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高度国际化的作家,科塔萨尔的写作与同为“拉美文学爆炸”主将的马尔克斯完全不同,后者一般被归为乡土作家,科塔萨尔更现代化、城市化。《南方高速》就是一个颇有“现代启示录”意味的小说,它讲述的是在去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上的堵车事件。
现代人对于堵车都不陌生,在汽车几乎普及到家家户户的当下,出门超过一华里都得开车,城市街道扩展远远跟不上民众购车的速度,因而堵车就成了家常便饭。在欧美发达国家,这种现象出现得更早,在五六十年代,汽车即已饱和,巴黎、伦敦、纽约等国际大都市,一堵两三个小时已成常态。
然而这次堵车与平日不同,它堵了四五天,远远超出了正常情况。这些超越现实的部分,就是科塔萨尔幻想文学的特征,他在现实中合理“捏造”,在“捏造”中更深地展示现实,体现了作家化实为虚的能力。
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高速路上堵车,如果时间超过一天,有些车上的饮食储备就会捉襟见肘,而这次旷日持久的堵车,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它必然会打乱人们正常的生活节奏和布署,使他们面临从未经过的严峻形势,从而做出相悖于过往的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相邻的一些车主们自发成立了一个个小团体,试图自救。
❶末日景象中的自救团队
所谓末日,即神对人类进行终极审判的最后期限。在西方原罪意识中,人类的罪恶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上帝终会做出终极裁决,对人类进行万劫不复的惩罚,这个时候,人类将陷入到大面积的恐惧、无助与慌乱中,其中或会出现少数有胆识的勇者和智者,放下相互之间一切的龃龉,空前团结起来,引领着羔羊般的人类,靠自我救赎来摆脱命运的诅咒。这样的题材,在好莱坞大片中已经形成一个主流取向,在屠格涅夫、迪伦马特等人的文学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这一场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上的超级大堵车,就为我们演示了一场末日自救的熟悉场景。
堵车旷日持久,疏通遥遥无期、食物和饮水的短缺、日间高温炙烤,夜里寒风刺骨、难辨真假的流言蜚语,接连病倒乃至逝去的同行者……空前严峻的考验,将平日里各走各的、互不理睬的车辆联结成一个紧密的人际社会,再根据需求与合作的可能,分为无数既独立又有所关联的小小团体。在这些团体里,甚至出现了严谨有序的分工:
陶努斯担任团队组织者
阿丽亚娜设为总仓库
双马力作为后勤补给
标致404做成卧铺车厢
这些临时组建起来的群落,尽管彼此互不认识,在共同的目标下也基本能够和谐相处,各司其职,协作互助。他们每天开碰头会,了解团队的情况,关注事件的进展,协商每天的事宜,分配各自的任务。他们对老弱病残无私帮助,对妇女孩童尽情呵护,与大家共享物资,为整个团队能够撑到最后倾尽了心力。
同时,他们也建立起了战友或乡亲般的感情,男人聚在一起打扑克,女人闲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互相分享玩具。404甚至与王妃在天长日久的互助中产生了爱情。
❷事件之外的冷漠现实
但在这一切的背后,是极为严苛的现实:
真假难辨的传言制造了莫大的恐慌,比如弗罗里德撞上双马力造成三人死亡,雷诺行李车压扁了满载英国游客的奥斯丁,派柏幼狐私家飞机坠落,死了不少人等等。
与这些传言互为印证的是眼前活生生的不幸事件:
弗洛里德车主弃车逃走
凯乐威上的男人服毒自尽
雪铁龙ID上的老妇人长病之后死去
死者已矣,生者却无法对自己的生命进行有效掌控,基本的生活需求都成了奢望:陶努斯到附近农庄去购买生活物资,农民却“怀疑他们是借机试探的检察员,拒绝出售给他们任何东西。”其他团队的遭遇也如出一辙,不但遭到拒绝,还被村民们追打,甚至发展到一旦跨出公路一步,就会有石子雨点般掷来,还有人在深夜用镰刀袭击,砸在DKW的车顶上。
农民作为现实冷漠的符号,是现象与本质的共同选择。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起到连接作用的是乡村或荒野,因而沿途人家只能是农户。比起市民来,农民受到的教化和规训较少,更能反映人性中真实的一面,因而,农民的冷漠,就代表了人类的冷漠本质。人的天性是冷漠的,作为社会性动物,他们在生存与活着的压力下不得不抱团结社,组成聚落,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虽孤立却完整与自足的世界,他们本性是渴望孤独的。就像高速公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车流,如果没有这场罕见的堵车,他们是否会互相合作和帮助?他们是否会时常聚集起来,为明天的生存危机殚精竭力,为遇到困难的车主排忧解难?
