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腊月,深邃的夜空下,空旷的野外孤寂地并排躺着三根铁轨,它们的生命轨迹总是平行线,没有交点。
北京火车站的站台平时显得有些冷清,正如那句歌词写道:长长的站台,寂寞的等待。
夜晚的灯光拉长了她们的身影,站台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的人群,打破了夜的寂寥,匆匆的脚步声啪塔啪塔作响,那是游子踏上归途的声音。北京的冬天,除了寒风嗖嗖,晚上天空中还悬浮着颗粒状的东西——雾霾,让人看不清远方……
她和燕子送同在幼儿园上班的兰回老家,兰的母亲生病了,需要她照顾,她只好辞职了。她们俩眼里闪着泪花,心情有些激动地说:“回去常联系喔,别弄丢了彼此。”兰也在不停地抹眼泪,点着头,手却停在了半空。火车载着她消失在茫茫暮霭里。
留在站台的余温尚在,只是她似乎感觉不到了,她的心仿佛被掏空了。寒风裹挟着她们疾走在回家的路上,沉默了许久,谁也没说话。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他的影子。
燕子首先打破了沉默问道:“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应该不陌生吧?”
她使劲地点头:“嗯,但这个地方很容易让人走丢,就像一列火车上的旅客,到站了就挥挥手,只能陪你一程。”说着,心底涌出酸楚掺和幸福的味道。她用洪荒之力关上记忆的闸门,但洪水还是漫过心田,泛滥成河。
二
她与华是高中同学,只是后来她随父母去了北京,都说女大十八变,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眼睛细小,又是单眼皮,透着几分灵气;脸上镶嵌着俩个小酒窝,笑起来特别迷人,那弯柳叶眉,也会微蹙一下,显得调皮可爱。头上扎个马尾小辫,总是不停地在肩上扫来扫去,活力四射。
华高高的个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国字脸,白皙的皮肤,总是一副阳光洒脱的样子。他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大学里似乎不谈一场恋爱,总觉得少了什么。每个周五学校举办的舞会,他总是翩翩起舞,舞池里的他显得更加英俊潇洒,独领风骚。自然也吸引了无数喜欢舞蹈的漂亮女同学。可是他的“芳心”早已被一个女孩子偷走了。
她毕业那年,在一家银伦大厦上了班,在北京能轻而易举地找一份工作,对一个刚从老家来的姑娘已经很满意了。
“小雨,你的电话”传达室的大爷一边喊她,手里高高举着电话。
她风一般跑过去,接过电话,心儿扑通扑通跳着:“嗯,我是小雨,你是哪位?”
对方急切地说:“我是华,我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
她支支吾吾地说:“嗯,收到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那时候等邮差成了一种最浪漫的事情。浓浓的情渗透在信笺里,读不尽的期待与温馨。信笺传递着爱,距离产生美。他们渐渐熬不过相思的苦,邮差的速度已经不能满足那份急切的爱的召唤。他开始往返于北京和内蒙两地。站台,便成了他们人生旅途的中转站,见证了他们的爱情。
每一次送他,她都不言不语,深情凝视着他的眼眸,偎依在他的怀里,多想留住他的体温,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也不嫌少。他的手指轻轻插入她的发髻,慢慢抬起她的额头,俯下身去轻吻白皙嫩滑的皮肤,他舔到了咸咸的味道,那是一滴幸福的眼泪。喇叭里响起工作人员清脆的开始检票的声音,她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不由自主地给他整理好那身橄榄绿军装的衣领,然后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她独自在站台回忆着在泪水里浸湿的吻。无奈地拖着沉沉的步伐向没有灯光的家的方向走去。
单位的同事总是给她介绍对象,但都被她婉言谢绝了。就这样她陶醉在自己的唯美爱情中,看世界都是温馨美丽的。他那军人的风采深深吸引了她,他们终于步入婚姻的殿堂,儿子不久后就诞生了,更是给温馨的小家增添了不少色彩。
