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像一条蛇扭着身子滑行在厚厚的水草丛中,我在水泄不通的集市里不时调整姿态:侧肩、拧腰、收腹、提臀、倒踩、纵跃,错开迎面冲撞过来的肩膀,让过屠夫担子里尖锐的秤杆,从盛放蔬菜的脚篮上跃过,还得时刻提防踩到满街的鸡屎,然后伸手向困在街心的拖拉机上一撑,借力横越车头,及时将阵地转移到街道的另一边。这世界太乱了,我流星赶月般的脚步正急切地寻找一块净地,安放走投无路的灵魂。
虽然你已不再有兴趣,今天上午在给你的信中我依然写道:最近陆续打听到一些同学朋友的下落,上个月小云因难产去世,没有举行告别仪式,甚至连父母兄妹都没有来,一对私奔的男女,在我们街上做木材生意,除了生意上的往来,他们已被整个世界遗弃;阿志和小勇在海南抢劫杀人,去年被就地正法了,阿志的爸爸是县公安局长,大家认为只要他出面,一定能够保住阿志的命,但他冷血地拒绝了跟海南方面通融;如雪也没有去铜仁上师专,她的名额被关系户顶替了,近来受人蛊惑,信了一种披着基督教外衣的邪教,现已不知到哪里传教去了……而我们还没有足够的精力与闲暇去哀悼和缅怀,便被生活赶狗似的驱赶着为衣食劳碌去了,唯有在心中祈愿死者自已矣,生者且吃饭。
穿梭在茫茫人海中,我并不想去造访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事实上,世上也没有这样的人。正如我在歌曲《没有上帝的年代》中写道:“不必苦苦追问谁能了解我,不必苦苦强求敷衍的应和,人生情愿孤独,奈何命运捉弄”。曾经多少次满怀希望地去找某个旧交、笔友、师长、同学,想要和他们谈诗论文,交流感情,倾诉心声,最终收获的只是一次次失望,他们满脸堆出假笑,冲口而出的话语却道出了真实态度:“你找谁?”“你有什么事?”。这样尴尬的“寒暄”击碎了我所有柔情的期待。然而,要在一望无际的人潮中找到一个宁静的港湾,谈何容易?
风渐吹渐狂,摇落满树的梧桐叶片,卷起地上的稻草和破塑料布,我绝望地杵在糖烟酒公司门口的台阶上,看着风把一张破报纸从卖完鸡蛋的空菜篮中拧起,在无数个脏兮兮的肩膀上连番碰撞之后,倏地被这只看不见的大手从空中俯身拾起,毫不犹豫地提上天去,却并不远远掳走,始终在视线所及处起落,扑腾,翻转,旋舞,时而悬挂在枝头,像一只离群的鸽子,时而缠夹在商店门头的广告牌上,像一个拼命招手呼救的被绑架者,但终会被风追踪而来,裹挟而去,继续它命定的漂泊。
这无处靠岸的报纸,多像千千万万底层人的处境啊,同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命运的脖子,持续不断地折腾,摔打,挤压,扬弃。多少天以来,我从不间断地在街上闲逛,几乎梳遍了松桃的每一条街巷,却永远不知下一步该去何方,也不知道终点站会在哪里。
人群在南门桥上开始分流,向前是贯穿全城的主干道,经医院、公园、师范,直到我所不知的外地;向右或是向左,需在一座斜坡的剖面做出选择,向右是一条建在坡道上的街道,往上,出城,过打岩厂和桂花寨,大概就到了牛角河;向左是一条通往松江河的老街,人潮在下行的街道方显出流速,给人一种“鱼贯”的即视感。当江上那座残破的悬索吊桥进入视线,我脑子里蓦然闪现出老孟的一句诗“人随沙岸向江村”,不自觉地跟着这些早上从远处渔村赶来此刻正赶回自己渔船的人一同往江边涌去。现在,该是“余亦乘舟归鹿门”之时了,我的思路逐渐清晰:河对面是白蘋村,村后的观音山,大抵不会收纳这群芸芸众生吧。