答案是否定的。农民之所以冷漠,是因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高速路上的堵车、车主们的焦虑和困难,与他们毫无关系,因而激不起他们丝毫的共情,换作事件中的任何车主也如是。
❸奔驰的车流与消失的人群
读这篇小说,有一个每个读者都会留意到的现象:所有的人都没有名字,都是以职业、性别、年龄、车型作为代称:
工程师、军人、农夫
姑娘、女士、男人
老妇人、年轻人、孩子
404、203、王妃、双马力、凯乐威、西姆卡、陶努斯、ID
可以看到,尽管在堵车过程中,车主们结成了一个个紧密团结的团体,有分工有协作,有互助有操心,但没有谁会问起他人的姓名情况,除了“公事”之外,他们没有丁点私交的想法,即使是404的工程师与王妃的姑娘发生了一场看似相濡以沫的甜蜜爱情,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互通姓名和家庭情况。
文中人物多以车型指代,有一种物化的选择,也就是说,各人的座驾才是主,而车主则沦为了宾。需要称呼或者想到某个人时,记住他的座驾品牌就行了,而人本身,只是该车的一个能开口的代言人。
作为第一主人公的工程师对这种现象显然是有点难以接受的,当道路疏通后,他还在设想着到达巴黎后的浪漫情景,与王妃一同沐浴、用餐、品酒、理发、在薰衣草和古龙香水中相爱,但提速后的车辆已经无法保持同一步调,曾经相助、相爱的车辆们如同高考完毕的学生,一旦出得校门,踏入广阔天地就奋蹄直冲,奔向各自与他人完全无涉的道路,曾经精诚合作的团队无可避免地星分云散,曾经甜蜜相处的人儿再也不见踪影,甚至都来不及说一声再见,这无疑是从一个异常极致而令人迷恋的梦中猝然醒来,纵有万般不甘,也无法将其继续下去。
《南方高速》让我们见识到了后现代作家科塔萨尔的脑洞,他把想象和现实那么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似幻似真的情景:一场堵车造就了一个浓缩、集中而又敞开的小型社会,形形色色人等的生活与面目,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在这场形成灾难的堵车事件中展开。在他的笔下,我们很难分清现实与幻想的界限,但似乎也不必去区分,他只是从庸常的生活中看到了别人没看到的东西而已。
▁▃▅▇记得小周初见
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
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
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
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李煜《菩萨蛮》
有人说,没有女人就没有诗。贝亚特丽齐的天真烂漫,贯穿了但丁一生的写作;茉德·岗的冷漠与决绝,让绝望中的叶芝写出了名诗《当你老了》;对皇嫂无望的爱,使曹植文思泉涌,写出传诵千古的丽辞华章《洛神赋》。对于风流词帝李后主来说,女人与诗歌,更是不可须臾分离的左臂右膀,在他一生的写作中,有专属指定对象的浓词艳赋,当以早期献给两位姊妹花——大小周后——的作品为翘楚。
小周名为周嘉敏,是南唐后主李煜的小姨妹。14岁那年,因胞姐大周后染病不起,小周得以进入皇宫探望姐姐。这首菩萨蛮便是李煜去看望小周后所作。词的上阕是一幅静态的美人秋睡图。雕栏玉砌的瑶光殿画堂里,佳人正酣然午睡。宝篆香飘,缕缕青烟升腾在绣榻之侧。三两宫娥侍立殿外,不敢悄声细语,生怕惊动佳人好梦。华贵的绫罗锻被一半掉在地上,一半遮住美人娇躯,露出袒在绣衣外的半弯雪白润滑的香肩。再往枕上看去,但见她乌发披散,犹如一挂瀑布直泻而下;星眸迷醉,好似怀着一腔迷离的幽梦;朱唇微启,宛若躺在情人的怀里,嘟起嘴唇,似娇如嗔,好教君恣意爱怜。身体发肤,无不散发出如兰似麝的幽香。进入这样似梦似幻的宫殿,见到这样一位惊若天人的睡女,谁人能不为之心动?