三
一个小生命的诞生,弥补了那漫漫长夜的孤寂。
她辞掉了工作,与儿子沉浸在婴儿幼儿画报里,编着空白的结尾,实在编不出来时,就用妈妈与爸爸甜蜜的爱情故事来填充,儿子听得津津有味。幼小的心灵里,妈妈就是白雪公主,爸爸自然就是潇洒倜傥的王子。
儿子小时候突发高烧,她一个人抱着儿子打车去医院,一路上儿子睡得晕晕沉沉,她的心儿快跳出来了,好不容易到了医院给儿子打上点滴,儿子睁开眼睛心疼地望着妈妈,她的眼泪扑簌扑簌掉了下来,滴在儿子白皙的脸颊上。她的心碎了一地。可一想到他,委屈和担忧便一扫而光。当有一个男人默默站在身后,女人就会坚强起来。
寒来暑往,站台的雪化了,变成雨,汇成小河流进她的心田,思念的花儿总是绽放着最美,笑靥里含着晶莹的露珠。空空如也的站台,从此多了一个可爱的宝贝儿,不再是她孤单的身影,她故意让儿子穿着爸爸的军装,尽管样子忍俊不禁,但当另一个高大帅气的身影出现的刹那,爸爸一下子把儿子举过头顶,父子两的笑声回荡在站台的每一个角落。生命的绿色与透过缝隙洒下的阳光汇合在一起,像七彩的花环。她望着他们开心的样子,也欣慰地笑了,红红的脸颊像一朵绽放的莲。
时光总是在快乐中匆匆走过,爱在烟火气息的温暖中延续。
在给她的弟弟举办婚礼期间,从老家来了很多亲戚,华忙里忙外,一刻都不消停。采购、主厨兼招待客人的陪酒员。亲戚们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姑爷真是才貌双全,能说会道,品行皆优。其实,父母是不看好他们的婚姻的,只是拗不过女儿,只好让成全变成了祝福。
岁月的年轮总是在向前滚动,转眼他到了转业的时候,是惊还是喜,她真的不敢想象!按照父亲的建议,“华回北京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你们终于有个家的样子了。”但华执念留在外地,他说那是他打拼多年、耗费心血换来的人脉和圣地。他心心念念走仕途的道路,相信自己有能力一搏。众亲戚也是被他的才能所倾倒,一致认为有个一官半职,人生岂不乐哉,都支持他的观点。
她自然也学会了一百八十度的拐弯,尽管孤寂的日子到底何时才能熬出头,她一脸茫然,只是为了他好,实现他的愿望。他开心,她就快乐,这也是她一贯的做法。
他们依然在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品着那杯思念酿得酒,总是醉了彼此。
四
渐渐地,他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节假日的时间总是被繁忙的工作代替,回北京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一边心疼一边自我慰藉,聚的日子更是寥寥无几。
女人是最敏感的高级动物,但活在爱情里的女人智商却为零。当流言蜚语传到耳际,说他外面有了女人,并且还生了一个儿子。她宁愿信其无,不愿信其有,她说自己了解他,她的男人不是这样子的。
暑假期间,她终于可以和他团聚,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了,自己不舍的买条漂亮的裙子,却给他买了一件七匹狼的淡蓝色的T恤衫和一双骆驼牌黑皮鞋。那种心底的喜悦,是积累了几个月的,连同衣服一起装在袋子里,害怕落下一丁点儿。回到老家,她小心翼翼打开袋子,要他穿上试试。
他说,“你放那里吧,等有时间再穿,再说衣服好多,不用再买了。”
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似乎停止了跳动,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责怪自己,还是不小心,路上把那份喜悦弄丢了。满心疑云顿生,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
本来她打算用心去触摸那块似曾相识的冰冷,看余温是否尚存。忽然接到母亲从北京打来的电话,“你回来吧,你爸身体有点不舒服,回来带他检查一下”。第二天她便急匆匆踏上了归途,带着父亲去医院检查,当医生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父亲得了结肠癌,她咬着自己的嘴唇,鲜血都溢出来了。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从心底涌出来,她又一次宁愿信其无,不愿信其有。
