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崔波:南京赶考记

作者:飞天小鸭   发表于:
浏览:15次    字数:4516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64篇,  月稿:0

  01

  老式的火车喷着浓重的黑烟,有节奏地晃动,咣当咣当唱着,很有乐趣的样子。车厢里没几个人,乘务员热情地来往,为乘客倒水。望着车窗外的漆黑,想着明天到南京就要进行器乐初试,我便拿下随身背来的二胡,调调弦,拉练习曲。几个好奇的人围过来听。过一会儿,从另外的车厢走来两位,乡下人模样,也拎着二胡。坐下会话,方知他们从盱眙县来,也是去中国音乐学院南京考点的,志同道合,于是一番交流。其中一位矮点的,怯怯地拉起来,是《良宵》,过于粗大的手指不怎么灵活地在弦上滑动着,节律有些乱。

  咣当咣当的声音伴着二胡的演奏,一车的欢快。

  这是早年间的事,搁现在,火车上连插脚的空都没有,让你坐那儿怡然自得地拉二胡?

  临高中毕业,我突发奇想,要去报考中国音乐学院。其实那时候我学二胡才三年,师从界首中学音乐奇才何迪生先生。我是看了他独自一人举办的音乐会后一门心思地要学的。当时老先生自己又拉又唱又吹又弹,还手脚并用敲打五样锣鼓家伙,我好羡慕,于是当下就拜他为师。不过,要去报考的事,老先生倒不怎么鼓励,他说的一句话至今我记得:山外有山哪!我却是踌躇满志,决心要去。我的一位同学也是音乐爱好者,叫王跃庭的,被我说动,打算和我同行。教导处主任汪舜年先生很是支持,在我的报考通知书上重重地画了道道,给我开了报考证明。临走,汪舜年先生还亲切地交待我,怎样可以镇静地过关斩将。他说的一句话我最有印象:你就认为面前的所有主考官都不如你。到现在,我被请作为演讲比赛评委时,常常用这句话鼓励参赛者。

  爸爸卖了祖上传下来的山架子,是药铺里放药匣子的那种东西,质地很好。放到今天,估计卖到几千块没问题,可当时只卖了40多。清晨上车,妈妈把39元钱分别塞进我几个口袋,大部分放到贴身的裤头里。出门的时候,回头向妈妈告别,竟然看到她眼中的泪花。儿走千里母担忧,那一天,我差六个月十八岁。

  上车的时候,信誓旦旦要和我同去的王跃庭没来,说是经济上的原因。我便独自登车,单刀赴会。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斗胆参加全国的音乐学院器乐考试,不知前景如何。窗口的风吹动着我的乱发,心中生起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下了火车,周围一片漆黑,我和盱眙的两位四顾茫然,迤逦而行。过了挹江门,一辆公共汽车嘎然停下,女售票员热情伸出头,问我们:去哪儿?上车吧。惭愧,长这么大,不知道公共汽车是怎么回事,我想盱眙的也不知道,因为我们面面相觑。女售票员见我们土得可以,砰地关上门,绝尘而去。

  二胡和板胡装在塑料绳编织的网袋里,我斜背着,沉甸甸的。南京宽阔的马路上拉长着我的身影。我们走啊走啊,过了孙中山的铜像,盱眙的两位说是先去亲戚家睡一会儿,热情地邀我同往,我委婉地告辞他们,注意着路牌,孓然而行。大约走了三个小时之后,天已放亮,蒙胧之中,一位南京人指点我来到一大学门前,说这就是师范大学。我就在大门前等着人家开门,困极,不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守门人晃醒,问我做什么,我说来报考。那人哎呀一声道,错了,音乐报考在南艺。我当下懵了:南京这么大,我哪儿摸去?幸好守门人心善,领我到公共汽车站,耐心指点我该从哪里转车,从哪里下车。我千恩万谢过,上了车就睡,还是售票员温柔地推醒了我,告诉南艺到了。我下车,回头谢她,呵呵,晨光勾画出她圆活的脸庞,一对羊角辫翘在脑后——这是那个时代的PLMM(漂亮妹妹)形象,至今我还忘不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不过,耳旁的广播里已经没有了清凌凌水蓝盈盈的天,播音员激昂的腔调有些萧杀,让人觉出了不安的焦躁。

  南艺大院子里扯了几根绳,有许多写着大字的纸张在风中飘荡。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大字报,可以致人死地的有知识人的发明。

