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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龙村的金老太太已经九十多岁了,这在卧龙村算是老寿星了。
卧龙村的精壮男女,几乎百分之九十九都到天堂市去打工了,只是红白喜事时回老家一趟,人们开着车偶然会发现路边坐着一个头发全白,目光浑浊,满脸风霜的老人,她身边放了一根拐杖,呆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人视若无睹,扬长而去,有人还会放慢速度,把车玻璃摇下来,跟老人说两句话,老人侧耳倾听,睁大眼睛,自言自语,因为她己听不到别人的声音,大家跟她客气地打招呼,点点头。心里暗想:“老人真的是老了。”
一年,两年,三年⋯⋯出门的人都慢慢的变老了,头上有了白发,手上抱了孙子,而老人似乎没有什么变化,风中的一头白发仿佛是一面旗帜,它战胜了岁月的磨砺,也熬走了卧龙村多少少年,中年和老年人,他们中有些人因为疾病而英年早逝,有些人因为意外事故而命丧异域,只留下一包骨灰返回家乡。
时间久了,在外的人们似乎把她忘了,偶尔有人提起,大家都很惊讶:金老太太还活着吗?她的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原因当然是大家极少见到她,既使见到她,也无法与之交流。对别人而言,她和村里的那尊菩萨没有两样。大家纷纷猜测她的年纪,有人说她九十多岁,有人说她一百多岁,又有人预测她还能活几年,到时候孝子孝孙可能有多少,那场面该有多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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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太寂寞地活着,同龄人早已上了山,比她晚一两辈的人也走了不少,眼前的人像走马灯似的变换:从前她抱过的小孩变成了爷爷,拄起了拐杖。六七十岁的时候她有空时还和老人们一起摸摸纸牌,现在她真正的耳聋眼花了,没有人和她玩了。
她现在能做什么呢?她喜欢坐在马路边上看人。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数不认识。她见证了几个时代,从民国到共和,从集体到个体,时代的变迁让她眼花撩乱,在比较中她有些怀旧:从前⋯⋯从前大家互帮互助,一家做房子大家都助力,现在做什么事都是“钱”字当头;从前村里最受尊重的是李老先生,他家里的书几个汉子一天挑不完。现在村里最受尊重的是那些不择手段一夜暴富的人;从前的人订了婚都不敢牵手,现在的人,一看了家(看家,本地婚姻中的重要的一个环节)就一起上床。她头脑清醒时也发发牢骚,颇有“一代不如一代”的感慨。她的儿媳就训斥她说:“您老人家跟不上时代了。”
自从耳聋之后,她很少说话了,在沉默中她迎来了新的一天,又送走了当天最后一缕阳光。一天又一天,仿佛只是机械的重复。今天和昨天没有两样,吃了早饭之后是中饭,中饭之后是晚饭。一天到晚无非是吃喝拉撒。
年轻人都出门谋生了,只在重大节日时回乡,叫她一声奶奶或老太太,她用浑浊的两眼看看对方,在大脑里仔细搜索,几十年前,不是有同一张脸么?几十年以后,上帝又复印了同样一张脸,他和他多么相像啊!于是她开始猜测:“你是XXX的儿子吗?”对方点点头,大家不得不佩服老人的记忆力,说她头脑还清楚,活一个一百二十岁应该没问题。
现在,她什么事都放下了,就像一个未懂事的儿童,享受她旡忧无虑的童年。老人全身精瘦,符合那种有钱难买老来瘦的标准。牙齿也好,能吃能喝能睡。然而,生活从来就不是一条直线,它有高低起伏,波澜壮阔。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家庭也是如此。