❶观音山冥想
松桃虽是山城,但三四百米以上的低山如九龙坡等都在城郊较远之处,千米上下的中山如七星坡等都在城外更远之处,因而穿城而过的松江河岸那座喀斯特丘陵观音山,已算得是城中地势较高的所在。隔了一条大河和夹岸的滩涂,在城里穿过高低错落的房舍看它,便觉得只是个佛头般不起眼的小土包,然而一旦上得山来,隔江远眺,纷乱杂沓的集市竟然被我看出些许文化意味来:远远的大河对岸,大大小小的灌木,稀稀疏疏的林子,形态各异的洄水凼,以及来自各街区的排水沟,把河岸分割成一系列不规则的沙滩和菜地;逶迤数里的河滩上,刚来的,归去的,找人的,斗鸡的,洗澡的,撑船的,乱轰轰闹腾腾,千百个人各自忙活,杂乱却不失生动;城市的起点以山下铁链锈蚀桥板残破的吊桥为引子,桥那头被菜地环绕的苔色幽暗的堡坎上,来时的老街恰似一根不胜负荷的鱼肠,将簇拥的人群鱼籽般爆裂出来……凡此种种,再不觉其吵嚷和尘俗,更无丝毫扰心劳形之处,反添了几多关乎民生民俗的精彩与厚重。眼前展开的分明是一幅兼具高远、平远和深远的全景风俗画卷嘛,原来我们与红尘的种种纠葛甚至恩怨,便是缺了这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啊。
徐志摩曾在《翡冷翠山居闲话》中说:“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稍后他又说:“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于我而言,这一座山,这一场邂逅,实可谓意隽味永,在我的想法中,这简直就是上天精心的安排,是一场宿命的相互等待的结果。
观音山于我,其实并不陌生,幼年时我就曾随大人来给菩萨过生。数千名妇女万佛朝宗般往观音殿蠕动,密不透风地从山脚一直布满山顶,仿佛给观音山披上了一件百衲衣。山脚的村落边沿,隐蔽的山峪之中,半山的凉亭里面,到处是卖荞粑、泡粑、包谷粑、油香粑和糖精凉水的城郊农民。这仅有的一次影响全城的法事,大概是观音山最辉煌的时期吧,此后它便冷落了下来。社会越发展,人们越忙碌,再也没人来给观音做寿了,只有尚存一丝信仰的老头老太们才会隔三差五地来消磨时光。此外,双休日也会偶尔有人来庙里上香,也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工薪阶层,暂且放下名利或营生,来吃顿斋饭,放松心情,换换脑子,老年大学诗词楹联学会的几位老先生,不就曾邀我来吃过斋饭吗?
观音山不是一座孤峰,它由几座浑圆山头连接而成,整体呈东西走向,几座山头鹿角状四散岔开,各自相左而行,另寻发展,并不拘于成法,从每个山头看风景的角度也因之而不同,但又互为补充:有的地方看县城,是大山大水全景式的总括,有的地方只能从两峰夹峙的一线沟隙间窥见一溜水田、半片烟村……就算是管中窥豹,又何尝不能见出人间概貌?
如果说面向尘世的东峰是具有观照古今的睿智、大彻大悟的通达,并积极入世兼济天下的达人,那么,与城市相背而行的北峰,却甘愿淹在高山深壑之中,世代与清凉阴浸的山风为友,还扯上一层透明的淡蓝烟霭掩住真容,难道它是一个干过罄竹难书、走过万水千山的忏悔者,又或是一个为探求生命真谛而进入灵台空明的沉默面壁人?矗立在它面前的那座屏障似的山峰,莫非就是当年达摩曾经反思和悟道的石壁?
