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刚亮,西部荒漠一片片黄沙就显现出来,除了几棵例外的树有那么几片绿叶以外,剩下的只是一片荒凉。
地上的黄沙显出灰褐色,毫无规律地分布着一些杂物。干枯的树枝杂乱地插在沙地里,当风吹散了底下的沙,枯枝便颓然倒下,把生命的轮廓一道道一条条雕刻在沙地上。
广袤的沙漠,死寂的沙海,单调的黄色,铺满天地之间。荒漠中有的是风,一股一股的,总把黄沙卷得老高,像平地上冒起的烟,在天地间飞奔。
不远处的天地之尽头,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条公路。这公路有些年头了,没铺柏油也没铺水泥,土路早已被碾得坑坑洼洼,每隔那么一段,就有新铺的石子,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
每年春节前后,公路上时不时就会开来几辆客车,载着满满一车的人,都是外地打工的人。倒也准备修铁路,可在这沙地里经常修着修着就停工,沙尘不知道毁了多少设施。
公路附近能看到不少倒塌的茅草房,都是当年修路时迁走的,如今年久失修,尽显破败之色。然而在这之中,却有一座完整的小木屋筑在坡地上。说是完整,其实与那些茅草屋差不离:大门紧闭着,但当风沙吹过时,缺油的轴承发出的“吱嘎”声令人心烦,窗户纸上已经糊满了沙子,正门上挂着一块布满裂缝的木牌,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独屋”;再看屋内,只有简单的陈设,不大的正屋内刚好摆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此外,别无他物。
偌大的沙地,只有一位承包了沙地的老人还在,他从没离开过。
二
“爷爷,还有多远啊?”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孙儿扭头看了一下近旁的老人。
“不远了。”老人龟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头顶的草帽稍显破旧之色,草帽下是一张黝黑的脸,皱纹密布。
“爷爷,你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沙地里?明明什么也没有,生活也不方便。”孩子十分疑惑。
“因为那些赶路的人,也是为了这片沙地……你还小,不懂,以后你就知道了。”老人摸了摸孩子的头,双眼中充满慈爱。
“哦。”孩子是第一次来沙地,准确地说,是来等他打工的父母,因为铁路没修好,他们只能顺着公路乘客车走。孩子不再言语,头顶的帽子也沾了不少的沙尘。他也不拍,只是将帽子压了压,护住了眼睛。这种天,一阵风都能从空中筛下二两沙子,弄不好就迷了眼睛。
一老一小就这样走着。脚印很快就被风沙盖住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孩子渐渐地怕了,这是他第一次上沙地里来。
“到了。”正当孩子盯着脚尖思考时,老人拍了拍他的帽子。他抬头一看,是一片胡杨。胡杨因极度缺水而长得不怎么高,树干也是弯曲的。
老人想要砍一棵胡杨。
老人眯着眼看着眼前这棵胡杨,有碗口来粗,三四米高。老人有些犹豫,毕竟在沙地里一棵胡杨长到四米不容易。老人拎着斧子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却又转了回来,沙地里没有别的东西。沙地里的树除了胡杨,便是胡柳,但胡柳撑不住重量。
“就你了。”老人拎着斧子对准一棵胡杨,刚一站稳,脚脖子就埋进沙子里。老人的斧子动了,随即,那棵胡杨也颤抖起来。不过十几斧子,胡杨便倒下了。老人用斧子把胡杨的枝杈退掉,再截成一米多长的段,扔给孩子,然后扛着退干净枝杈的树干走了。
“别愣着,把它种下去。砍了一棵树,就要加倍种下去,不然大风就会把沙子往南刮,把那些高楼重新埋了。”老人像是在吓唬孩子,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孩子似懂非懂,但还是挥动铲子卖力地挖了下去。在这片沙地里要想看见真正意义上的土,就要挖开上面两三尺厚的沙子。孩子累了,便朝手上吐了口口水,搓了搓,又继续挖。