作为一个女人,她和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只管生孩子,只管劳累。那个年代,农村文化生活几乎是空白的。尽管大家都吃得少,累得多,但食品是绝对的安全,环保,对人身体有百益而无一害。晚上早早床上一躺,夫妻两个难免有男女之事,而且那时人生就是这一点乐趣,不像现在,大家玩手机,看电影,打游戏。那时候的女人也怪,男人一碰她就怀孕,那时大家相信毛主席的话:人多力量大,于是顺其自然地生,金老太太年轻时,一年一胎,一年四季几乎都是挺着肚子或抱着孩子。她的婆婆是个精明的人,看到儿子白天干着重活,晚上又要在老婆身上用力,心疼儿子,竟命令他们分房睡!两个人半夜又偷偷地在一起,婆婆的想法还是落空了。她这一生引为自豪的是:前后怀了二十多胎,养活了九个,那时养个孩子成本小,一饭一粥一水一衣足矣。大多数孩子是文盲,极少数人斗大的字认得几箩。
金老太太一百岁高龄时,最大的孩子也八十多了。到底是母亲厉害,竟熬死了八个儿子,还有几个孙辈或因疾病或因意外死亡,家里一堆寡妇,人们暗称之为“杨门女将”,她就是杨令婆。照顾她起居儿媳也是七老八十。
不知从何时起,卧龙村有一种不好的传言,说金老太太命硬,克夫,克子孙。说老人身体越好,年轻人越倒霉。“弃老”是中国的远古遗风,在某些人身上还有些基因,只是现在是法制社会,人们不敢公然去实践而已。三媳妇是个相信菩萨的人,自从她儿子在天堂市遭遇车祸,她就一直在查找原因。也找人算过命,打过卦,后来到卧龙村神庙问卧龙先生,庙主李神通通过代言,他完整的表达了一代天师的旨意:是金老太太在妨害子孙!
此消息一出,震惊了整个家族,一时人人自危,想不到整天昏昏沉沉的金老太太竟然是潜伏在家族内部的阴谋家,仿佛聊斋先生笔下的恶鬼。也有人不以为然,以为祸福是天注定的,于老太太何干。但多数人决定远离祸害,经研究决定,大家筹资送老太太去本镇“夕阳无限好”养老院。
3
进入“夕阳”养老院以后,金老太太感觉进入了一个牢笼,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美之曰“管理”,饭菜没有什么油水,难以下咽。只是有人来检查的时候,碗里多了些肉类。工作人员一再交代他们不能乱说话。否则等这些人走了,就要受到惩罚。当领导满面笑容的询问时,他们也面带微笑的说:这里好,工作人员就象自已的儿女,到了这里我们感到比自己的家还好,“乐不思蜀”用在这里应该是恰如其分了。
然而管理如此之严厉,有一天还是出了问题。来自猪头村的朱老二,九十多岁了,一生养了八个儿子,因为大家你推过来他推过去,都不愿意亲自照顾老人,无奈之下大家斗了分子钱,把他放进了养老院。但老爷子爱生命更爱自由,某一天他爬围墙企图逃跑,不幸摔倒,送医院抢救。后不治身亡。朱老二子孙一个个气愤不已,将养老院告上法庭,本县监察机关也将其通报批评,责令整改。
朱老二之死对金老太太震动很大,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更何况,金老太太年轻时和朱老二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
原来金老太年轻时是十里八乡第一美女,她有着一头黑色瀑布似的头发,弯弯的眉毛,像一钩新月,明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会说话。丰满的胸部,细细的腰。年轻的时候,媒人都踏破门槛了。看电影时,很多流里流气的男人会趁机在她胸前或屁股上摸一把。她谁都不爱,却看上了朱老二,但金家父母坚决反对他们交往。两个人阴差阳错,分道扬镳了几十年,想不到,两个人会在养老院再次汇合。
朱老二死后,养老院的监管更严了,金老太太强烈要求孙子们把她接回家。
但她终究未能如愿,家里儿孙虽多,但没有哪一家愿意接受她。
某一天,金老太太突然晕过去了,送医院后,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说是突发性脑溢血。