去这道山岭的途径十分险峻,我几乎全是由那些陡峭的山峰的背面滚爬下去的,但心绪极端混乱和绝望的我几乎不加任何思索便朝这僻静无人的角落走去。那时我已对任何形式上的利害都失去了感知力,纵使坠入深谷就此撒手尘寰,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开锅似的轰鸣,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幅零落残败的图景。特别是当远近亲友半凋零,昔日同学尽扬镳之后,我就一直听见枪炮轰炸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难民呼号的声音,豺狼狞笑的声音。我觉得我们是在历经一场宿命的、旷日持久的鏖战,这场战争已吞噬了我们所有的战友,而我这个伤痕累累的幸存者,只不过是在残喘或饕餮着一场大战难得的间歇,谁也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初阳。更可悲的是我们还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在哪一个阵营,将以何种方式对我们施以何种程度的创击。
从北峰延伸出去的山梁继续前行,就到了这列山峰最偏远的一座山头。记得某次从外地回来,从车窗里望见过这处幽邃的山峦,狭窄的山梁上铺满松软的茅草和芦苇,纷乱的沟谷里长着茂密的刺蓬和树林,几乎阻绝了一切人事往来。悬坐在崖边,张开所有毛孔吸引着从每一条幽谷中吹来的山风。这风不似来自人间,它清冷、寂寥、忧伤而禅定,每一吹拂,似乎便越过了千年,让人不由得不想些“有即是无,无即是有”“铁门槛,土馒头”之类怪话。
这时脚下忽然传来人声,我俯身下看,竟然见到了观音山唯一的一处水源。就在我脚下的谷底,一条细细的溪流在沟中蜿蜒而行,路边见缝插针地辟出几块窄窄的水田,两个村姑笑语款款地端着洗衣盆从画外走来,沿着对面山脚的环山小道拐进一条岔道,我刚揉了一下眼,她们就消失在虚岚浮翠的密林中了。这不是狐狸精吗?我吃了一惊。过了一会,从山岙尽头的林梢缓缓升起一缕炊烟,我才在林中发现了一角枞树皮屋檐。
东峰离红尘最近,又是上山的必经之路,隐然有着主峰的派头。此处不但有寺观与信徒,有稳定而频繁的人事活动,我还在山顶上发现了两个直径三尺深近半人的坑道,似乎是传说中军阀混战时期的工事。但我打定主意避开人世,专寻人烟稀少的地方来安顿灵魂,并不留恋于人文与历史,因而便沿着马背似的山脊,朝中央的山头走去,那边山腰平缓处,一个牧童正揭蓝天为被,铺青山为褥,信口吹着曲式错乱的调子,那规整的横向构图,明快的色块区分,使我的心倏地化为一羽仙鹤,随风扶摇直上云霄。
这幅图景在我眼中简直美轮美奂,我深恨不能把自己换作了他,让他去那红尘扰攘中劳形伤神,有知有识地昏噩,世间一切喜愁哀乐、穷通荣辱尽付于他,而我便执了他的牛鞭来这广袤的天地间静静地小憩,但不要读哪怕最精辟最深刻的书,不要作不自量力的哲思冥想,只是伸一个天大地大的懒腰,唱两首东拉西扯的歌曲,然后脑子空空地遵循阴晴圆缺而作息与生灭,依照起伏的山势和犇走的风云而赋形,我觉得这样真可以御气而行,羽化飞升了。
在悄悄蔓延的尴尬中,终于等到牧童离去,我快速走到他原先的位置躺下,然而却完全体会不到那种悠闲和怡然了。那里跟我之前所处的东峰并无不同,依然是个坟头般的小山包,而角度互换之后再看东峰,竟也品出了一丝祥和宁定的气氛。原来我们看待自己,永远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啊,无法用第三者的视角来观察和品鉴自己,我们眼中所见的就只能是他人,我们的伤感不过是替古人担忧,我们的欢悦也不过是给他人道喜,因而牧童的超然和闲适又“干卿何事”?
