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直到去世的前一天,仍然在地里割草背瓜。老庄主是我给他上的尊号,因为我觉得他太爱庄稼,太爱土地了。
父亲生于一九四九年农历二月,那时是我们家最艰难的时期。大爷爷是玉舍大地主钱文达家的头人,代钱管理着高石冲子土地和相关事宜。二爷爷是毕摩先生,经常给人做红白喜事。三爷爷是保长,全家的经济大权主要由三奶奶掌握。四爷爷早夭。五爷爷负责经商,常年奔走于六枝郎岱、盘县等地。我爷爷是他们弟兄姊妹中最小的,最受曾祖母的溺爱,常常是提笼架鸟,四处混吃混喝,有时随大爷爷去佃户家收租子,有时随二爷爷去给人家做红白喜事,逢着知道三爷爷有抓壮丁任务,爷爷总找借口说要出去遛鸟,其实是悄悄地给要被抓的人通风报信,结果是三爷爷抓壮丁常常落空,知道真相后也拿我爷爷没办法,因为有曾祖母护着,俗话说的好:"皇帝想长子,百姓想幺儿。"爷爷的日子是过得最惬意的了。在民国末年那个特别混乱的年代,大大小小的官吏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的事屡见不鲜。当时从水城派到果布戛的乡长到任后欺男霸女,引起了当地豪强的反对,他们把乡长朱伯轩及十多人的卫队包围在果布戛的一座小山上,放火烧山逼出来后把他们全部缴械。豪强们要全部枪杀这批人,大爷爷是出名的老好人,他说朱的两个勤务兵还是十多岁的孩子,不要杀害他们。最后这批人除这两个勤务兵外,全部被杀扔在山沟里。
枪杀朱乡长事件发生后,灾难降临到我们家族了。因大爷爷的长子大伯父是事件的参与者之一,国民党保安团开进了我们村子,二爷爷、三爷爷成为枪下之鬼,跑得快的捡得了命,跑得不快的成了人质。大爷爷变卖了全部田地换回人质,办丧事时六口棺材整齐地停放在村口,情境不胜凄惶。办完丧事后不到半年,郁积于心的大爷爷也去世了。大伯父成了国民政府追缉的逃犯,整日东躲西藏。临到解放,又被钱文达任命为“反共救国军司令”,这个光杆司令在山林岩洞中躲了两年自首,之后就是二十七年年的劳改生活。
父亲出生的时候,爷爷奶奶家已经穷得吃上顿没下顿,变成了真正的贪下中农了。父亲十余岁时,中国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和三叔他们上山挖粘苕、和尚头等野莱充饥,侥幸捡得一条命。
父亲十二岁才进入学校读书。读完二年级,父亲跳级到四年级。由于是跳级,父亲的数学成绩开始很差,数学老师经常摸着他的头说:"你的数学成绩差,是不是因为你的头太大。"父亲深受刺激,于是奋发图强,从背乘法九九表开始,一点一点把数学成绩追了上来。
小学五年级,父亲转到了常明小学。他是他们班上最壮的学生之一,也是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常明求学生涯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在常明,父亲结交了一生中最好的几位朋友,遇到了一生中最欣赏他的老师。父亲常对我说,他是他们班上语文成绩最好的学生,每次老师都要点评他的作文。我相信如果父亲受到更好的教育,不为生活所迫,他一定会一成为一名作家,他的叙事生动,特别吸引人。他的语文老师是黄胜武老师,多年以后也教了我一年的语文,特别喜欢打蓝球,他曾对我说:"你老爹读小学时就有一百三十六斤,壮得很,你小子也是壮得很!"黄老师曾对我父亲许多同学说:"你们班的同学,张国举当农民,我是怎么也想不到的。”
父亲的初中在杨梅中学只读了一年,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爆发而被迫中止了。父亲右杨梅度过了最艰苦最难忘的一段岁月,因为家里穷,爷爷奶奶给不了毎月四块钱的生活费,当时学校学生到附近砖产参加劳动,可以得到一定的补助,父亲向老师说明自己家庭情况后,老师给父亲争取了一个名额,于是是父亲在课后到砖产干活,挣自己的生活费。父亲这一时期有两位关系要好的同学,一个是玉舍的熊亦明,一个是阿戛的武强华。熊亦明和我们村里有家人是亲戚,许多年以后到我们村里时和父亲一起喝酒叙旧,言谈甚欢。武强华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曾给父亲写过信,在当时有信自北京来,我们公社许多人都觉得很惊奇。我毕业上班后,有人曾建议父亲去走走已是副市长的武强华的后门,但父亲始终没有这样做。
文化大革命爆发后,学校学生停课闹革命搞大串联,到全国各地吃饭不要钱,坐车不要钱。父亲与同学准备到北京去瞻仰毛主席,从杨梅坐车到贵阳后,由于火车太拥挤没有去成。没有到过北京,成为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由于当时学校几乎不能进行正常的教学活动,父亲被迫停止学业,结束了热爱的求学生活。
