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的记忆(小小说)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爹娘下地干活，走前给我留下话：“你七岁了，该帮家做点事了!”
我回答：“我做，鸡总来捣乱。晒粮食，鸡抢着吃;草堆一起，抓个乱七八糟;跳锅台上，窗台上，磨台上，到处飞;笸箩，爪篱放点食物，屙上屎，喙得一塌糊涂;赶也赶不走，不小心，弄一手。鸡真讨厌，我恨死鸡了!”
有次，我家的鸡跳到邻居菜园把菜苗吃了个净光。邻居抡起木杈赶鸡，把鼓鼓头鸡的腿打断了，鲜血直流。娘心疼极了，抱着鸡，边包扎边哭得撕心裂肺，像死个亲人。
临冬，邻居大娘送我一个小馍，我不舍得吃，刚放下，被鸡叼走。气得我跺脚，却追不上鸡。被门槛拌个大跟头，膝盖都磕出血，气得我拣石头向鸡掷去。
娘匆匆跑来拦我，袒护说：“它也是咱家中一员，是大功臣，犯点错，别计较!”
“还大功臣?比我重要么?它做什么了?”我撅嘴不服气，坐地上抗议。
娘忙给我擦洗伤口，抹着泪说：“好孩子，你大了就懂了。”
等我上学了，要买书本。每次向娘要钱，娘唠叨：“生产队年终才开支，多亏有下蛋鸡。下蛋换成钱。家里的油盐酱醋、火柴、煤油、买书本，都有救了。”
原来鸡是家的摇钱树!难怪娘对鸡那么好!只有年节或有客人来，我才能吃到一口鸡蛋，平时鸡蛋都让娘换成钱了。
鸡与生活息息相关，我也开始关注鸡，慢慢弄懂娘的感情。六只鸡，芦花鸡两天一个蛋，从不停顿，是娘的最爱。灰鸡下蛋断断续续，妈妈怨它“能吃，却不争气。”黄鸡不如那鼓鼓头，个头不大，蛋却不小……
放学回家，没忘给鸡抓把谷糠，清理鸡屎，早晚没忘开关鸡窝门……
记得有一次，我不想吃东西。娘摸我头，说：“脑瓜烫，感冒了。”忙挖面和成团，放灶膛焐熟，又烧几瓣大蒜，再煮一鸡蛋，摆我面前，说：“看你吃东西不亲，好好补补吧!”我剥去蛋皮忙往嘴里塞。噎得打嗝。
娘静静地望着，给我倒水，看我吃，慈祥地说：“别急，你爱吃，娘再给你做。”
爹出大力，玉米饼子省给他吃。我们吃煮地瓜干。很少见到白面馒头。忽然见到这么好的食物，我非常开心。激动地说：“娘，有病真好，能吃好东西!我就愿生病!”
娘瞪我一眼，训斥：“瞎说!宁可什么没有，也不能有病。”长叹口气，喃喃自言自语：“唉，娘穷，闺女捞不到好的吃，跟娘受苦了!”
我搂起娘脖子发嗲：“娘处处省给我，宠我，娘好。等我大了，定让娘享福!”
娘感动得流泪：“好好，你有这份心，娘再苦再累也值了!”
从那以后，我上学看路上有掉的菜叶子，嫩草，总捡了，带回来扔给鸡吃。有撒的粮食，我会用衣服包好带回家……经常这样，每次我回家，鸡像对娘一样，老远跑到我身边，跟我讨近乎。我也渐渐喜欢上它们。
娘看我懂事了，很高兴，一再许诺：“闺女这么大了，竟没件囫囵衣服，鞋还露着脚趾头，将来喂肥了猪，攒点钱，把你好好打扮一番!”
许愿不止一次，但总有想不到的事冒出来：屋子漏雨要买草苫，爹干活要镰刀，娘切瓜片切伤手……一直没兑现!
知道娘不容易，有困难尽量自己解决。没有演草本，就用旧本子翻过来写，或用木棍在地上练习……作业本没了，我犯难了。知娘没钱，开口只能给娘增添负担，不说，又没办法。一早，我便拉开鸡窝抱起芦花鸡……
娘嗔怪说：“还不快去上学，你抱鸡干什么?”
“我想让娘摸摸鸡屁股里有没有蛋，我——”
没等我说下去，娘狠狠地白我一眼：“芦花鸡昨天下过蛋了，哪能天天下蛋?”顿了一会，又安慰说，“答应给你买力士鞋，不会赖。蛋要慢慢积攒，你再等等吧!”
我委屈地说：“鞋能将就，作业本写完了，老师要批作业……”说着，我委屈得抹起眼泪。
娘态度骤变，埋怨说：“你怎不早说?买，就买!咋不买?再穷，也得买!”
由怀里挖出一个布包，层层剥开，见到卷作一团的贰元钱，说：“从疃东跑到疃西跑了半天，还摔了个跟头，好容易借到两元钱，准备给你爷爷看病。答应过两天还人家。你上学耽误不得，先拿去买本吧，剩下还我。”
“那爷爷的病……”
“爷爷是老毛病，晚几天看无大碍，卖了鸡蛋再说吧。念书不能耽误。”
我接过钱，告别突然慷慨大方的娘，欢跳着去买本本了……
有一年秋天，我家鸡屁股上总沾着绿屎，不吃东西，翅膀耷拉，全蔫了。娘找土方医治，但没效果。邻居说是鸡瘟，建议我们赶紧杀掉。爹去杀了，娘不看，也不吃，在一边抹泪。爹让我多吃，虽然长久没吃肉腥，但我见娘难过，心里也不是味。
几十年过去，城乡巨变。可惜爷爷、爹、娘都已离世，若活到今天该多好!尽孝已成遗憾。我也成古稀老人。吃到鸡，便想起那段岁月。忍不住对孩子提起往事。
孩子笑我：“奶，那个时代早过去了，应向前看，翻弄老底，没人爱听。”
我反驳说：“生活是好了，你们也应该知道过去的艰难，奋斗的不易，先辈们经历的一切。不忘昔日苦，方知今日甜!”他们身在福中，没有感受，只想未来。
娘和鸡的影子刻骨铭心，历历在目：鸡虽不起眼，却是娘的依靠，给娘带来希望和力量。悄无声息地帮娘撑起养育我的家，伴我长大……
2022，元月7日 蠡 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