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荣宏(我在最没有能力的年纪,遇见了最想照顾一生的人。)□杨荣宏一马平先生长篇小说《塞影记》置诸枕边已经数月,我已反反复复读过三遍,每读之,辄口舌生津,咀嚼再三,回甘不尽。何也?胜在美好的人性、善良的人心?胜在精彩的情节、曲折的故事?胜在百年历史的宏大叙事?既都是,又都不是,至少不全是。以上诸因素固然重要,假如离开了语言,恐怕就全都不是了。因此,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塞影记》的魅力是建立在语言之上的。因为,“文学的全部奥秘都是在文字的貌似沉默中完成和呈现的,文字当中隐藏了无尽的魔法。”有意思的是,《塞影记》真还就是用一首28个汉字的藏头诗组装起来的一个魔盒。这个魔盒是:汉家天下早三分,戏子随波扮古人。丁亥之春.....
□杨荣宏
一
马平先生长篇小说《塞影记》置诸枕边已经数月,我已反反复复读过三遍,每读之,辄口舌生津,咀嚼再三,回甘不尽。何也?胜在美好的人性、善良的人心?胜在精彩的情节、曲折的故事?胜在百年历史的宏大叙事?既都是,又都不是,至少不全是。以上诸因素固然重要,假如离开了语言,恐怕就全都不是了。因此,总而言之,统而言之,《塞影记》的魅力是建立在语言之上的。因为,“文学的全部奥秘都是在文字的貌似沉默中完成和呈现的,文字当中隐藏了无尽的魔法。”有意思的是,《塞影记》真还就是用一首28个汉字的藏头诗组装起来的一个魔盒。这个魔盒是:
汉家天下早三分,
戏子随波扮古人。
丁亥之春非梦境,
痴男怨女上青云。
作家告诉我们,他进入一个叫鸿祯塞的地方,就是为了去见一个人雷高汉。他最早给我们的悬念,是一只暗红皮箱,一张手帕,一首藏头诗。但最核心、最重要的是这首藏头诗。这首藏头诗里——藏着身世、情感、尊严、真相和命运。作家要了解的雷高汉的一生,雷高汉试图破译的密码,都藏在这首藏头诗里。这首藏头诗,对大字不识一个的主人公雷高汉而言,也是一个隐秘的、幽暗的世界,一个必须破解而似乎又很难破解的谜。作家领着我们沿雷高汉识字的路线和他的人生轨迹去照亮那个世界、去揭示那个谜底,换句话说,所有的谜底都藏在语言里,在28个汉字里。
二
“故事……是人类生活可能的模型,是人生轨迹交织而成的主题性结构。”《塞影记》是作家用语言文字建构起来的鸿祯塞、包家大院、鸿祯塞的“暗道”;用语言文字所塑造的雷高汉、包松月、梅云娥、翠香、柳鸣凤、虞婉芬、包松亭、包松年、鲁金奎、包志默、李傲物、丁继业等;用语言文字所呈现的世道人心和时代背景,共同构筑起的一个由“情义”二字所笼罩和定义的价值世界。
鸿祯塞是人物活动的空间维度,雷高汉的百年人生是一个时间维度,卑微而边缘的主人公雷高汉与几个女人的机缘巧合是《塞影记》的第三维度,这三个维度仍然是由语言文字所标定,其材质,无非语言文字而已。于坚说:“语言不是世界本身,语言就是想象世界。”这样的世界是没有办法索引的、考证的,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客观世界,而是一个主观世界,一个由马平先生所着意虚构的、与现实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仿真世界。正因为如此,作品曰《塞影记》而非《鸿祯塞记》,塞影记,记塞影者也,记影而非记塞。塞影,非塞本身,依稀仿佛、朦胧模糊、扑朔迷离,此塞也许实有,也许纯属虚构,难以目击,却可心证,系作家捕风捉影蓄意构而筑之。
何者为塞?塞者,易守难攻之地,在高处,可以俯瞰人间,却是人们只能攀登和仰望的所在。作家为什么要虚构这个故事呢?“故事是生活的比喻。”我们每天在“生活”中“生活”着,却因身在庐山之中而不识庐山真面目,需要打比方,让我们喻——明白。《塞影记》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它要告诉人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活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为了启示我们:人应该是怎么回事,生活应该是怎么回事。
当然,故事之喻归根到底还是要用语言来喻 、用文字来喻。小说里,作家将认字这种行为贯穿着始终。“雷高汉缠着村小老师学会了汉语拼音和查字典,并且讨来了一本《新华字典》,然后他把上面的字从头到尾啃下去。不难想象,他会和他从前认下的为数不多的字重逢,会和他从前那些血和泪重逢。”事实也是如此。作家也毫不掩饰自己用文字为小说中的角色建一座墓碑的企图:“戏楼下面的暗道里,安睡着这部尚未完成的作品的两个女主角。她们弱小而寻常,却都年轻而美丽。她们都被埋葬过两次,尸骨已经彼此不分。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够凭借这望哨楼的高度,用文字为她们建起一座墓碑。”
三
