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半夜在酒后睡下，后半夜有一小女孩闯入梦中：七八岁的样子，扎两根红头绳，笑意里浮两个酒窝，声音像玻璃棒串成的风铃，脆而且软。我因此失眠到天亮。
撞进梦里的小孩叫幺妹，与我同年同月生，现今已四十有五了。她居住于我回乡路上的中段。认识她时，她还可以穿肚兜，听说是来照顾我堂嫂家的孩子的，就这样，我多了一个童年的玩伴。在我的寨子里，几乎全是同姓，老人们是不会拿同姓的人开玩笑的，所以，幺妹与我同庚，就成了玩笑的对象，他们说我与她是天生的一对，那时，我与幺妹都睁着亮亮的眼看着开玩笑的人。
幺妹的到来，正遇着我弟弟的降生，就偶尔有鸡蛋平分了吃，一个鸡蛋被我们小心地从中线切破，再用棍子把熟的蛋白与蛋黄撬出，蛋壳也就成了我们过家家的道具，幺妹在蛋壳里放两个玲珑的泥人，问哪个是我，哪个是她，我答不出，幺妹就用胸抵着我的头，咯咯地笑，现在仿佛觉得那笑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农村的孩子除了带好弟妹外，也还得放牛的。放牛其实并没有什么巧，只要在险路上用大人放的木棒拦着，牛就哪里也跑不掉，于是剩下的时间就在很多童趣里慢慢地打发了。
我与幺妹常在一起放牛，我们会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再掰来叶子很稠的树枝，把枝条插在石头上面的石岩缝上遮阴，再学大人相拥着睡觉。在那叶很稠的树枝下，我与幺妹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温馨的家。我们把斑鸠蛋叶子捣碎挤出汁做豆腐。绿色的豆腐不能吃，只是我们童趣里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我们也杀“年猪”：幺妹抱着我的头，用手轮比拟成刀的形状，我闭上眼，她就说“割老壳，割项圈，花”那手划过我的头部，再划过颈部，然后直从胸前温柔地滑过腹部。还别说，在这种游戏里，全身都溢出一种暖暖的痒。这种游戏是轮流着做的，在我的手滑过幺妹光光的肚皮时，我有时却是认真地去看她身上几乎看不见的汗毛的。那体毛在透过枝叶的阳光下，银一样的色泽。
我们也会给自己一个新家，房是用几根长枝条架成三角形，一端插进土里，再在三壁遮上阔大的树叶，留一面做门，里面有婴儿的哭声，外面有大人苍老的声音，当然这些都只是我们童年里的无聊的口技。
我与幺妹渐熟渐渐相知，我喜欢她坐在楼梯上摇腿的样子，也喜欢她在堂嫂家门口呵斥小猫小狗的声音。在很多山村孩子无趣的时光里，幺妹要到自己的家乡读书去，我就像鲁迅盼闰土一样分分秒秒地盼着假期。假期来了，幺妹的身影总会在我眼前晃动，她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无论有多远，我的目光就有多长，我现在早已明白了，那是初恋。
恋上幺妹的心绪她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心里多了牵挂，于是，我学会了积攒父母分配给我的核桃之类的干果，我把它塞在床底下的一个破竹篮里，直等幺妹到来，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向她，去扯她的衣角，告诉她有好东西吃。