树种下了,仅剩的几片叶子在风沙中摇摇晃晃,刚栽下的枝条也从未站直过。孩子看得出神,他在这边呆了半年多,没出去过,但也是头一回来沙地,对这些还是很好奇的。
“走了。”老人将那根胡杨扛在肩上,挪动了脚步。拎着斧子的那只手垂着,生了绣的斧子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沙痕,渐行渐远。
孩子赶紧跟上。天很热,爷孙俩不停地用手抹汗。这篇胡杨林离独屋很远,以至于俩人走了近一个小时,都还没赶回去。
眼见着天就要黑了,老人望着西下的夕阳,迟疑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转身对孩子说:“今天不一定能赶回去,先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歇着。”
孩子愣了一下,他从未在沙地里过夜,内心除了紧张,还有一股新奇感。俩人找了一处较陡的沙坡,背靠着一棵不知枯死了多少年的胡杨,随便折了几节树枝,开始生火。沙地里的一切都是干燥的,干到碰上一点儿火星子就能点燃。俩人很快生好了火。
天色暗下去了。夜晚看不见云,只有暗蓝色的天空。没有什么星星,只有一轮明月当空,整片沙地都泛着淡淡的银色。风依旧在刮,甚至能看见飘在空中的沙尘。
偶尔传来一阵沙地狼的叫声,老人立刻警觉起来,四周巡视了一番,然而并没有沙地狼的踪迹。他回到篝火旁,拍拍孩子的脑袋,说:“去睡吧。”
孩子有些饿了,但还是懂事地闭上眼睛,直到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亮,沙地陷入黑暗时,他才进入梦乡。
一夜无话。
三
不知不觉中,天将要亮了,孩子也醒了,扭头却看见熟睡的老人。他很自觉地站起来走到一边,并未打扰。
孩子站到了沙丘顶上,环视着沙地。当第一缕阳光透过云照下来时,整片沙地都被照得金黄。孩子眯着眼,朝天空看去,却发现了一个小黑点,越来越大。孩子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似乎是一只鹫,他有些慌了。
鹫也发现了沙地上的活物,开始在空中盘旋。孩子赶紧跑了回去,喊醒了老人。
“趴下!”老人将孩子按倒在地,自己却仰面躺在地上。鹫不再盘旋,直接从空中俯冲下来,在快要接近地面时,那两只利爪闪着寒光。此时,老人和孩子就是鹫眼中的猎物。
老人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微眯着,从眼缝中透出的光追着空中的爪子时左时右。就这样等着,等着,等那鹫俯冲下来时,老人两只手各抓了一把沙子。待到那利爪离自己鼻尖只有两三寸距离时,只听一声“哗”。老人出手极快,那两把沙子就直接砸向了鹫的眼睛,用不了太多,十分之一的沙子就够,接着那鹫就会视力模糊,看不清东西,惨叫一声,斜着擦着沙丘飞走了。
“走。”老人拉起孩子,蹬着沙子,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先去打点水吧。”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看见了最近的一口井。老人便去取水,这井是政府给承包沙地的人家打的,像这样的井还有好几口。
老人摇着井上的轱辘,打上了一桶水。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不顾里面有没有细菌啥的,猛喝了几大口,喝完,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老人也喝了一口。
二人放下水桶,跟着太阳的方向继续走着。
快晌午时,远处,独屋的轮廓清晰可见。
吃过简单的午饭,老人坐在独屋的沙台上抽着烟。还记得沙漠南移吞没这座村子时,前前后后十几间屋子都被沙尘碾碎卷到天上吹走了,却唯独把这座木屋留了下来。沙尘过后成了这里唯一的房子,老人便叫它独屋。
抽完一管烟,老人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接着站起来,搬出上午砍回来的胡杨,比划了一下,在沙台上绑了一个简易的担架。老人回独屋翻出了一本日历,用手指沾口水翻了翻,自言自语道:“大概就要来了。”
四
第二天,天刚亮,老人就将孩子从床上拉起来,将昨天绑的担架放在架子车上,带着孩子就出了独屋。
“去干什么呀?”孩子不断地问。
“别说话,到了你就知道了。”老人并未明确地回答。