这样的场景,是以第三者视觉介绍给读者的,有幸得窥佳人睡态的,自然是那个红粉班头、词中帝王李重光了。后主的出现,使静态变为了动态。一个“潜来”,顿时生出无穷意趣,给这份有点梦幻、有点安谧的氛围增添了戏剧效果和神秘色彩。“潜来”的结果是碰响了珠锁,于是,我们想知道的结果成为了一个秘密,这潜来之人,他想要玩些什么新花样?他想要对睡美人使些什么小伎俩?都再也无从得知了。因为这一“动”,便惊觉了银屏里的绮梦。睡美人缓缓仰起那张有着无限青春鲜妍的玉面,对来人开颜巧笑,似是早知后主必来,而她,正是在践行着这个心照不宣的承诺。从这句描写我们得知,这两个年华似水的青春佳男女,原本早存有爱慕之心了,不然,他何以不期而至?她又何以毫不惊惧?于是结尾句的“相看无限情”,就在情理之中了。此时此刻,宫内宫外人声阗寂,唯有云天外一行雁字清空的啼鸣声,池塘里三两野鸭嘈杂的扑水声,树巅上一对画眉曼妙的调情声,二人四目相对,逐渐忘却身外营营,眼中只剩下了对面娇慵无限的女子与才情卓绝的男子,他(她)若非上天赐予的最珍贵的宝物,人间又哪能再找到一位同样的璧人呢?
这首词延续了晚唐至五代花间词的绮丽文风,写静态则声色可见,表现出少女秀丽可人的睡态,写动态则细节生动,组合成别有意趣的情节。虽没有他的后期作品那般哀婉与深厚,却给人春光无限的审美愉悦。当然对于此时春风得意的李煜来说,家国命运是一个遥不可期的未知数,眼前却有夜夜笙歌、翩翩佳人可以享受,他本非经世济国之才,既无法预知将来之数,自不会“常怀千岁忧”了。填词制曲才是他的本事,歌榭舞台才是他的去处。
身为皇上的小姨子,小周不可能不知道背着姐姐与姐夫发生私情意味着什么,但正如郭沫若所言:哪个女子不善怀春,哪个男子不善钟情?刚至及笄之年的她早已春心萌动,又哪能拒却这个撞入自己心田的,既才学盖世又知情识趣的男人?
于是,当他的爱妻与她的胞姐重病缠身之时,少女周嘉敏在一个花明月暗、香雾缭绕的良宵,手提金缕鞋,赤脚潜行在通往每一个怀春少女都梦寐以求的香阶上。一路上她蹑手蹑脚,左顾右盼,生怕惊动了栖宿在枝头上的夜鸟,更怕被突然出现的宫女看见,占据了她心房的,不知是甜蜜的期待更多一些,还是初次幽会的忐忑更多一些。总之,这一夜之后,后主的怀里又多了一位活色生香的玉人,词坛上又添了几多脂香粉浓的艳词。
细数李煜与小周的爱情历程,其实并不完美,除开气死了重病中李煜的爱妻、小周的胞姐大周属于年少无知所造成的亲情悲剧外,更大的悲剧则是命运赋予了他们与自己能力不相称的地位,使他们无法避免国破家亡之后,从九五之尊沦为阶下之囚,从万众拥戴的国母到听任敌人蹂躏的应召女郎的宿命。然而无论此后是如何不堪的一种身份与命运,但在此时此刻,两个沉溺爱河的男女心中,全然没有了什么山河社稷、黎民百姓,也没有任何的宗教礼法和人情世故,他们的整个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给自己带来了莫大欢悦的爱人。为爱而活,大概是他们生活的全部,因而大周死后,李煜可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下子变得形销骨立,可以终生追悔不已,而小周则可以在李煜被毒死后以身相随,去另一个世界继续他们不灭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