很快,金老太太宣布不治,运了回家。
儿孙们几乎都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老东西终于没了,大家再也不要为谁照顾她,一次照顾几天等细节问题而吵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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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老太太的死让卧龙村很多人有了强烈的反应。很多人迅速行动,抢占商机。
本村一代好佬李见刀,几乎垄断了周边几个村的丧葬市场。他家预备了四口冰棺,五个鼓气的黑色洞门,以及花圈等等。他及时将冰棺送进了李家,又扯起了一个洞门,放起了哀乐。
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相互告知,又经过网络传播,几乎全国范围内与她有关的亲人都知道了她的死讯。
鞭炮声此起彼伏。金老太太仿佛一个家族的树根,上面开枝散叶,与之相关的有三四百家,几千人口,摆在李家面前是个难题:如何款待这么多客人,争足李家面子,他们请了卧龙村最有学问的李延年先生出谋划策。金老太太孙辈有个大老板,他拍胸脯保证:钱不是问题,就是要办得体面风光。经研究决定,计划如下:
1,预备六百桌酒,每桌预计五千元。
2,请道士和尚念经,做斋,七天七夜。
3,请最好的戏班子唱戏,三天四夜。
4,买最好的墓碑,最好的水晶棺盒。
5,请两个专业人士哭灵。
6,其他事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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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殡那天一大早,相关人员把金老太太从冰棺里提出来,她身上有些湿,全身硬帮帮的。一生怕冷的金老太太想不到死后还要冷冻保存。人们七手八脚地帮她穿好寿衣,一个孙女说,把奶奶衣服穿平整些,奶奶一世爱漂亮呢。因为遗传基因好,她的孙女孙子个个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在外面很拉风。有人不以为然:反正等一下要烧掉,最后都是一堆灰。
祭奠时,儿孙们谈谈笑笑,打打闹闹,这些人,平时难得见面,互相交流在外的体验。两个哭灵专业人士倒是从头到尾,仿佛一篇文章,倒背如流,她们有板有眼,抑扬顿挫,有说有唱,声泪俱下,从母亲十月怀胎,到移干就湿,一把屎一把尿,几十个寒暑,抚养一堆儿女,一路历尽千辛万苦,唱的人自己都感动哭了,听的人也感动哭了,一些有钱的人趁着空档,赶紧加了哭灵人的微信,以便自己的父母死了之后,也请她们来表演。大家都感慨于我们有幸生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没有钱办不到的事呀!
灵车浩浩荡荡,有一百多部,大家纷纷猜测:这是谁家的老人?子孙满堂,有福有寿哇!
经过“夕阳”养老院,许多老人趴在铁门上看热闹,有人流泪,有人羡慕,唉,金老太太死得快,前世修来的福气呀!
到了火葬场,工作人员把尸体放上了传送带,电纽一按,机器开始运作起来,工作人员皮肤黝黑,目光如炬,由于一年四季与焚烧打交道,养成了他们无惧鬼神,见惯生死的独特的气质。一位和尚头,扫帚眉的魁梧男子满眼隐着凶杀的气息,他声音洪亮,仿佛从地狱里传来的声音:“各位家属,马上就要烧了,先跪下来送一送。”
地上黑压压的跪着一大群孝子孝孙,此刻鸦雀无声。大家眼睛盯着那个炉口,谁也笑不出来。机器启动了,一阵响声,仿佛遥望的火车汽笛。一个生命到这里算是划上了句号。
“嘭”的一声,炉门关上了,烈火熊熊燃烧,它用这种热烈的方式迎接金老太太。几十分钟后,将她化为灰烬。