一老一小就这样走到了公路旁。
迎面开来了几辆客车,速度很慢,却卷着漫天的沙尘。孩子站上一个沙丘,居高临下地看着。客车破败不堪,车窗被沙子像泥巴一样糊死,看不清里面。后面过来的客车,窗玻璃好像被谁用小锤子敲过,布满了小窟窿。还有一个窟窿更大,有胡柳筐那么大,玻璃碴就像锯齿般挂在窟窿的四周,在太阳底下闪烁着刺眼的白光,而里面则用几块木板和箱子挡住了。
片刻,客车带着叫嚷驶开了,不久便消失在沙地里。
孩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知道自己的父母也是坐着这样的车去打工的,车上的人很不舒服。
“像这样的车,经常会有人跳车的。铁路没有修好,他们只能坐这样的车。”老人不经意间对孩子说了一句。孩子看了一眼架子车上的担架,仿佛明白了。
客车走后,沙地又恢复了原有的宁静,老人又重新拉起架子车,孩子跟着。刚拐过两个沙丘,孩子忽然一把抓住爷爷,身子紧张地靠过去。孩子看见了一个人,一个外地装束的人!那人躺在沙地上,两眼发红,傻傻地笑,沙地上是一滩鲜红的血,还有血正从那人的腿部往出流。他身旁放着一把刀!
老人又一次按倒孩子爷孙俩像两根木头似的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许久,发现那人没往这边看,老人才缓缓伸出手,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根胡柳棍,悄悄地向那人伸过去,一点点地接近刀子,然后猛地将刀子挑开。
那人和老人都看着刀子,看着刀子一下一下地跳到石头后面,那人又笑了。老人马上站起来,扑过去按住那人。那人没有反抗,已经晕了过去。
老人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口气,然后将双手插到那人的腋下,把他从血里拖出来,放到架子车上。孩子脱了外衣,盖在那人腿上。接着,老人拉起架子车就跑。孩子心领神会,手脚并用,掘沙子盖住地上的血。
那只鹫又飞来了,它大概是拨光了眼里的沙子。见到孩子,它又俯冲下来。孩子见状,从地上攥起沙子就扔向鹫,但他没有老人那样熟练,鹫不屈不挠,一次一次地俯冲。一人一鸟就这样纠缠起来,谁也不肯放手。孩子一边扔沙子一边向独屋跑去。
忽然,鹫不再纠缠孩子,而是径直飞向了独屋。孩子缓过神来,向沙台上看去。
沙台上,一只小白猪悠闲地散着步。很显然,鹫在人和小白猪之间,选择了小白猪。孩子有些紧张了,慌忙跑向沙台。鹫比他更快,埋头冲了过去。
正当鹫飞到半空时,一个胡柳筐从空中罩下,正好将小白猪扣在里面。鹫恶狠狠地看着空中的一只老鹰,以为是老鹰扣下的胡柳筐。老鹰也同样恶狠狠地看着鹫。
去年冬秋天时,老鹰从沙地边上的农舍叼走一只小白猪,藏在沙地里,欲将其作为冬天的食物。不曾想被老人救下,养在独屋里。老鹰也因此怀恨在心,时常来独屋试探。这次,它躲在沙丘后,看见沙台上活蹦乱跳的小白猪,正准备下手,鹫却先它一步。鹫刚到时,胡柳筐就落下了。
老鹰认为,今天独屋易了主,是鹫扔下的胡柳筐,将小白猪扣上。于是,在独屋旁,因小白猪,一鹰一鹫展开了斗争,鹰羽四处飘,鹫毛滚成球。它们谁也不知道,那筐根本不是胡柳编的,而是铁丝编的,罩到地上,便于地上的几根铁棍牢牢相扣。
鹰和鹫还在打,一直打到天边,只剩下两个黑点。
老人拉着架子车进了独屋,这样,独屋里就有了一个伤员。
五
三天后,那人像是缓了过来,眼珠不再泛红。他望着爷孙俩,眼中充满了感激。
那人就跟老人讲起了他的经历。
那时,他们村好几个人一行去打工,好不容易结了工钱。回来时坐车坐到半路,原本好好的,突然有个人犯了病,哭着喊丢东西了,手里攥着玻璃瓶,见人就打,还将一人的头打破。最后被人夺走手里的玻璃,摁在车厢一角,却还在哭。
本以为没事了,但天气燥热,哭得人心烦,没想到哭也能传染,又有几个人犯了病,非说要停车,还使劲敲着车窗。就在这时,那跳车的人也犯病了,疯了似的抄起一把小刀挥舞,许多人躲避不及被划伤。车内一片狼藉。
据他回忆,后来,他也不知怎么了,就开始砸窗,砸破玻璃就跳了出去,摔断了腿,可自己浑然不知,还一个劲地往不远处的沙丘上爬,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车上的人也没有下来,不过想想也对,已经疯了那么多人了,确实顾不上。
孩子听了,顿时感到害怕,赶紧对老人说:“这沙地里是不是有鬼,往下拉他们?”