  有人见我背着乐器,就带我去报到处。一走进去,我立刻呆在那儿……

  02

  报到处是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放满了各种乐器。我走到一架硕大的钢琴旁,抚摸着晶亮的琴键,自语道:乖乖,好大的风琴!几位老师模样的人笑了,善意地拍拍我,弹了几下,说,这是钢琴,我脸唰地红了,学校里可是只有踏上去叽叽哽哽的小风琴噢!还有象半个大葫芦的琵琶,一人多高的竖琴,可让我开了眼。正看得迷离,盱眙的二位也进来了,看那眼神,比我还惊讶。过足了眼瘾,一位高个的老师微笑着对我说,你面试通过了,准备明天初试,自选二胡曲,加视奏。呵呵,他是怎么面试的,我没什么感觉啊,只隐隐觉得他似乎很在意地看了我的手指。盱眙的却被唰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他的手指粗短了些。后来真的听监考老师说,左手小指尖长不过无名指第一节,便不可精到地练习弦乐器。看着同来的考生失望而去,爱莫能助,顿觉兔死狐悲,尚不知自己能闯过几关。

  考生们都住在南艺的大礼堂里,打地铺。去总务处花三角钱一天租了被子,拉张席子,就地铺床。左右看看,人真不少,南腔北调,叽叽喳喳。几个铺好床的,或是席地练琴,或是躲在旮旯里手搭在耳后,咪咪咪吗吗吗地练声。巧的是,我的“邻床”竟然是大老乡——芜湖人,高个头,白净脸,来考声乐的。大约看我穿得土里土气,当下就有些傲然,似乎觉得不屑于我为伍。我才不管他呢,拿出我的龙头二胡练将起来。南方人撇撇嘴,自顾找个角落去练声。

  不过,夜间突然发生的事情,彻底改变了芜湖人和我的关系。

  南艺的深夜静悄悄。

  蒙胧中,我隐隐听到耳边有轻轻的呻吟,似乎很痛苦。我马上意识到是我的“邻床”,急起,果见芜湖人面色煞白,捂着胸口,身体蜷曲,额上冒汗。他肯定是病了,我没多想,起身就问南艺的医疗室方位,然后艰难地扶起他,走过去。这时候,芜湖大老乡傲然不起来了,紧闭双眼,几乎全身伏在我瘦小的身上。在医疗室,打针吃药,还是我付的钱。只是四角钱,让我心疼了好几天,够在南艺食堂吃一天呢!可也值,芜湖人第二天就和我亲热得一塌糊涂,慷慨请我吃四喜丸子一个。他留给我他的地址,好像是芜湖一个什么里弄,可惜我没保存下来,竟成遗憾。更遗憾的是他这么一病,声乐的初试没能参加,第三天他就离开了。

  我的初试是在一间大教室里。

  我的准考证号是011.没见过大世面也好,就不知道除了我那个小县城之外还有比何迪生老师拉二胡更好的人。所以就不知道害怕。进了考场,一扫监考官,还点头向他们笑笑。坐中间的个头很高,也向我点头,报以微笑,指指前面的椅子,让我坐下,问了几句诸如从哪里来,学二胡几年了等问题,就让我自己演奏。一曲《良宵》,倒还是娴熟,自我感觉良好。望望几位监考官,个个面无表情,读不出他们对我的评价。有一位老师走过来,在我面前放了一张乐谱,让我看五分钟后,演奏。我看看谱子,MMD(妈妈的),没见过,脑子里便轰然,硬着头皮拉下去,根本不知道节奏对不对,音准好不好。擦了把额上的汗,再看看监考官,表情依然。我心里开始发毛,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过去。

  夜里没睡踏实,想着爸爸忍疼去卖山架子,妈妈送我时期待的脸,我要是被刷了下来,他们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好在第二天早晨看二试榜,哈哈,有11号!我高兴得狠狠心,买了两个四喜丸子大吃。

  二试在钢琴房,还是那个高个头的老师,微笑着告诉我,这次是先演奏,再练耳。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中国大名鼎鼎的二胡家。到现在我还后悔,当时没好好跟他学几手。