幺妹吃着我为她留存的干果，眼里已留存了几分特别的温柔，我在她温柔的目光下，与她一起，渐渐地长大。在五年级的寒假里，我与寨里的兄弟到邻寨去购买作业本，他们有亲戚，买到本子后串亲戚去了，独留我一人孤单地回家。回家的路上我迷了路，在经过村子时害怕碰上狗，就只有顺着半山转，当转到一个村子里，我看到了幺妹，她斜倚在墙角，独自一人顺了狗吠的方向专心地望。我与她几乎是同一时间认出是对方，她脆脆地叫了一声哥哥，那声音至今仍记得，仿佛黄蓉在呼唤郭靖。我老远地看着幺妹，想到她家去问路，却不敢，生怕会生出一些不自然的事来。恰在这时遇到了熟人，他绕了几弯路把我带回了家。
在隔着老远的距离与幺妹对视的那一刻，我明白她或许暗中也喜欢我，当我的身影即将从丫口消失的时候，我回头，仍见着幺妹向我离开的方向张望。
时间有时真像飞鸟，只留了一点影子在眼前晃一下，就不见了。进入中学后的一个春节，父亲因为生病，需要叫先生来打保袱（一种驱逐鬼神的敲锣打鼓的手段），幺妹知道了这事，从老远的地方赶过来看望我父亲，那一夜，很多的客人到了我家，我与幺妹，还有其他客人围着一堆大大的火。客人们在长凳上玩扑克，凳上有一盏方灯。灯花突然间爆了出来，我从凳下伸过手去握着了幺妹的手，并轻声暗示她：灯花开，有喜来。那在很多人聚焦的场合里，我分明听到了幺妹的呼吸突然间浊重起来。
后来，我一再央求父母请媒去提亲，媒人的回话说是堂嫂不喜欢这门亲事，幺妹应该嫁到产大米的地方。我的对幺妹的情感意念一下被泡在冷水里，我开始害怕见着幺妹。但在别人的婚嫁席面上，如果我能见着她，我就躲在人堆里对她怔怔地张望，我会感知她的腕上多了一块手表，感知她的脸上多了一粒不起眼的青春痘，感知她的衣服有什么特别的装饰，直至幺妹离开，我才准许自己悄然离去。有时因为要让她先离开，我不得不等至傍晚，以至于让自己摸黑走好远的夜路。进入师范以后，我从没有想到与任何女生亲近。我在幻想着通过努力，让幺妹成为我真正的新娘，我需要与她一起，把孩提时的过家家，演绎成现实生活中的一家子。但我的愿望却在现实里落了空：参加工作不足两月，父亲辞世，幺妹在父亲上山的当天嫁了别人。
办完父亲的丧事以后，我顺路去看已出嫁了的幺妹，说是看，其实是躲在她门外很远的两株大柏枝树旁，透过树的夹缝，我看到了一些红黑相间的喜联和一些还没有收拾完毕的残杯剩盏，还有就是满脑里幺妹雪雪呼痛的臆想。那一次以后，凡是要回乡，路过幺妹的门口时，我不再停留，而是疯狂地飞跑，借此忘记所有的刀剜着肉般的心痛。我知道，失去了的，永远无法追悔。在这种苦痛的压榨下，我匆匆地拉了一个女人，就结了婚，现今知道那是赌气，但再也无法挽留住什么，虽然自己好想留住幺妹的一丝纱以作纪念。
堪堪三十余年过去了，家门口的女人走马灯一样停停走走，看着与幺妹相似的女人的当晚，我毕竟会做一场梦，梦里是与幺妹在童年里的快乐时光，和她那不经世事的脸与成熟的脸的相互交叠。幺妹与我年事已老，覆水难收，我只能在平行的轨道外偶尔相望。在一次偶然的事情里，我知道幺妹叫石廷清，“清”与我名字里的“鸿”或许有什么联系，就像清中的“月”，鸿中的“鸟”，也只能算是遥不可及的一种情感的概念，但我在一年中无数度的思念，却因之显得越来越甘醇。
于幺妹的事中，除了知她的丈夫另觅新欢弃家不顾，只留幺妹独守空房以外，其他的，我一概不知，只明白自己常常为她做梦，但梦境却是一个也不能向她传达的。
岁月不再，如果谁能预言真有来生，我想我会与幺妹一起，我们可以去重新搭建一个草棚，我们就可以回到那快乐的时光，我将用香草给她做一件衣裳，让她穿着，在我酒酣时迷醉的眼下，轻盈地起舞，让她做我的来世的新娘。
（编辑：黔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