于是我醒悟过来,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看到自己的亮点,依此类推下去,别人看我也应同此理,之前为何就没想到既然我能看到牧童的道法自然,他看到我难道就不会产生见贤思齐之心?这么一来,久仰久仰,佩服佩服,大家就彼此了,世界便大同了,还有什么抛不开的沉重和不平?还有什么放不下的荣宠与失落?从今以后,谁要是在街上见到一个站在烈日和灰尘中用一个小时的光阴来见证一张破报纸全程漂泊的蠢东西,匿笑着遥指是我,我绝不答应。
❷落霞洲拾梦
在那些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常做的一件事,便是四处游荡,非但不招朋携友,还专拣荒山野地走。每次出门,都要走上半天乃至一整天,行程都起自观音山,终于三公里外的落霞洲。
那天当我身处观音山中峰向前延伸到离城最近的余脉,俯瞰大河两岸人事变幻,生息劳作,眼前骤然变得天宽地阔,不由得产生出一种兼具哲人与伟人的襟怀。我看见一片草坡和一条阡陌之外,大江滚滚而来,滔滔而去,流经远古初民,流经老树昏鸦,流经勾栏酒肆,流经绝塞烽烟,流经衙署大堂也流经苗王孤城,然后,流入它自己,或许,也流进了我的颅骨。
河岸多是连绵不绝的山峦被河流切割出来的陡崖,崖下经过河水千百年的冲刷和涨落,生成众多狭长的卵石滩,由于无法形成人类聚落,这些河滩大都干净整洁,是城区居民休闲小憩的绝佳去处。小时候曾来吊桥那头豆腐社下面的河中洗过澡,多半是日落西山,月上柳梢之时,洁净的河滩上到处是三五成群的短裤男、泳装女和光屁股小孩,大人们或躺或坐,睡觉,聊天,喝啤酒,小孩子们则套着游泳圈,在浅水处学狗刨。
有时我会呆到人群散尽,月迷津渡时独坐滩头遐想,此时此刻,天地间一片空明,右有文笔凌云,好似一只蘸着夜色奋笔疾书的毛笔,左有云落耸翠,如同一个可以随时倒头便睡的靠枕。以河为界,彼岸为水所环的参差十万人家,仿佛沙洲上一个缥缈迷离的梦。迷蒙的水汽抹平了城市过于张扬的棱角,过滤掉飞速发展的杂音,使它传达给我们的信息,仅余几声断断续续的砧声和袅袅婷婷的橹声。
在乾洲坝这边江面开阔之处,河滩更其平旷,紧靠山坡的边缘地带,河水长年冲刷积攒下来的一些瘠薄土地,被附近农民因势利导开垦成补丁般的菜地和农田。人类活动在这一带重新变得丰富起来,游泳的好整以暇,散步的悠闲自得,槌衣的互相撩水,洗菜的谈笑风生,挖沙的喊着号子,挑粪的唱着小曲,各自忙活或休整,显出一派忙碌又休闲,平和却热烈的融融气象。时有手扶拖拉机跑来抢镜,像只蚂蚱般一蹦一跳地开过沙滩,哐当哐当的巨响被河风稀释在辽阔的河滩上,瞬间变成了柔声细语。
看到这种景象,我心中不禁升起一团暖暖的火苗,仿佛回到了幼年阅读那些热火朝天的四化建设类杂志画报的无忧时期,当即决定下到山脚,参与到这般祥和而富于朝气的人间。圆锥形的山峰无路可走,我先是以手支地,用脚试探着往下摸爬,到了中途刹不住车,索性站直身子,一路脚不停步地小跑到底,从清凉的梵天净土,来到融融的人群当中。
去落霞洲有两条由我开辟的非常规路径,第一条便是沿河滩而去。河滩并非始终相连,有时会被隔断,面河而立的绝壁下面多有漩涡,人不能行,只能从山上绕道下来,再沿着河走。
城外五里公路边有座名叫云落屯的马鞍形丹霞山峰,地理特征非常突出。松江河在公路坎下拐了一个大弯,江湾内外隔出两个冲积坝子,外侧的叫卫星坝,内侧被河流环绕的琵琶形沙洲就是落霞洲。
落霞洲是一片以平方公里计的辽阔滩涂,它像一架沙发,背倚一丛丛抱枕般的喀斯特峰丛,“沙发”的靠背,那条远在十多公里外的瓦蓝色山脉,就是县城边上的最高峰飞灵山。“沙发”座垫里端离河远而靠山近的地方土地较多,都被附近村民做了自留地,每到夏季,一垄垄青菜绿得逼人,白菜亮得晃眼,细毛竹架子上挂满了鲜红的西红柿、深紫的茄子和小灯笼般的辣椒。
第一次来落霞洲,我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见到我都非常惊讶,但也只互相张望,没有任何问候与攀谈。作为邻居,我直到此刻才知道,原来我们街上的原住民都是农民,除了我家之外,大多数人家都有自己的土地,他们常常神秘地消失在儿童忘性极大的眼中,来到落霞洲耕地种菜。
