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桥配气站 张启富 摄
俯瞰花园水厂
初夏是栀子花的季节,从成都到广安,一列时速惊人的动车,却一直跑不出栀子花的指尖。这是雨和太阳的幽梦,栀子花的香气,将这幽梦变得既虚幻又真实。你不会想起腊梅或秋桂,也不会想起茉莉或木兰,亦不会想起伊人和清词,甚至不会想起江月和风露。哪怕我们到达的,恰好是渠江一段,一汪碧波,两方青岸,只差一叶扁舟,一阕渔歌,就可能回到遥远的往昔;然而,无论前世今生,一切依旧只在栀子花的韵致里荡漾。
在我的印象里,栀子花总是与五月和古道联系在一起。在十里长亭,倾一壶浊酒,然后相互揖别。你将花香带去你的天涯,我将花香带回我的书案;与栀子花一起做梦,一起思慕,一起约定另一场相逢。如果去者乘马,那一蹄沾满离情的芳尘,会将所有的时光扬起,会让彼此借来鸿去雁,完成永无休止的唱和。
但如果是在岸边,是借一只客船挥手而去,流水与栀子花,可能会写出另外的况味。可惜,我的故乡只有一条小河,水浅流急,无法行舟,至今不曾有过岸边送客的体验。
照说,我不会对一座自来水厂感兴趣。但所来处却与众不同——花园水厂。首先是这一命名,不管因地名所赋,亦或缘于其它,当花与水实现组合,其实已经实现了如诗如禅的审美。有了这个名字,有花无花已不重要,何况栀子花香不离不弃,始终在衣发间缭绕。
自来水厂,必须承担供水的任务。本来,在后工业时代,自来水厂或自来水,已经遍及所有的城镇。也就是说,包括自来水厂在内,一切始于工业时代的叙事早已完成。程序化、标准化、规范化等等,所有精心设定、一成不变的要素,早已使诸如自来水厂之类,丧失了美学意义。
那么,作为文人,我将怎样面对这座水厂?
一家名为花园的水厂,似乎不足唤醒我的灵感。但我很快注意到,水厂在渠江右岸,在一列浅山的腰间。所谓距离产生美,如果去左岸遥望,这些嵌在林木中的厂房,会呈现怎样的景象?当然,我只是应邀而来的访客,实在不便提出这一要求。横江而渡,自古至今,皆非易事。但这一想法,却引起我的联想。经询问得知,水厂至江面,垂直高差为六十余米。也就是说,花园水厂是将一段江流,挽至六十米以上,过滤、净化、加压,通过蛛网般的管道,送入千家万户。
但我的书写,必须具有诗意,好在始足成都的栀子花香一直相伴。当然,这里弥漫的,不再是成都的花香。成都的花香已被滚动的车轮碾为粉末,消散在成都的夏日里。是广安以广安的花香迎接了我,并将我带来此处。花香不仅依然,而且更为浓烈,如酒。
如果找到了栀子花,我的联想或发现,便有了某种依据。我故意脱离人群,在可以通行的厂区里信步。很快,那些开在碧树间的栀子花,以少有的内敛,一一呈现。我不禁为之欣喜,我的联想有了可能。但我还需沿着花香寻觅,使我生于内心的定义更加结实,更加无可辩驳。
我是幸运的。在栀子花以外,玉兰、海棠、春梅、桃李、玫瑰、月季、石榴、秋桂、霜菊、腊梅等等,四季花木,各在其间。而厂区四周,那些散落的野花,更不知千树万树。
或因花与水相遇,才有流芳这个读之口齿生香的词。那么,这座四季不缺花香的水厂,送予城中万户的何止是水。那些如丝如缕的芳香,怎不会随水而往,到达每个人的日常。
同样是渠江右岸,凉滩电站却是另一种手笔。作为电站,似乎无需花或花香。到此处,你注意的一定是水,而不是电。
这是一条倔强的江。在广安境内,至少在我们到达的这一段,狂野的江水并非向东,而是向西。当它将自己的性情挥洒到极致时,才在某个并不起眼的地方,不经劝告,只轻轻一荡,便转向而东。
当然,在四川东北部,因山丘如陵,左携右带,所有的江河都不免回还婉转,但长时间向西,无论如何都是奇迹。
在我的认知里,水电站几乎离不了截江断流、横江筑坝这一范式,比如三峡,比如葛洲坝,比如二滩、向家坝、溪洛渡、紫坪铺等等,没有任何一家大型水电站,能超越这一范式,从而别出机杼,创造新的经典。也许,这是水电站的宿命和永远的困境。
故此,我对凉滩电站的兴趣,更在前置于电站的两个字——凉滩。工作人员却说,未建电站前,这里是一片江滩,仅此而已。至于是否江风不息,盛夏生凉,却不得而知。但我注意到了高悬江岸的一座碑亭,亭栏所围是一块碑,碑上,无可避免是一通题名。倚栏而望,渠江自东而来,挽起辽阔的两岸,烟树、房舍远近有别,像一幅流动的画卷。
碑亭两侧,是几棵不算古老的菩提树。我忽然想起,大凡渡口,都有至少一棵菩提树。释迦牟尼证悟于此树之下,不单树,每一粒菩提籽,都有消灾祛厄的佛性。于是千年来,菩提树几乎是每一座水码头的标配。
但最令我兴奋的,却是菩提树之外的那棵玉兰,满树阔叶
间,居然开出几朵碗口大的白花。
我家窗外恰有两树玉兰,每当严寒过尽,一夜之间,便会撑开两树洁白。彼时,春梅、海棠芬芳未已,玉兰给早春的光景,补上了最具质感的一笔。在风雨数度之后,玉兰却先于海棠开始枯萎。在雨水前后,玉兰已然落尽,代之一树浅碧的嫩芽。
也就是说,五月绝不是玉兰的时节。但在这里,几朵确凿无疑的玉兰,却冲破了时序加在物类上的籓篱,硬生生开在了夏季,与栀子花争一番风流。难怪,一路显然的栀子花香悄悄隐去,再难捕摄。
玉兰花似乎更能佐助我的猜测,那一片注定将沉入水底的江滩,或是古渡头。但我的求证,却遭到无情的否认。这里从来不是渡口,在距此不远的上游,有一条渡船,直至今天,两岸居民仍可借其往来。而下游十公里左右,是一座钢混结构的跨江大桥,使两岸来去有了更广泛的便利。
哦,凉滩电站处在大桥与古渡之间,一边是横渡的舟船,一边是驰骋的车辆,时间在这里有了某种新与旧的含混。在这清晰的含混里,玉兰度越时序,开在五月,不仅有了可能,也有了必然。
从这一意义上看,五月的玉兰花,或是凉滩电站最好的象征。(刘甚甫)编辑:郭梦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