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快黑的时候,二孟终于从西安工地逃回到他的村子附近了。
当他老远望见村头执勤人员驻扎的那頂蓝色帐篷时,猛然站住,犹豫了片刻,便拐进了路旁苹果树地里,径直走进苹果树的看护房里。虽是数九寒天,可是,已经长途跋涉一百余里的二孟却并不感到寒冷,除了两腿酸痛之外,就是觉得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能咥一碗翠花做的臊子浇汤面,那就嘹扎了。他坐在又脏又乱的果树房里,从兜里摸出最后一袋方便面,连同袋子一起使劲揉搓着。等到面饼都揉碎了,才撕开袋子,用手捏着碎面渣放嘴里干嚼起来。
二
二孟一边嚼着一边寻思:“一会儿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我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自我隔离在自家后院的东厢房里,每天让妻子翠花给我做浇汤面,再多放些肉臊子进去,那味道一定颤得很。”想到这,二孟舔了舔嘴唇。他又寻思:“等到西安城一解封,我仍然去工地上班,先前几个月的工资也会一分不少地积攒下来。”想到这里,二孟不由得心里一阵窃喜,从西安步行逃遁时的惊惧心理,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二孟是在西安城北一家建筑工地干活。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使得这个人口超千万的大都市一下子突然停了摆。沿街的各类门店都关闭了,一排排大大小小的车辆都静静地停放在院子或街道旁边,原先喧嚣的大街突然变得异常寂静。空旷的街道上,偶尔会有一些“全副武装”的防疫人员在有序地进行着检查、消杀的工作。
严格的防控措施,使得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虽然生活物资还是有所供应,但是价格却上涨了不少,自己掏钱买那是自然的了。封城虽然已经几天,可新冠的确诊人数还是一直居高不下。
住在工棚里的二孟心里开始盘算起来:这样下去得熬到啥时候呀?去年因为疫情,武汉封城,一封就是几个月。我现在被困在这工地上,有活不能干,自然也就挣不到钱,每天只能静候着,到点自己掏钱买饭吃,照这样下去,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那点工资不就吃得差不多了么?坐吃山空啊。再说,在这危险的疫区里,说不定哪天给自己也染上,那麻烦可就大了。
二孟胡思乱想着,忽然产生了逃回去的念头。西安城离家不就一百多里地么?封城了咱不能坐车,步行不行吗?步行用不了一天也就能走回去的。
盘算停当,二孟便决定当天晚上天不明就动身。
过了三更,他便带上白天剩下的两包方便面,一瓶矿泉水和两个馒头,趁着夜色,悄悄地溜出了工地。刺骨的寒风,吹得二孟打了个激灵,他骂一句:“这鬼天气,冷得争怂!”便把羽绒服拉链往高拉了一下,想起家里的热炕,更坚定了二孟回家的决心。
这次新冠疫情,属于新冠变异毒株德尔塔的传播,来势凶猛、传播力强、潜伏期长,无疑增加了防范的难度。所以各级政府都采取了严格的防控措施。西安封城后,紧接着陕西境内所有的市、县、镇、村也都采取了不同程度的封控措施,飞机停飞,客车停运,店面关门,道路封堵,交通要道都有专职人员负责扫码登记。对于从高风险疫区西安回来的人员,盘查得更是严格,不但要扫码登记,还要出示四十八小时核酸检测报告。所有这些消息,二孟都从手机里了解到了。自己既没有核检报告,又是来自高风险疫区,所以,一路非常小心。不能一直沿着大路走。遇着检查点,老远就得绕着走,有时候还不得不穿果园越田野地绕道而行。百余里路程,身高腿长的二孟,足足走了整整一天,走得他心跳口颤,两腿发软。
二孟躲在果树房里嚼完了那包方便面,仍然感觉饥肠辘辘,他走路的热乎气,也散尽了。破门烂窗的果树房里,冷风从外面嗖嗖地灌了进来,寒气逼人,冻得他打了个寒噤。饥寒交迫的二孟想起了翠花拿手的臊子浇汤面,想起了翠花烧的热炕,恨不得立即飞回家里。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裹紧了一下棉袄,自言自语地说:“唉,该给翠花打个电话了,让她给提前做好饭,再把炕烧热点。”
因为二孟昨天把他想偷着回家的想法告诉翠花的时候,翠花是坚决不让他回来的,所以他今天一整天也没有给翠花打过电话。现在到了家门口,生米做成熟饭了,翠花就是不同意他回来,还能有个啥办法!
三
翠花和二孟通完电话,她的心里就是五味杂陈。既高兴,又生气。
高兴的是,二孟好好地回来了!她生气的是,二孟在大疫当前,陕西全民防控,他不顾家人和大家的安全,怎么能从疫区往回跑?不是电话里答应我不回来的么?
她又怜惜二孟,为了这个家,为了给已过而立之年的未婚儿子,筹集那十多万元的彩礼,年近六旬的他,尽管患有高血压和腿疼病,却每天吞服着药片奔忙在工地上,这次偷着跑回来主要还不就是为了图省几个钱?
翠花做着饭,心里也在不停地纠结着,矛盾着。因为她知道这次疫情的严峻,明白政府的防控政策。村里的广播每天都在播送着县政府的防疫要求,高风险疫区的人员是严禁返回的。凡是私自返回的,必须第一时间向政府报备,然后由政府统一集中到县城的隔离点进行两个星期的隔离和核酸检测,隔离期间的费用自理。
可是,二孟竟然偷着跑回来了!现在,是把二孟回来的事报告给村里集中隔离?还是让他偷偷地藏在家里自我隔离?
翠花陷入了两难的抉择。如果向村委会报备就意味着二孟会被集中隔离,就意味着自己要出那三千元的隔离费用,而三千元对于这个上有两位老人,下有未婚儿子,日子恓惶的小农家庭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啊!然而,偷偷在家进行自我隔离,不仅违反了上级的防疫政策,而且会面临着极大的传播风险。
翠花显得焦躁不安,心里来回地翻腾着,权衡着。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村长昨天的广播讲话又一次回响在她的耳旁:“……村民同志们,大家好好想一想,疫情爆发以来,多少行业停工停产,多少地方实施国家负担的全民核酸检测;多少白衣天使、防控人员冒着被感染的风险,頂着数九严寒,昼夜不停地奋战在抗疫一线;新冠患者的治疗费用全部由国家负担;国人注射的数十亿剂新冠疫苗由国家全部负担;国家需要付出多少人力财力,国家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所以,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舍小家顾大家,不要给国家添乱……”
翠花听到这些话,忽然犹如醍醐灌顶。她快快走到厢房,果断地打开箱子,取出了今年她务作三亩玉米所卖来的三千多元,揣进怀里,含着泪水拨通了村长的电话……
夜色已经很浓了。饥渴疲惫的二孟,跌跌撞撞地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翠花、村长和两位身穿防护服的防疫人员,从大门里的凳子上站了起来,闪身出来。
二孟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切全明白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看着翠花,眼泪却悄悄地流了下来。翠花看着落魄的二孟,疼惜在心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里的泪花盈盈欲滴,她双手颤抖着递给二孟一个提包,深情地说:“二孟,对不起,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主!之所以没有提前给你打电话,怕你又自作主张。这也是为了咱家和大家。包里装有三千元和刚烙好的饼,上车先吃点,隔离点啥都有,你安心隔离去吧!”二孟接过提包,点了点头,如雨的泪水已经淌湿了口罩。
汽车快速地开走了,翠花却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汽车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