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探母
我母亲不到十岁没了父母,跟着哥嫂过了几年,十二岁当童养媳。
我亲奶奶颜氏早逝,爷爷续娶江氏。童养媳在后娘这里日子不好过,有残羹剩饭就吃一点,没有就饿一餐。许多累活脏活都压在了她身上,啥事没做好,就是一顿臭骂。一次后娘抄起扫帚边打边骂,我妈顶了两句,当晚就被轰出家门。一个小女孩,黑夜里被撵出门,她能去哪呢,哥嫂的家虽不温暖,她摸黑夜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还得往那个家走去。山路蜿蜒,草深林密,野兽出没,她心里害怕,就手持树棍,唱歌壮胆。路边偶有小动物“呼”地从草丛中闯出,把她吓得半死,便没命地快跑。跑进村子,谁家都还有灯光,哥嫂都睡下了,也不敢喊门,就蜷缩在旁屋的柴草垛上过了一夜。大清早舅妈起来做饭,发现我母亲,没有心疼,而是一顿责骂……
婆媳不和,父子反目,我爸妈被赶出家门。小俩口带着襁褓中的女儿和几件破衣服,借了高利贷,离乡背井外出讨生活,他们先后流落到莲花的升坊、湖南茶陵县的彭家祠(现名秩塘镇)等地,四处漂泊,父亲患病,女儿夭亡,日子艰难……那些日子不堪回首,母亲每每谈及这些,总是泪流满面。
1954年,父亲义务修鹰厦铁路,两年没有一分钱寄回家,五口之家全靠母亲艰难支撑。她白天干地里的活,晚上做家务、打草鞋,常常忙到半夜三更,她只有陀螺般不停地转,家里才能买得起盐巴、点得起油灯,交得起我的学费……后来母亲得了风湿性心脏病,她想转也转不动了。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母亲从水塘里挑水上山浇庄稼,担子上肩没走几步她就急忙放下,气喘吁吁对我说:“我的心就像是要跳出来了”。可她歇一歇,走几步,走几步,又歇一歇,为了家为了孩子,母亲在透支自己的健康和生命。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紧缺,没有饭吃,我们兄弟正在长身体,吃东西个个如狼似虎,轮到她吃的时候往往只剩下一点锅巴,一点菜汤,妈妈就倒在一起,加一瓢水,再放上点菜叶煮着喝了。妈妈有风湿性心脏病,本来腿就肿,没有饭吃,没有营养,身上肿得更加厉害。1969年5月,我父亲遭受灭顶之灾,一场山洪吞噬了他50岁的生命。对母亲来说,没了丈夫就是天塌下来了。四个孩子,老大在部队,还没成家,三个小的还在读书,张口要饭吃,没有了收入来源,拿什么来养活几个孩子啊,母亲本就凄苦的脸上再添愁苦。她自己的风湿性心脏病已经十多年了,农村缺医少药,病情迁延不愈,加之沉重的精神和经济负担,母亲身体每况愈下,疾病痛苦地折磨她。母亲常哀叹自己是苦命人,问她吃过多少苦,她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这就是我相亲的事还没搞清楚,就急忙要回家看望我老母亲的原因。
我带着女朋友回家探视她,母亲十分开心。看着这个白白净净、依着得体、谦和礼貌的未来儿媳妇,我妈妈高兴地笑了,亲昵地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兆敏”女朋友轻声说。
“造米,好啊!会造米就有饭吃,不怕饿肚子了。哎呀,好名字、吉祥富贵的名字啊!”母亲高兴地打趣,把我们逗笑了。
我告诉母亲,她的父母是河北人,是老党员、老革命。
母亲立马说:“哎呀,姑娘,我们高攀了。”她面向我女朋友说:“到底是革命老干部觉悟高,你爸妈虽然不嫌弃我们,我自己也知道咱农村人配不上你们家啊......”
“伯母,别这么说。只要我跟耀光好,我父母就高兴,不会反对的”。
“我们农村人,没文化,也不会教育孩子,不能跟你爸妈比啊,我家耀光以后哪里做得不对,你私下多帮助他,外面就不要损他面子了。”
“伯母,你儿子很优秀,他在部队干得很好。”女朋友这样夸赞,我想是不是我提了副教导员的事,我战友对她说过,这个好消息,我只想让妈妈从我的嘴里听到,我要自己给我的母亲报告。
于是,我打断女朋友的话说:“妈妈,我有个好消息要报告你。”
“什么好消息呀?”妈妈满脸笑容问我。
“我提副教导员了,是个营级干部。”我看见妈妈先是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泪水瞬间从她的眼角掉落。这一刻,妈妈喜极而泣,她缓缓地说:“只可惜你爸爸没能够看到这一天,没能够见到这个懂事的儿媳妇,也没能够听到你的这个好消息。为了不影响你在部队的进步,你爸爸可是吃苦受罪了。如果你爸爸还在,他今天该有多么高兴啊!”听妈妈这么说,我心里很难受,女朋友也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母亲抬头问我:“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早呢,我还没去见他爸妈呢。”我回答。
“你怎么还不去见她父母呢,快去,明天就去。”母亲催促我。
我和女朋友在家呆了三、四天,陪母亲说话,逗她开心,她精神状态好多了。
母亲通情达理,催着我和女朋友快回她家去,快去见她父母,早点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半个月的探亲假转眼就快过半了,我确实应该抓紧时间把这件事处理清楚。次日,我和女朋友就回到乌石山铁矿。
就要见她父母了,我心中不免忐忑。我问兆敏:“礼物怎么带?”她笑答:“看你的!”我说:“不带不成敬意,带上被拒就尴尬了。”女朋友大笑说:“你想得太复杂了。”我说,那就复杂问题简单处理,我只带上从北京买来的糕点果脯去看你爸妈,其它的东西都交给你了。
第一次去女朋友家,进门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怎么不见她爸爸?!不是说今晚在家吗。兆敏见他爸爸不在,忙问:“爸爸呢?不是说晚上有空吗?”她母亲赶紧对我解释说:“真对不起,老刘本来有空,在家等着,临时通知又开会去了。”她妈妈诚恳的态度和话语应该是可信的,我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她母亲热情接待了我,问了些我在部队的情况,我们交谈了约摸一小时,就与她女儿的事,我诚实地讲了我的想法,郑重地表示了我的意愿和态度。这位未来的“岳母大人”显然从我朋友处了解过我的不少情况,她从我的言谈举止中感觉到我是个办事稳重、诚实可靠的人,是个可以让她的女儿托付终身的男人,而我也感觉到老太太已初步接纳了我。
“你还拿什么礼物来啊,东西你带回去。”我告别她家时她妈妈说。
“阿姨,不是什么礼物,就带了些老北京的糕点果脯。”
“哦,那我就收下,好多年没吃过北方的糕点了,谢谢你!”她妈转头吩咐兆敏,笑盈盈地说:“你送小陈回招待所去休息。”老太太情绪很好,我知道有戏了,内心暗自高兴。之后当我问及她妈对我们的事是怎么说的,兆敏高兴地模仿她妈的口气对我说:“就他了”。这三个字,一锤定音。老伴现在偶尔对我开玩笑说:“就你了”,我说:“这就对了”,说毕两人相视大笑。
果然没错,我是她女儿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很快就要迎来金婚纪念了,老太太当年慧眼识人,我真心佩服并感谢她对我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