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生泉
水缸有很多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石缸，就是将整块石头挖空而做成的水缸。
石缸属于乡村记忆，也属于旧时农家的几大硬件设施之一。
说它是硬件，因为它是家家必备的蓄水物件，非有不可;因为它是石器，且用材质上好的青石加工而成，自然是“硬”件。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候的石匠活是一门抢手活，要想添置一口能盛装五六挑水的大石缸也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可以想象一下，要从一方石质坚硬的大青石里开凿出那么大的空间来，石匠师傅得一锤一锤地敲打，一錾一錾地剥离，慢不得，也急不了。仔细想来，每口石头水缸最先盛装过的不是井水，而是开凿者的汗水吧?如今，当我们看见水缸，你是否还会想起那个年代的那些师傅们?
石缸坚硬且笨重，一旦选定位置，就比较固定。一般将它安置于厨房靠墙的位置，且离灶台较近的地方，做饭方便，转转身子就可以完成舀水上锅的动作。厨房最容易被烟尘污染，那么为啥还将水缸放置其间?俗话说“富水缸穷灶台”，意思就是说，平常得把水缸装满，还得把灶门前收拾得干干净净。至于如何防尘，一块盖去大半个缸口的木板就可以了。
为何不将水缸放置屋外?其实是出于安全考虑。曾经见过幺叔家的水缸，长年累月安置在灶房门外的屋檐下，奇怪的是，经常见到那水缸里总是养有一两尾鲫鱼，在清澈见底的水缸里游来游去，游来游去。当时我天真地以为幺叔只喜欢钓鱼、喂鱼，而不喜欢吃鱼，在水缸里养鱼只是为了观赏。后来才明白，当时担任生产队长的他虽说一向与人为善，但在那个动乱年代，防人之心不可无，于是，小鱼儿便成了检验水质的试验品。
挑水本是一项体力活，平常是由母亲或兄长们来完成的，但一遇上农忙，这副重担就落在了我们小孩子的肩上。把水缸装满，是我们小时候的目标，是我们当时必须完成的家庭作业，放学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抬水。兄弟姊妹好几个，抬水就是搭配组合，就是分工合作，那时候的我主要跟姐姐和四弟搭档，有占强的机会，也有吃亏的时候。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也开始尝试挑水。桶是柏木桶，扁担是桑木扁担，叽嘎叽嘎，吱溜吱溜，有时候挑一担晚霞，有时候担两桶月光，那时候我们并没觉得有什么诗意，只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重担。从自家灶间到二叔院坝前的枇杷树下的井台，不过百十来步，但每一步都是沉重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的，可还是免不了磕磕绊绊。挑水对于一位少年来说是吃力的，把满桶的水倒进水缸里更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胃口”不小的水缸让我们最早感受到生活的沉重与压力。
满满一缸水往往能够用上两三天，在即将进行下一轮蓄水之前，往往会清洗一番水缸。先用竹刷将缸里反复洗刷好几遍，然后将含有泥沙的浑水舀尽。那时候，我们身材矮小，往往会踮起脚尖，把头埋进水缸里，才勉强让竹刷够到缸底，然后使劲地刷刷洗洗。
有这样一个谜面，“一个老汉九十九，清早起来喝冷酒”，答案正是水瓢，是它在手中挥来舞去，开启了农家生活新的一天。只要水缸里有水，米缸里有米，我们就不会为生活发愁。也可以这样说，农家小院的袅袅炊烟，是我们用肩挑背磨运回的井水浇灌出来的，是家中那口静默的大水缸培植出来的。
有了满满的一缸井水，仿佛我们过日子就有了底气。只要水缸里有水，灶膛里的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那时候，我们全家八九张嘴，全靠母亲一手张罗，她每天周旋于灶台与水缸之间，煮饭烧茶，养猪带娃，里里外外一把抓，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当时的她有没有忙里偷闲，趁舀水的机会，瞅一眼水缸里自己的影子，整理一下那因忙碌而稍显凌乱的发型，心疼一下自己因疲惫而有几分憔悴的面容。菜刀不快时，母亲就把坚硬的缸沿当成磨刀石，稍稍磨几下，便锋利如初。看那缸沿上留下的凹陷痕迹，就知道它消磨了母亲多少烟熏火燎的时光。
以前，我们饿了就往灶房跑，渴了就往水缸凑。抓起水瓢，灌上一口，暑气顿消，实在过瘾。特别难忘的是那些夏天，赶场归来的父亲往往会抱回一个大西瓜，慢条斯理地将它洗净，放在水缸里泡上一两个小时再吃，那种凉幽幽甜丝丝的感觉，至今让人回味。
的确，装满井水的水缸具有消暑纳凉的功效。在没有冰箱的年代，它就充当着最原始的冰箱，漂浮于水缸里的容器就相当于冰箱的保鲜室。刚买的鱼肉可以保鲜，才熬好的绿豆稀饭可以冷却……更早的时候，一到夏天就长痱子、因奇痒难耐而焦躁不安的我们，常常被祖母叫到水缸旁，挨着水缸外壁玩耍，无需多久，便安静下来。现在想来，老祖母把水缸当成了最简易的“空调”，凉气十足的水缸传递给我们的不仅有凉意，还有冷静与镇定。
水缸陪伴着我们一起走过那些岁月，渐渐的，时光变成了旧时光，水缸变成了老水缸。后来，我家在老家对面菜地打了一口深井，埋上管线，沉入水泵，合上电闸，便有清亮亮的井水从水管直接冲进水缸，用不了多久，水缸就装满了。从此，一个靠抬水挑水过日子的时代宣告结束了，得以解放的，还有那些磨出老茧的肩膀，那挑老朽得快要散架的老木桶，以及那根被汗水浸泡得泛黄的扁担。
时过境迁，老家的房子早已被夷为平地，那口大水缸也不知所踪。但是，我还是会不时想起它，想起那口曾经滋润过我们也折腾过我们的老水缸，总感觉到还有许多话想说，只因那是一口装满故事的老水缸。编辑：侯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