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桃花已谢,菜花正黄,泥土的黄色,火纸的黄色。缘何,春雨爽约,日头昏黄?一把泥香,几捆火纸,纸焰翻飞,思绪断肠:陌头新培的泥土,赫然昭示,母亲冥龄又添一岁,仙逝已卅年矣。低矮的坟茔,恍若母亲那瘦小的身躯。而新生的春草,却又倔强而旺盛地将岁月延伸。
三十年前,癸酉年九月二十七日夜,母亲悄无声息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历程!当时我不在家,据说,父亲当时也不在她身边,只是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才发现。那时,我还在学校上班,第二天早上,同村的高潮哥来校,说母亲病重,叫我请假!我顿时明白,一定是母亲不在了——农村风俗,报丧时一般都是说病重速归!这才想起,怪不得昨夜那么晚还有虫子在窗外撞纸,该不是母亲的魂魄来看我吧:我是她最放不下的,用她的话说,任务未完成(帮子女结婚出嫁在我们那里父母的心中是自己的任务)。这才明白,怪不得星期天离家去上班时,母亲蹒跚着送出了好远,一直目送我翻过了远离村庄的那道坡头,翻过那道坡,她就再也看不见她心心系念的贵胜果子(农村俗语,宝贵儿子)——她是放心不下、在跟我道别啊!瘦弱的蹒跚的模糊身影,在我心底烙印。我当时还怪她咋那么不听话不早点回屋去呢?那时母亲已因中风腿脚不便,走路靠用拐杖挪移,何况天气寒冷。几个月前,我刚刚毕业参加工作时,村里人向她道贺:“你现在好了呢,苦那么多年,要享福了,儿子参加了工作,以后娶个俏媳妇儿,到城里做房子,把你接到城里抱孙子!”她却是那样坦然而心酸地回答:“我怕没有那个命,能看到他找个媳妇儿我就落了心。到城里我不去,我怕上楼梯。”一语竟成谶,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魂,真的能先知先觉?
母亲是那个年代普通农村妇女的代表。印象中,除了自小在外婆家有一个好听的名字之外,再也没有受过什么优待,连生日也没有人记得确凿。只是到了一定年岁,特别是母亲的女儿我的姐姐们出嫁后要来祝寿,才约莫着将生日定为八月初十。要说,她在娘家还是几户房头共有的唯一的宝贝,但也还是深受重男轻女思想的毒害,并未成为“贵胜果子”。
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在那个年代,应该也只能是父母包办,两家好像是亲上加亲,父亲和几个远房的舅伯好像是老表。当时的父亲应该算得上是“水库移民”投亲靠友而来的,父亲的父亲也多年早已病去,母亲嫁过来时,我家家徒四壁,连家也是人民政府分的地主的几间房子,好日子自然是没有过过。记得母亲曾聊起,说怀上我的时候,父亲远在“三线”(十堰),两个姐姐也只六七岁,应该还有一个一岁多的哥哥,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夭折了。母亲以有孕之身拉扯着姐弟三个,还要干农活。那日子又该是何等的艰难!
自我记事时起,父亲应该是常年主外的,做做他的木工活,夏天叫卖叫卖西瓜,冬天贩贩柿子卖卖炭,晚上打打鱼咵咵天,偶有农忙时节才回家挑挑草头(捆好的稻谷或者麦子)打打农药,干些妇女没法完成的农活。家里的其他事儿他大约而且必定是不管的。其他的全是母亲承包了。烧火煮饭带孩子,下地种田砍柴挑水。那时的很多农活都是要靠手提肩挑,一家人种几亩田地,包了一家人的吃喝,还要卖国家规定的粮食,要挣一家人的零花钱。每天早晨至少要挑满满三担水,装满家里的大水缸,有时用水量大,傍晚拖着劳累一天的身躯也还要挑几担。幸亏那时我们塆的水路好,只有里把路,可难的是天天如此。难怪外村人都嘲讽我们徐家垸是不是男人死光了。据说我们塆的女人的绝活是栽油菜,能吃苦,速度快!先是蹲着栽,再累得直不起腰干脆跪着栽,我的母亲应该也不例外!我家的油菜田也有两亩多,我家栽油菜的主力只有我母亲。霜降天,冰冷地,小油菜,大块地,母亲瘦弱多病不服输!栽完自家的还得去帮舅舅家,那可是她的亲弟弟,有她牵挂的嫡亲侄儿侄女,她爱子女,也爱侄儿侄女!
有时候情况特殊,母亲也女代男工,总也难忘六月三伏天,她那矮小的身个及虚弱的身子如何在密不透风一人多高的棉花地里、中稻田里带着口罩或不带口罩无任何防护地打那剧毒的“保棉丰”,喷那刺鼻的“六六粉”!浑身湿透、一身酸软还要强撑身躯给我们做饭、督促我做作业!
