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当——当——当——”听到这两短三长熟悉的敲门声,褚奶奶知道,来的是吴大爷。约定的敲门暗号,总在褚奶奶希望的时刻响起。
“三长两短”总让人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六十八岁的褚奶奶想要的是健康平安,所以她要求吴大爷把门敲成两短三长的节奏。另外,也有别于其他的人。
其实平日里来敲门的人很少,在毛卜喇这个有着深厚岩画历史沉淀的村子,现在每个队只有七八个留守的老人。土地流转后,毛卜喇村正在以另一种模式在规划、建设、高速发展。随着视野的开阔经济的发展高质量生活的需求,致富大军集体向城市进发,去县里、市里、省里打工。孩子们也都随打工的父母去城里上学了。好多人家的院门常年紧锁,村庄,只是有房屋还在也只是有老人还在,外出务工的大军也只是逢年过节才象征性地偶尔回来一两次,没有老人的,基本就人去楼空只剩老屋了。
褚奶奶就是这样,老伴早早过世,儿子媳妇在县城当老师,有正式工作。寒暑假或周末回来几次。姑娘在兰州一家国企上班,条件好回来得也勤。这样褚奶奶就显得比村里别的人幸福了许多。其他老人可就不同了,比如吴大爷,老伴在十七年前去世,七年前儿子媳妇又去了新疆打工,那里工价高,但由于离得远七年里只回来过五次。地不种了,鸡啊猪啊羊啊也不养了,这些现在都有专门的养殖户规模化地养。老人们就一天吃三顿饭等日头落山。闷了,就去队里走一圈,串串门。多数时候,吴大爷去陈二叔小卖部门前晒太阳,陈二叔腰椎间盘突出,不论站着还是走着都像是弯腰在地上找东西。陈二叔的小卖部,是队里所有老人聚集的地方。有事没事到这里来转一圈晒晒太阳,各自说说从电话里听来的外面的事情,顺便买一些生活必需的油盐酱醋。大数据时代,手机他们都是配备了的,相对年轻些的,还会有微信。褚奶奶也在其中,这些空巢老人组成了一个集体,时间一长,出来晒太阳成为一种社交,除吃饭睡觉之外生活的主题。不管谁先到来,都伸长脖颈等着另外几个缺席的。
褚奶奶家离得远些,在村子北边,吴大爷在南边。晒完太阳吴大爷总是随着褚奶奶往北走,有时送到门口折返,多数时候就一起进去再坐会儿,褚奶奶的屋里总是既干净又暖和让人一坐下来就不想离开。褚奶奶也去吴大爷家,有时候是晒完太阳,有时候是饭做多了,端一碗过来。每次去总能发现需要收拾或打扫的地方,一阵忙里忙外后,坐下来唠唠嗑一边看会儿电视。多数时候,吴大爷在村里转着转着就转到了褚奶奶门口,有时候,是吴大爷专程拿一些儿子刚从新疆寄来的干果送来;有时候,是来帮褚奶奶劈些柴火提一篮煤块;有时候,是在院子里种一小块绿菜。总之,去褚奶奶家已成了一种习惯。吴大爷常说的一句话是:看看有没有要干的活。哪怕那一天的太阳不晒,也不能不去转一圈。
不经意间,日子进入十月。寒风一路带刀,削尽了树梢的黄叶。吴大爷病了,咳嗽气喘,浑身软绵绵地没一点力气。褚奶奶熬的稀饭他也咽不下去。远在新疆的儿子焦急万分,通过电话,他托一亲戚把吴大爷送到武威市医院,市级的医院水平当然比县级的高,儿子试图用钱来补偿缺失的陪伴。好在没查出啥大问题来,医生说是感冒引起的肺炎,输几天液体吃点药就好了。结果一输就是七天,吴大爷躺在病床上,虽然有亲戚照顾,心里却一片孤苦伶仃,他最想的,不是儿子不是过世十七年的老伴,而是褚奶奶。不知道她这几天还出不出去晒太阳,天冷了,来回路远不去晒也对呢。拿起手机又不好意思打。就这样捱到出院,顾不得窗外呼呼而过的寒风,吴大爷像放飞的鸽子一样回到家里。
意想中冷锅冷灶的屋里热乎乎的,火炉是热的,炕也是热的,是褚奶奶家里的那种暖和,带着甜丝丝的干净的味道。一股热浪哗一下从心底里涌起,直冲双眼。
像是能掐会算一样,褚奶奶端着一盆鸡蛋面适时地出现在门口。吴大爷颤抖着双手接过饭盆放在炉子上,果断地抱住褚奶奶。这突然的举动褚奶奶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突然,愣了片刻又仿佛是期待已久,她伸出双臂颤巍巍地搭在吴大爷肩上,吴大爷的泪水就热热地流了下来。一个人的十年,再平淡也是沧海桑田。而一个孤寡老人的十年,足以让他历尽生活的凄风苦雨。除了白发、皱纹、耳聋、眼花,还有偏头疼、还有关节痛。统统这一切,都比不过影子一样孤绝的寂寞。十七年前的人和事,不论平淡还是生动,都遥远得几近模糊,偶尔回忆,缥缈如别人的故事。此时,这对农村的老人逾越了传统的情感束缚,他们激动得欣喜也激动得哭泣,他们所剩无几的人生,又一次迎来爱情的跌宕起伏。空荡的村子里两个空荡多年的老人,心中的幸福又像花儿一样次第绽放。
这样的幸福,仅仅维持了三天。