“抓个鬼来我看看?”老人和跳车的人都笑了。
“他们只是暂时精神失常,控制不了自己,才跳的车。”老人一边说,一边抽起了烟,“听之前来的民警讲,这个病叫‘旅途精神病’,其实就是坐车时间长了。这沙地里几百里都没有常住的人家,听说车开到这儿得花两天多。”
“那怎么才能不跳车?”孩子追问。
“不生病。”
“怎么才能不生病?”
“两三天的路话一天赶完。”老人苦笑着说。
“没有火车,就不可能。”跳车的人也补了一句。
孩子沉默了,他知道,跳车的人肯定不止这一个,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这天,独屋来了几个人。孩子还没出门,就听见一阵哭声,探头一看,只见一个警察模样的人,领着三四个人。老人走出来,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抬走吧。”
来人十分感谢,临走时,几个人在衣服口袋里摸索半天,终于掏出几张褶皱的纸币、几个黑不溜秋的硬币,一并给了老人。那个跳车的人被接走了。
老人的手开始颤抖,捏着钱的手心冒出了汗,又跑出了独屋。
一个沙丘上,老人追上了那一行人,抿抿嘴,说:“他两条腿都伤了,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好不了。嗯……那钱就拿去看病吧。”
那跳车人的家属又哭了,千恩万谢,就差给老人下跪了。
“感谢啥呀,总不能看着人死在沙地里不是。”老人摆摆手,向独屋走去。
六
第二年春天,孩子扛着胡杨苗跟着老人去公路旁栽树。挖树坑的时候,他猛地瞥见自己的脚踩了影子,待到那影子比自己身高还要长时,便直起腰向公路的一边望去。
可是今天的这个时候,没有一辆客车开来。
孩子以为看错时间了,便埋头种树,过了一会儿,又往西看,还是没有。
“别看了,这附近的一条铁路修通了,这几个月估计没人会走这里的。”
“那,那到别处……跳车了?”
“到别处也没人跳车了!”老人说,“原本两三天的路,现在最多一天就到了,那就不会得病,不得病,就不会跳车。”
“铁路修好了!”这句话一直在孩子的心中游荡,他的心顿时敞亮了许多。前几天接到爸妈的电话,说快要回来了。孩子担心他们,晚上都睡不着,现在好了,不用担心了,不会再有人跳车了。
“铁路终于修好了!”孩子沿着沙丘跑着,跳着,他打心底里高兴。
独屋依旧在沙地里站着。去年种下的胡杨长高了,孩子垫脚也够不到顶了,却有一只不知叫什么的鸟在杈上筑了巢,将其当成了家。沙地里,独屋见证了这一切。
孩子站在最高的那座沙丘上,眯着眼睛望着铁路的方向。他从寂寞中听见了一丝声音,转眼间,便看见一班列车携着黄沙穿过沙地,发出令胡杨林震颤的声音,呼啸着驶进了沙地深处。
作者系安庆九一六学校初一十一班学生,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