最吃亏的事儿应该是“加米”(米业加工的简称吧)和“粉碎饲料”。那时可不是买米吃,都是自己把稻谷挑到加工厂加工成米,加工价钱论担,不论大小担每担一毛五分的加工费,所以人们总是用自家甚至全塆最大的箩筐(据说最大的能装150斤吧)来装米,好占一点便宜。难以想象瘦弱的母亲在不到1500米的路上要歇几回肩!路途的艰辛倒在其次,最怕的到了加工厂遇上停电,那年代停电可是常态,加工厂站队的人多,而电又往往在半夜才有,所以那时的人们往往在没有闹钟的情况下凭对全家人的责任警醒起五更去站队。黑黑的夜,重重的肩,空空的肚子,空空的米缸!好不容易轮到了,停电!又要挑到别处转场,但愿换个地方不停电!换个地方又停电,又转场,但一定要保证子女的吃喝,那时候借米可不是一件好事。
更苦的应该是“双抢”,抢割早稻,抢插二季稻。一般是在七月下旬到八月初,农村有谚:“不插八一秧”!头顶烈日酷暑,急急忙忙抢割,把一大片稻子放到在烈日下暴晒,如果天气允许是晒干再捆最好,挑起来轻爽。可是老天爷更多的时候是不允许,不允许,你晒个半干,突然涌起一山乌云,吓得农人半死,赶紧捆谷,以免淋湿了难挑。人就和云赛跑。运气好的,刚刚捆完就大雨倾盆,人虽累个死赶个死,倒也心里舒坦,拎着汗湿的、或者淋湿的衣服却神清气爽,美美回忆一家人的功劳;运气不好的,赶死累死却还是输给了云,稻谷依然被淋了个透湿,一家人如被暴晒又被猛淋的稻穗一样软塌塌。更不走运是,天气预报说今天没有雨,正在打谷却赶上雷阵雨,好不容易铺满场再差刻把钟就能把谷收拢,却偏偏赶上了阵头雨,到手的稻谷洗了澡,不少还被冲进沟渠!人的那个累,人的那个气,哎,不是母亲那瘦小的身躯能承受的!难忘那一次,瓢泼的大雨,把到手的稻谷冲进沟渠,我们用筲箕追堵的狼狈和心酸;也难忘,大雨中,母亲佝偻着疲惫的身躯拉着淋湿的幸存的稻谷的板车,我们在后面推搡的苦涩和狼狈,还有庆幸——老天总算可怜辛苦人,留了一点口粮!怪不得母亲常年多病,多病的人想做事不能做,更苦!肉体上的苦尚可承受,精神上母亲承担的更多。父亲很能干,脾气也是能干的,父亲在家,嘴巴子长时是搁在母亲头上,哎,父亲还健在,我就留点口德,不去说他吧……身心俱疲,终于,在1988年的秋季,应该是油菜栽完后,一个晚上,母亲中风了,那时我在一中上高二。据说是口眼歪斜,人事不知,一手一腿瘫痪了。家里怕影响我读书,没敢当时告诉我,在周末的时候还特地派二姐夫给我送米送菜,叫我不回来。我哪知有如此变故!又一个星期再次回家时,母亲仍瘫躺在床,知觉不多,一见我来到床头就眼泪直流!口眼歪斜的第一句话是:“艳明,莫担心我,好好读书!”也不知道当时是感叹号还是省略号,我只是泪眼模糊!
后来,她逐渐能起来了;慢慢,能用一只手洗洗菜切切菜甚至能把饭煮熟了!天天,蹒跚着腾挪身躯,帮着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毕业那年,想着她似乎好些了,我也回到了家乡参加工作,谁知,11月11日夜,母亲竟然撒手离去,当然,离去对于她或许更是一种解脱,离开这苦难的尘世吧,愿母亲地下安息!
……结婚那年,对着供桌上的红烛,我默默念着,母亲,你放心吧,我把你的任务完成了,媳妇儿好着呢!我还对老婆说,可要好好对待老公公呢!女儿出生那年,抱着胖墩墩的女儿,摸着她那肉球球儿的小手,我想,母亲要是能摸摸,一定是笑开了怀啊。每年春节,总要带上妻女来看看母亲,给她烧烧纸钱磕磕头。每年农历九月廿七日,妻子总是准备好香烛火纸,豆腐肉糕,提醒我,母亲冥岁寿辰!几柱清香,三拜九叩,母亲模糊而清晰在记忆里渐去渐远,思念渐远渐浓!母亲,我泪眼婆娑,无语凝噎而不能!心浓缩而纠结!母亲,安息吧!但愿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辛苦,没无需购房,没有“三座大山”!也但愿真的有轮回,你早已脱胎到人间,成为快乐的婴孩!惊闻本周末要出差,无法给你祭拜,匆忙辍笔,聊祭忧思!感谢母亲,你的苦难给了我坚强;感谢母亲,你的关爱给了我温暖和力量;你的柔弱给了我宽容和大度、给了我坚韧和力量!母亲,你永远是我前行的力量;我们永远怀念你,即使你已经脱胎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每年,依然会通过三柱清香寄托我们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