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讲,每一个单词(字)其实都是拟声、状物、表情、达意的文学作品。正因为如此,咀嚼语言、把玩文字,历来是作家、诗人的第一要务。假如我们把文学作品比作一件木器,那么,语言即是这木器的材料,修辞就是加工、雕琢材料的斧刨,情节就是这木器的构件,故事(框架)便是木器的大样(蓝图)。马平的语言,其质地是柔婉的,玲珑轻巧的,是充满机趣的;“手帕躺在膝头,就像一出生就睡着了的婴儿。他打开手帕的动作更慢,先用拇指和食指拈起一角,就像拈起一粒新米,接下来再拈起一角,又像从一本旧得掉渣的书里拈起一页纸。”手帕“躺”在膝头,拟人,接下来比喻成人——婴儿,手帕像“婴儿”,事实上那手帕就是与那个婴儿有关,那个婴儿不会主动发出信息——就像一出生就熟睡了;两个“拈”的动作,像拈不同的两种东西:新米、旧纸。新米是令人欣喜的、可爱的,旧纸旧得掉渣的纸,是弥足珍贵的、易损的、残存着某种至关重要的信息。
作家的修辞是讲究的,他通过修辞高效地传递种种最微妙的、事物内部最曲折的意味;在作品中,他写鸿祯塞,“城墙顶部是一道宽大的回廊,其实是一个全封闭的炮楼,哪一段都像一张弓。回廊坚固的石头外墙,一圈儿布满了瞭望孔和射击孔……石头主外做军事防御,木头主内过太平日子,它们互相依存,只有军事防御成功,才有太平日子好过。”我最为惊讶的是,他看炮楼回廊的弧线,居然是“哪一段都像一张弓。”通过一个“弓”字,一张“弓”的联想,把强势的、防御的、蓄势待发的、紧张的、惶恐不安的种种情绪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他夹叙夹议,信手拈来一般,把建筑鸿祯塞的两种材料石头和木头拿来一“主外”、一“主内”,而且居然又是那样熨帖。
他善于把玩文字,总是一只眼睛审视语言本身,一只眼睛审视语言黏连着的意识、潜意识、思维、联想、想象,并时刻逡巡于语言和内心体验之间。他的语言节奏是舒缓的,其调子是始终抒情的,“大月亮升起来,雷高汉已经有了文化,主动邀请老师赏月了。翠香跟在他的后面,却不敢大声说话了。月亮那么近,人家什么没有听过呢?雷高汉更是像怕惊动了什么,脚步轻得像月光一样。”“雷高汉已经有了文化”——其实还算不得有文化,显然是淡淡的调侃,雷主动邀请老师“赏月”,是“文化人”的举动;“老师”也算不得真正的老师,“老师”翠香原本是可以大声说话的,因为赏月也并非赏月,而是心知肚明,这是跟雷高汉的约会,极其私密,因此,“不敢大声说话了”。在那个你情我愿,又尚未捅破窗户纸的特殊时刻,她疑神疑鬼,“怕月亮听到”。 雷高汉既怕惊动了别人(泄密)、更惊动了自己(丧失了勇气),因此那样小心翼翼,遂“脚步轻得跟月光一样”——月光是轻的,没有重量的,脚步总是有重量的,把脚步之轻与月光之轻相比较,是通灵的一笔。
作家善于营造那种抒情的氛围和唯美的意境,他是这样写鬼火的:
“没错,那是磷火,又叫鬼火。梅云娥的骨头,翠香的骨头,在夜里燃烧起来,在泥土里燃烧起来了。那小火苗飘忽不定,好像知道谁到了跟前,赌气一般灭掉了几颗,又撒娇一般冒出了几颗。雷高汉蹲下身,却怎么也护不住那娇嫩的火焰,人家只一闪就躲进了地下。他站起身,人家却又从身后跟了上来……”小火苗“娇嫩”,且会“赌气”、会“撒娇”、会“躲”、会“跟”,一概拟人化,与其说,作家在写阴森恐怖的鬼火(磷火),毋宁说,作家在写两个美丽娇俏、风情万种的美人(精灵)。
咱们的作家显然已深得文学(小说)语言之个中三昧。他的通感能力在无数个暧昧的说法中得到了体现:“女人就在隔壁,雷高汉觉得石头一点一点暖和起来。”“石头一点一点暖和起来”,原本是客观的——人的体温使然,但作家故意把石头的暖和与雷高汉内心的暖和勾连起来,把内心的暖和、石头的暖和与“有女人在隔壁”之间处理成了一种似有若无、若隐若现的因果关系,就像一道川菜名菜“开水白菜”,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滋味无穷,特别耐人品咂。
四
韩东说,“诗歌是自然的做作之语。”马平的小说,无论《高腔》还是《我看日出的地方》,或者《我在夜里说话》,还是如今这部《塞影记》,无不体现着诗歌的那种“自然的做作”, 虽做作,却自然,虽自然,但做作。
凡“做作”即“讲究”,凡“讲究”必“矫情”,而“矫情”,在蒋勋美学的层次论的位阶是不低的:第一层次,艳俗;第二层次,含蓄;第三层次,矫情;第四层次,病态。矫情,处于第三层次。而卡夫卡们已属于第四层次了:病态。马平或者《塞影记》的矫情之美不但溢于言表,而且渗入骨髓,这种矫情,源于日积月累的修养,萌于刻意为之的匠心,成于娴熟的技艺,这种矫情是以心灵的通透澄明为前提的,已经构成了他的一种风流雅致的审美人格特征。
在细读马平先生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觉得,作家笔下的“鸿祯塞”就是一首藏头诗,雷高汉的人生、命运和他秉持的价值观就是一首藏头诗,《塞影记》这部长篇小说是一首藏头诗,中国所走过的这一百年似乎还是一首藏头诗,甚至,整个的人类社会生活都是一首藏头诗,颇费猜测,殊难破解;作家写作必须磨砺语言文字,就像铜匠制作镜子需要磨砺镜面一样,需要天赋、耐心和悟性,磨镜人在磨镜子的过程中既磨砺着镜子又磨砺着自己,什么样的磨镜人磨砺出什么样的镜子,反之亦然。《塞影记》就是我们面前磨得光光的一面铜镜,我们所看到的既是镜子本身,又是我们自己。这面镜子好像能够让人一目了然,但其实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