村里的老人从各地收到的消息是:疫情又来了,已经到甘肃了。但他们也只是议论,这些事离他们很遥远,听到的好多事离他们都很遥远。这几个从大生产的土地上闲下来的老人,已被经济发展的大潮远远地甩出了轨道。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觉醒来,村子封了,村口道路旁支起一顶蓝色的帐篷,穿红马甲的人坐在桌子旁边,凡进出的人和车辆都要经过检查。陈二叔的小卖部关了,穿着白色隔离服的医护人员全副武装来村里挨个儿做核酸,毛卜喇村顿时笼罩在一种紧张严肃的气氛之中。一周之内两轮核酸采样后,吴大爷被送到县城隔离了,并不是因为检测结果显阳性,而是全县在到处寻找十月十六号、十七号去过武威的人,据说那两天有几个来武威旅游的人被确诊为阳性,现在武威全城封闭。而十七号,碰巧是吴大爷在武威办理出院手续回来的日子。医院里人来人往,谁也不知道来来去去过多少密接者和次密接者。这样到处找人的消息,隔天就有新的传来,地方不断变换,基本都是旅游引起的。旅游这件与自己压根不沾边的事儿,却让儿女们更加无暇顾及他们。
如晴天的一个霹雳,褚奶奶几乎站立不稳。这三天来她和吴大爷不为人知的亲密接触,是隐藏在心底只属于自己的秘密,甜蜜而羞涩。除了生活上的关照,更多是心理上的依赖。他们相互珍惜彼此欣赏,他们再次保持了积极向上的心态,对生活对有限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热爱。而现在,形势在一夜之间发生逆转,吴大爷的隔离使自己成了不可告人的密接者。她没有勇气主动去承认与吴大爷的密接,这样隐瞒不报呆在家里又感觉是一种欺骗甚至犯罪。
褚奶奶想到了死,在众多种死法里,她逐一挑选,最后选择了吃安眠药,这个死法不流血也不很痛苦,就沉沉地一觉睡去,甚至可以在睡前梳好头发穿好衣服。想到这儿,她甚至窃喜自己的聪明,死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问题却来了,安眠药家里没有,村卫生院买不到。孤立无援的褚奶奶只好打电话给儿子,说自己白天夜里睡不着让他去县医院买。等到的回话却是买安眠药得有医生处方。急于要死的褚奶奶没药可吃,其他的死法她又害怕,一时间陷入极度的焦灼之中,楚歌四面。
虽然吴大爷的电话时时有,但一直是检测、观察、检测,据说潜伏期越来越长。到第三轮核检时,度日如年的褚奶奶磨蹭到大家都做完才最后一个去排队,当她张开嘴“啊——”的时候,竟有一种欲哭的绝望。一周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这一周,殚精竭虑处在死亡计划中的褚奶奶真的失眠了,白天醒着晚上也醒着,心力交瘁。一周后,吴大爷的电话传来喜讯,自己没事儿,再观察两天若还这样就可以回家了。欣慰的是:目前武威还没有确诊的人,去过武威的人经过观察检测都陆续解除了隔离。这时,褚奶奶才意识到,自己也并没有发烧、咳嗽、胸闷。吴大爷都好好的,能挨上她?幸好没有买到药,不然,自己白死了。打消了死的念头,褚奶奶重振旗鼓等待着接下来的两天。两天以后的第三天,吴大爷回来了。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他和她都还是从前的样子。经过这一次生离死别,他们更觉这屈指可数的劫后余生弥足珍贵。
村子解封了,褚奶奶儿子第一时间开车来,和儿子一起来的,还有一只名叫抹茶的猫。一见猫,褚奶奶可高兴了,以为是儿子给自己送来解闷儿的,赶紧拿出陈二叔铺子里买的火腿肠扔过去。谁知抹茶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昂着头并没有嗅一下更没有扑过去吃。儿子解释说这是英国短毛猫,不吃肉,只吃猫粮,买猫粮有专门的店。除了上班,他们走哪儿带到哪儿,怕长时间没人陪这只宠物猫会抑郁。和有钱人一样只吃野菜粗粮不吃肉的这只世界名猫,和褚奶奶知道的吃剩饭啃骨头捉老鼠的猫是不一样的,它的生活比褚奶奶高好几个档次,连抑郁都这么高高在上。自己这么多年没人陪,也不知道什么叫抑郁。当这只素食主义的猫用漫不经心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褚奶奶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敌意。她希望儿子快点带这只猫离开。
解封后的村子恢复到往日的宁静。太阳一如既往地升起、落下,来晒太阳的人却不是一如既往,他们一天比一天衰老,减少。褚奶奶和吴大爷相互搀扶着,疫情还没有完全过去,往后的日子里,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欢喜和担忧的事情。因为未知,他们倍加珍惜每一天到来的时光。总有一些情节,老不过岁月。暮色里,总有落叶,厚不过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