  我准备演奏板胡,高个的主考官看看我的手指,突然笑起来。

  03

  那时候我的板胡是跟县剧团的头把弦学的,指头上要带铁皮做的指帽,因为戏剧领奏的板琴弦胡弦又粗又硬。主考官指着指帽笑起来,问这是什么。我奇怪地反问:没这个怎么拉啊?他不再问下去,说拉吧。我就演奏一曲《社员都是向阳花》。老师似乎不易察觉地皱皱眉,想了一下,说,你演奏一下你那边的地方戏吧。我选了最拿手的豫剧大起板,激情昂扬地拉起来。老师大约是被感动了,点点头,说,好吧,继续。接着他在钢琴上弹着音符,让我听音高,又用手拍击,让我跟着拍。我仔细听着,跟着做。那节奏没一点规律,似乎好乱,后半拍起的,三连音的,十六分的,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什么,后来才明白,这是考对音乐的感觉,对节奏的敏感程度。我走出考场的时候,心里还没底,我到底听得对不对?跟拍跟得对不对?

  站在考场的走廊上正发愣,一位南京的考生满脸兴奋地走出来。我听过他的演奏,拉的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独奏曲,《山村变了样》、《赶集》什么的,比老腔老调的《良宵》、《病中吟》明快,轻巧,表现手法也多。考完试,我把这些曲子带回家,小城里掀起了不大不小的二胡演奏“大改革”,所有学二胡的都一改原来无序的练习,知道了定弦外“A”内“D”,知道了竟然还有快弓、跳弓,此是后话。

  昨天这位南京的考生考完后,高个的主考官还让他留下来,示范了几种演奏方法,让其他考生好羡慕。

  他看见我,就问,刚才是你拉板胡吧。我点点头。他说,告诉你,南京考点就你一个拉板胡的。不过,你怎么会带着铁皮的指帽拉啊?幸亏你演奏得不错,要不怕是刷下了。

  他说的是实话,因为第二天的复试榜上,有我的11号!

  后来我就告别了指帽,操练起高音板胡和中音板胡。进文工团之后,一曲中音板胡独奏《公社春来早》让我谢幕三次,场下掌声如雷。得意洋洋中,我不会忘记考场上主考官那善意的笑容。

  复试麻烦了,坐了一屋子的考官,听说还有南艺的人,要从中国音乐学院刷下来的考生里选几个。面对十几双挑剔的目光,我不免脊背冒汗,看到坐在最中间主考官的笑容,想起临来时汪舜年先生的嘱咐,才慢慢静下心来。我以为是要先演奏曲子,不料一位表情严肃的年轻人突然问我,你对批判资产阶级音乐家贺绿汀有什么看法?

  我呆住了,我们那座小城市现在正是风平浪静,还没有谁挨批判,这里怎么就开始了暴风骤雨?贺绿汀?不是《游击队之歌》的作曲吗,多革命啊,怎么忽而就成了资产阶级作曲家?可是这一题要是过不去,政治上就有问题,于是我硬着头皮批判了一通,那年轻人在本上记了几个字,朝我挥挥手,好像是通过了。下面是独奏曲演奏,主考官指指我的板胡,摆摆手。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拉起二胡曲《病中吟》。也许是他对我暗中指导的作用,我那天发挥得很好,拉完最后一个音符,我觉得自己眼睛有些湿润。监考官们低声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主考官说,你可以参加下午的笔试。

  我十分清楚,我已经基本通过了所有的考试,当然我也更清楚,这并不意味着我被录取,因为他们还要带着南京考点的成绩,和其他三个考点比较,一切要待高考结束才见分晓。但能连闯四关,我已经很知足了。即使进不了中国音乐学院,我南京之行的收获也是盆满钵溢,将是我器乐修行的重要转折点。

  第二天就要回去,我去了雨花台。

  雾雨淅沥,雨花台几乎没什么人。

  我在烈士就义点上久久默哀,想像着他们在曙光就要照亮新中国的时候,却伴着手铐脚镣的响声,倒在铺满鲜花的山坳里,我仿佛听见他们激昂的国际歌……

  空阔的山林里,我坐在石板上,奏着一支悲情的曲子,我想我当时脸上挂满着泪水。

  走下去的时候,在碎石中寻到一颗生锈的子弹头。这肯定是一颗射穿英烈胸膛的罪恶的子弹,我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在内衣口袋,这也许算是另类的收藏了。

  从这里可以俯瞰南京城,我扬起手中的二胡,在心里高声叫道:别了,南京!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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