二
父亲从学校出来后,成为集体的一名社员,因为大队长的特殊关照,父亲成了大队会计。父亲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给大家记工、发工分。背粪时节捞粪或者抬撮箕,收获时节负责登记清仓入库,上交公余粮时与仓库管理员交结相关手续,父亲说虽然事比较多,但相较其他社员来说,算是比较轻松的工作了。那时家里人口多,爷爷奶奶加父亲四兄弟,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爷爷小时是家里最受宠的,基本上不怎么管事,奶奶倒是挺泼辣,但基本上算是不怎么会持家的那种闲老人。大爹是家里的长子,基本上继承了爷爷提笼架鸟的习惯,只要听到黄豆儿(黄莺)的叫声,跑得比兔子还快,干活时喜欢偷奸把滑,是推磨喊头昏,舂米喊脚疼的那种人。三叔幺叔还小,奶奶基本不怎么让他们做事。家里没有粮食的时候,买粮或借粮就是父亲的事。有一年夏天,父亲去阿戛买粮食,回来时下大雨,巴朗河水暴涨,父亲和马驮子被河水冲出去十几米远,幸亏父亲水性好才没有出事。
父亲年轻时很帅,洁白的牙齿,甜甜的微笑。我每次听到母亲说父亲年轻时的表现,眼里常闪着愉悦的光芒。在我们那个人人都是一口黑牙齿或者黄牙齿的地方,有一口洁白的牙齿是特别骄人的。母亲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是外婆生下的第十四个孩子。外婆还在月子中时,土匪来抢劫,那几天风雪正大,在外边避匪祸的外婆被冻了一夜后就瘫痪在床了,外婆没有奶水,母亲是吃大姨的奶长大的。母亲的童年,就是要照顾卧床的外婆,外婆脾气怪,只要照顾不周,就会恨恨的给母亲几爪。母亲说她小的时候,最羡慕那些能够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姐妹们。外婆去世后,母亲更成了外公的心尖小宝贝,母亲的哥哥姐姐嫂嫂们对她特别好,母亲的麻布衣服,是村子里的小伙伴中最好的,许多小伙伴出门时都要借母亲的衣服穿。父亲结婚时的麻布衣服穿戴不整齐,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农村几乎是赤贫状态,那个时期的婚礼,肯定是十分寒酸的。外公特别心疼我的母亲,为了让我母亲的日子过得滋润些,他把一头半大猪送给我父母喂。猪养到两百多斤重时,我三叔要结婚了,爷爷奶奶家实在拿不出彩礼,最后只好把外公送母亲的那头猪卖掉结亲。
三叔结婚后,爷爷家的房子就不够住了。父母亲在老房子子的右边筑了两间土墙房,那就是他们第一次的新居,我姐姐就是在那间土墙房里生的。
姐姐在这个世界只活了一年,在那个医疗条件特别差的年代,一场小病也能终结一个人的生命,姐姐得病后父亲母亲准备把她背到阿戛医院,快到新岔河时姐姐就没气了,按那时的习俗,早夭的儿童都是扔在撂儿坡。姐姐早上出门,晚上就再也回不到村子,回不到家了。我常常想如果姐姐活着,她肯定是儿孙满堂的了,可惜天不与寿。唉,我的可怜的被扔在荒郊野外的小姐姐,如果你有灵,你应该知道父亲和母亲是多么爱你,许多年以后,当他们说到你的时侯,都说你特别聪明,当然,我一直不忍多问,我怕我一问你的情况,他们会更伤心。
天有不测风云。一九七一年对母亲来说是最难承受的一年,刚刚失去爱女,对母亲关怀备至的外公又去世了。按照彝族风俗习惯,去世老人的女儿家要下祭,要吹锁呐拉羊扎纸货,大女儿家称为大马郎家,小女儿家被称为小马郎家。父亲请了几十个人去下祭,当时政治上强调破四旧,永姑公社的罗书记亲临现场不准吹唢呐,机敏的父亲问罗书记可不可以吹革命歌曲,书记说是可以的。外公的丧事下祭的队伍中,只有我家的唢呐一直在吹革命歌曲,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样的演奏一定是最特殊的哀乐。外公是什么模样,我读初中时把课本带回家,里面有一幅杨白劳给喜儿扎头绳的插图,父亲对我说:“这太像你外公了"。我想母亲小时候,外公也是经常那样给她扎头绳的。
母亲的至亲中,我没见过大舅舅、三舅舅、四舅妈。大舅舅我在照片中见过,很慈祥,我母亲结婚后曾送一百二十块钱给我母亲。一百二十块钱在当时是很大的一笔钱了,这笔钱后来用给三叔做彩礼,奶奶家陆续续还了些,但直到最后也没有还清,成了一笔糊涂账。三舅舅因为大表姐的婚事与人发生争执,被人杀死,算是我母亲的兄弟姐妹们死得最惨的。四舅妈死得早,我基本没有印象,我小时候到四舅家,看到他家住的是大瓦房,很漂亮,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我想四舅妈生前一定是很会持家的人,我表姐们在她的指导下才会把家务做得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