再次遇见,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