她的人生正如那扇关上的炉门,所有的恩怨都成了历史,正如一位诗人所写: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从全世界来看,她就像浩瀚宇宙中一颗最平常的星星,有它不多,无它不少。她的死,在人们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很快人们就会忘记。甚至,有人早就盼着她死,说她的高寿挡了别人的生路:她背着克夫,克子,克孙的骂名,余生在愧疚中痛苦,对她来说,死亡也是早就希望的解脱。
而在地球的另一角落,某国首相遇刺身亡,惊动了整个地球,记者连篇累牍地报道,从刺客开始研究,包括刺客家属,又从首相本人,到他的母亲,弟弟,妻子,各国政要的反应,可谓备尽哀荣,以后历史必将浓重的写上一笔,被刺者,刺人者都将千古留名。
金老太太与之相比,那是九牛与一毛之差了。
唯一相同的是:首相与老太太都将变成一堆白骨,然后葬入方圆一米左右的土坑,与草木同在。
现在,人们都站在外面,观看那根烟囱:先是一阵黑烟,后是一阵阵细细的白烟。空气中隐约闻到焦油的味道。
几十分钟后,机器停止运行,山凹里的火葬场突然那么静,不远处,一只画眉在生动宛转的歌唱,那么清新,脱俗,嘹亮,悦耳。所有人都听到了,但金老太太听不到。
那个和尚头扫帚眉的魁梧汉子手拿一根很沉的有点弯头的短铁棒,将这些尚且热气腾腾的白骨扫拢在一堆,然后用铁棒狠狠地敲击,经烈火焚烧的骨头一敲即碎,变成一堆洁白的粉末,他又用一个小撮箕将其铲入水晶灰盒,然后合上了盖子,大声吆喝:“现在烧好了,完了!”孙子递上了两包大中华,“扫帚眉”推让了一番,“哎,不要这样,领导知道要骂人的。”在半推半就中他迅速将烟放进了腰包。而火葬场门口确是写着:不得接受丧者家属任何礼物,否则严惩!举报电话:XXXXXX。
孙子将其盖上了一块红布,将其抱在怀里,另一孙子撑了一把黑伞。
他们往外走去,有人欢呼:终于结束了,早就饿了。
金老奶奶被孙子抱上了车,再次回到卧龙村了。
卧龙村支书将老太太身份证交过去,办好了销户手续。
作为一个人,她现在存在于骨灰盒中,一张遗照上以及熟悉的人头脑中,但年轻人是记不清楚的。
于是古代有些诗人就曾感慨地说:人生如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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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道士忙着做法,鞭炮不绝如缕,人来人往,硝烟弥漫中透着喜气。卧龙村上连日飘溢着酒菜的香味。戏台上才子佳人,演绎着悲欢离合;帝王将相,谋划着治国安邦。锣鼓喧天,把四里八乡的老百姓都吸引了。小贩们各自抢占地盘,争取利益最大化。
为办好此次酒席,大孙子专门从天堂市带来了四个厨师,他们精湛的厨艺让此次丧礼大放异彩。大家都夸金老太太的子孙能干。
金老太太葬在卧龙村公墓,前后左右都是很熟悉的人:一个遭遇车祸的十几岁的少年,一个谈恋爱自杀的少女,一个在外发了大财的中年人,一个在省外做大官的人,都比金老太太少一大截年纪。这些人早早的上了山,如果金老太太泉下有知,一定会对他们抱歉:“对不起,我来迟了。”
傍晚,子孙们夹着一把柴火,烧了起来,(当地风俗,第一个晚上要给逝者送火,让她自己做饭)又把金奶奶所有的遗物都放在焚烧池里烧掉,一个最小的曾孙子曾陪伴金老奶奶多年,对她颇有感情,他拦着父亲的手,要求把老太太的拐杖留下做个纪念,他父亲觉得好笑:“人都死了,留这个有什么意义?家里没地方放这个东西呢!”然后很潇洒地扔进火堆了。
我们至今弄不清金奶奶的名字,就连她的孙子也不清楚,因为在那个年代,穷人的女孩子很少有名字。墓碑上这样写着:
李
母
金
氏
之
墓
一边是逝去的年月日,一边是她的子孙,有人数了数,足足有一百多个。(限于男性,女的还没地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