其中一个做过舞厅乐手浑名炸弹的青年,因常与我作音乐上的交流,此刻便充当起了导游,带着我在洲上东转转,西看看。我注意到在地里劳作的几乎都是老年人,就问炸弹,炸弹说:“这个年代哪个年轻人还会来种地?”正说着,一个摘茄子的妇女站起身来挺了挺腰,看见我们站在田埂上,就冲我们笑了笑,却不说话。我见她面目虽然黧黑,皮肤却还紧致,虽然不太看得出年龄,但总不能归到老年人里去,就疑惑地看了看炸弹,炸弹介绍说:“这是狗毛捋家的越南婆娘,来了有三年了。”我吃惊地问:“我们街还有越南媳妇?”炸弹笑了:“你成天关在家里,哪知道外面的事啊?就因为她是越南人,才吃得苦,愿意来干农活。”
然而放弃耕种天职早已成了一种趋势,城市农民从八十年代就逐渐改行,种菜反倒成了闲暇时的业余爱好,因而大多数时间,洲上都没有人迹,那种天荒地老般的忧伤和寂寥,又渐渐反噬回来,无边无际地蔓延在空旷的洲上。
我还是更愿意在靠近河边微曛的草甸上和洁白的沙滩上蹓跶,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遗忘。洗完澡后在草滩上随意躺下,听着脚边永不止歇的水声从千年前淌来,看着头上倏来倏往的白云向千年后飘去,再想些水灵山精的逸闻,不觉有今夕何夕、真里幻里之思。待到河风习习吹来,情人的纤手般抚过身体,顿觉遍体毛孔通畅,仿佛吃了人参果一般。此时再看大河对面甲虫似的过往车辆,远得像一场午睡中没留下印象的短梦,无法给我造成太多侵扰。
我沉迷于用鹅卵石在河滩上堆字,字高通常达到一两米,百余米外都能看见。一次我对朋友说,上次堆了一个“海枯石烂”,过两天再去,已经不见了。朋友说,有人会去那里放牛,一蹄子就把你踢了。我毫不在意,依然反反复复地堆砌“ILoveYou”、“海枯石烂”、“天荒地老”、“情为何物”等词语,挖空心思地摆出各种造型组合,再踏遍沙洲的每个角落,采撷来一大堆夏枯草、紫地丁、黑柴胡、小雏菊等野花做点缀。一切完工后,蜷着腿坐在旁边呆看半晌,目光定定地吟唱起自己的歌“望穿秋水呀这缥缈的恋情,银河两岸呀是隔世的柔情,看浮萍飘啊飘啊飘来飘去,看心情飘啊飘啊飘来飘去。”醒过神后,再去摘些草茎,混合着花瓣,给自己编个花冠戴上,然后兴奋得像个孩子似的在沙滩上转圈。
某个乌云蔽月之夜,四围山峦都低调地隐去形迹,如同数不清的巨兽潜伏着等待猎杀,一种无法描述却真实可感的危机悄然袭上心头。我抱膝坐在滩头,将下巴埋在两膝之间发呆。凛冽的河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借着夜色的遮蔽,向对面高岸上的林木疾速掩去。尽管相距甚远,但沿途叶片碰撞的“哗啦”声,树干吹折的“咔嚓”声,以及整片整片树影如同大海惊涛般剧烈起伏动荡的形状,依然暴露出这场战争的惨烈场面。当浸在河水中的双脚感受到沁骨时,风突然停了下来,乌云被撕开一道裂缝,月光的巨剑从九霄云外一下插进河里。在这一柱天光的震慑下,世界终于显现出它的真容,没有什么恶魔巨兽,只有鸿蒙初开般荒凉得一无所有的沙洲,以及隔年春梦般淡远得几近虚无的山丘,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一句歌词,“我恋着月光恋着海洋,那让我感到自由”,心下顿时澄明,随即站起身来,用脚试了试水温,还好嘛,没有刺骨到无法忍受,河水再冰冷,冷得过我枯萎的心灵吗?世界再虚无,虚无得过我无望的希望吗?
我缓慢但坚定地向河里走去,每一步似乎都承载了一段人生,因而让我举步维艰。这些片段里,有过童真的快乐,有过少年的憧憬,有过相爱的欢愉,有过离别的苦痛,但更多的,是虚妄,是倾轧,是无力,是辜负,是永生的不堪回首。而今,这一切都像映在河面上的粼粼波光,被我一步步踩碎,散开,流远,我不会在这世上留下痕迹,也无需与它们进行交割,从此一切都将清零,世界真正变得安静,我也终于回到了我该去的地方。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洲上咋呼起来:
“你在干什么?”
❸岩脚下讨水
荒山里本无道路,只有我这种无所事事的寂寞修行者才会有路不走,硬生生在群山之间踏出一条路,把互不相干的山峦连接起来,成为自己的一个专属领地。我的去往落霞洲的第二条路,便是以观音山为起点,始终在山上行走,不达目的绝不下山。
喀斯特峰丛的特点是每座山峰各自独立,没有形成山脉式的整块。但峰丛又不同于峰林,每座山的脚下都有鞍部与邻近的山相连,形成一个个有着各自不同的景观和体验的封闭山谷或开放山岙。
或许由于无人涉足,过了观音山后,环境逐渐变得荒莽,覆盖山坡的主要成分已不再是碧绿的青草,而是各种灌木、刺藤、杂草和芦苇。这些植物虽然不能遮天蔽日,却能营造出一个颓败、荒芜的空间,让人产生时空错乱感。它们时而在狭窄的沟谷里设置障碍,阻塞去路,让你切身体会到前路的坎坷和曲折,时而为身侧的悬崖和脚下的土坑提供掩体,诱使行人踏入陷阱,完成自然分解的天道轮回。但若没了这些低贱的草木,几座一览无余的秃山,丝毫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们人类之所以会留恋自然,不正因我们都来自于山林、水泽和草原吗?数十万年的自然进化,尚不足以彻底改变生物的基因数据。
在无路的山间徒步,只能根据复杂多变的地形条件迂回绕行,因而步步生景,时时不同。身处幽闭的沟谷中时,注意力往往被一些潜滋暗涌的细微物事所吸引:身畔婉兮清扬的溪流,脚下聚土成塔的蚂蚁,手边鲜红欲滴的蛇莓,岩上怡然梳翅的翠鸟,都在一个密闭的安全空间打理自己的小日子;好不容易穿过林莽,来到一路向上的溜光山肩时,天一下变大了,仿佛装下了两个平行世界,山下苍生,山头的我,同一时间在不同空间里各行其是;当我感到头上风响时,昂首一望,两只苍鹭倏地滑过,振动着翅膀远远飞去,逐渐变成了漠漠水田上空的两个黑点;山下辽阔的田园,看去就像一只小小的棋盘,淡紫色的烟霭悬空浮着,缓缓流动,使得山下人事隐隐绰绰,像另一个世界般看不真切;绕到山深之处,蓦然发现自己陷入到山重水复的绝境当中,山们约好了似的在这里集会,把我团团围在核心,任我极目远眺,仍只见此山之外尚有彼山,彼山之外还有他山,山虽不高,却层峦叠嶂,一直延绵到天边,仿佛穷尽一生也走不出这片山地。
在陌生的环境中穿行,极易产生强烈的孤独感。孤独既是修行者自我圆满的必要条件,也是索居者四顾茫然的主要由头。中午时分日头当顶,汗水从发梢滴滴流下,顷刻间模糊了视线,我在一种既坚定又茫然,既充实又空虚的心理下左右盘桓,上下攀爬,久而久之,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方。有时山间平缓地带偶尔出现的一小块叶片枯黄的烟土,或是十几颗稀疏的玉米秆,尽管擦得我皮肤火辣,依然会让我生出一种深入不毛之地的探险家终于见到人烟的欣喜和亲切。
这时候,前面山道拐弯处的山岩脚下突然伸出一株柚树,树下用竹片圈出一个小小的院落,虽是黄泥地面,也看得出是平整过的。随着脚步的移动和角度的转换,院落深处慢慢拉出两三间茅檐低矮、四壁透光的黯旧木屋来,我嗓子眼里正渴得冒烟,急忙跑过去敲门。
门开了,出来一个豆蔻少女,讶然道:“是你?”
我一下懵了,难道她是我的某个没说过话的同学?迟疑道:“你是……”
“没什么。”她轻笑一声:“口渴了,想找碗水喝吧。”不等我回答,她就进屋舀了一大木瓢凉水出来。我正要接过,她突然蹲下身去,在屋角风车下的箩筐里抓了几粒谷壳撒到水瓢里。我愕然抬头,见她一脸诡笑,却不像有恶意,我不好生气,只能徐徐把谷壳吹开,慢慢地泯。
喝完水后,她问我:“你懂了吗?”我点点头:“你怕我喝得太猛,对心脏不好。”她得意地笑了,伸过手来:“行啊,你还不算太笨,交个朋友吧。”
后来她告诉我,她早就留意到我了,一个人有事没事到处瞎逛,滩上晒晒太阳,山头看看风景,不是诗人就是闲汉。我陪着她干笑了一阵,心想:“我算是个什么呢?说是诗人,恐怕先贤们脸上都失去了光彩,但要说是闲汉,我又怎能心甘?”
转念间我突然想到一件事:“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是啊。”她斥责道:“年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我假笑着掩饰道:“你想多了,我是去洗澡,我喜欢晚上洗澡那种凉爽劲。”
“信你鬼扯!”她把刚扯下来还带着泥块的草茎扔在我胸口上。
自那以后,每次去落霞洲,我都会绕到她家去坐一会,帮她温习功课,以备来年参加高考。我虽只念过初中,课文或许不熟,对文学常识、历史知识的掌握,对语文基础的理解和运用却胜于常人。没想到的是,她还很爱读书,在她那篾片上糊黄泥的“闺房”里,藏了二三十本中外名著,这让我大喜过望,此后我们便经常在一起讨论巴尔扎克、狄更斯、勃朗特三姐妹,或是进行课文单元归纳总结,句子成分分析选择。
去过她家几次后,我与她的家人也渐渐熟识了。记得第一次去找她,我还闹了个笑话。我看到到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年妇女正弓着背在堂屋里砍猪菜,便叫了一声“婆婆好!”她马上纠正我,那是她妈。她父亲却显得年轻,一件已经过时的硬领校官服衬得人分外精神,跟他妻子俨然两代人似的。听她说,老头年轻时酷爱读古书,摆起演义评书来头头是道,因而在当地是个活跃人物。后来我曾碰到过他在自家的柚子树下给乡邻大摆三英战吕布,条理虽不很清晰,表情却极其夸张,又爱弄出些似通非通的文言来,唬得众人不敢作声。
她还有两个弟弟,都在念小学三年级。我除了跟她玩,也会不时和两个小孩上山放牛。俩小子都很淘气,弄得我也老大不正经起来,上树掏鸟蛋,捉蟋蟀打架都少不了,甚至还爬在地上跟他们一块弹弹珠,谁赖帐了也一样争得脸红脖子粗,乐得她咯咯直笑:“看这三个长不大的。”
有一次我为了上树去捉两只幼鸟,不慎跌破了鞋。回来后她母亲看见了,直说要帮我补,我尽力推脱。结果第二天,她就为我做了一双新布鞋,穿上还挺舒服的。但看见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由于我常去找她,村里开始流传一些闲话。他父亲如梦初醒,逼她交代我们的关系,生怕我们做出什么让乡邻戳脊梁骨的事来,丢了家族的脸。她冲动地护卫着我,说我只是出于一个朋友的热忱,来帮她复习功课,并指责老头是“好心当作驴肝肺”。话虽如此,但我感到已不能再去找她了,便主动停止了与她的交往。
自此以后,我没有再去落霞洲和观音山。与她分别后,我好像一下就成熟了,没有了过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淡化了长期盘桓心头的各种忧患和伤痛,也不再渴求一个可以敞开心灵放飞思绪的异域空间,我的生活又回归到庸常的市井来了。后来随着去广东打工,到铜仁谋生,脚步变得匆忙,生活变得拥挤,更把这段尘世之外的经历丢得干干净净。直到六年后的黄金周,我回家看望亲人,跟友人一同到落霞洲上去野炊,唱露天卡拉OK,才知道政府已将这一带规划为新城区,早在两三年前就把附近村组搬迁一空了。
如今我再也找不到那个隐藏在深山中名叫岩脚的小小村落,它已从任何一张地图上消失;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听人说,她家的房基和田地都被政府征用了,却只得到了区区数千元补偿金。失去了家又失去了生活来源,考大学一夜间成了泡影,她便决定出去打工,但她父亲却擅自作主,把她许给了城里一个银行职工。我感慨了一番,转念又想,各人自有各人的命,谁也无法强求得来。偶尔我会抬头望向天空,看看是否有朵来自那边的云向我招呼:“口渴了,想找碗水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