医生的话却字字句句砸在心头,“你爸需要马上手术,否则性命难保。”
她头上像五雷轰顶似的,脚底像灌了铅,沉重至极。她毅然决然地挑起了重担,接受了医生的建议,给父亲做了手术。
沮丧的她在父亲面前,总是强颜欢笑,那是一种快乐的传递,更是一种感染,父亲不再暴跳如雷,也似乎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可是不停地化疗,总不能每次打车去吧,她变得不知所措。就在这节骨眼上,燕子挺身而出,把车借给她使用。要知道拿了驾照后,她从未碰过方向盘,北京的车像蚂蚁一样多,她总是紧绷着那根弦,坚持每天护送父亲去医院治疗。
一天,父亲把她叫到身边,还有哥哥和弟弟。
“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她失去了工作,就把海淀区那套房子给了雨儿吧,她那婚姻……唉……”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看着父亲深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她知道父亲最疼她,但她哭着喊着:“爸爸,我不要房子,我有你就够了,我就要你陪我。”
爸爸强忍着疼痛,艰难地抬起手,抚摸着她的头:“傻孩子,爸爸的日子不多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才能照顾你妈妈和夏儿。”
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早晨,华回来了,一脸冷漠。
送别仪式在殡仪馆举行,看着沉沉睡去的父亲,她几度晕厥过去,她再也没有大山可以依靠了,她哭着和儿子说:“妈妈没有爸爸了。”儿子心疼地看着妈妈,不停地用手帮妈妈擦着眼泪,他用并不宽大的肩膀给了妈妈一个支撑,她和儿子紧紧拥抱在一起。
华没给她一丝安慰,哪怕一句话也够了,那种冰冷是令人寒心的。
华要回单位的时候,她又来到了站台送他。这次站台上的天空浓云密布,比以往阴冷多了。她依然为他拨弄军装,但他却毅然决然地走开了。丢下一片乌云,一阵冷风。
她孤独地站着,那一丝丝凉意,如寒刃向全身袭来,割得她直打哆嗦。
五
转眼到了又一个暑假,她一如既往地回去找寻温暖,他竟然忙得见不着踪影,单位的事情还有自己承揽的工程。夜深人静时,他才匆匆而归。一进家门倒头就睡,很快,鼾声如雷。
她睡意全无,在忐忑不安之际,突然下意识地拿起了他藏在枕头边的手机,蹲在卫生间,有意无意地翻看。
忽然那些频繁的转账记录深深刺痛了她,像一把红色带血的刀捅进她的心窝。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跳入眼帘。英,曾经她们也是好朋友。原来是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她的心又一次紧蹙着停止了跳动。再一次宁愿信其无,也不信其有吧。
其实他们俩早已熟悉,英是和华有业务往来的一个女子,她一双眼睛画得象熊猫似的,看一眼就让你神魂颠倒,体态丰满,一头金黄色的卷发披在那身裹得紧紧的旗袍上,扭动起来,更加显得妖艳多姿。她性格泼辣,说话干脆利落,又幽默风趣。生意自然做得风生水起,她开的公司销售各种肉类产品,而华正好在单位搞后勤工作,所以业务往来频繁。日久生情,他们俩不知不觉就走到一起了。
她一便又一遍重新翻看信息,一遍又一遍回忆着与那个女人的交集。眼前仿佛出现他们俩亲热的镜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他从睡梦中拽起来,手机重重地摔在他的面前,要一个解释。
他没有丝毫的惊诧,也没有一丝的歉意,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我们在一起好几年了,随便你,不行就离婚吧。”
她的拳头像雨点般砸在他的身上,而他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雕横在她面前,冰冷冷地射出一道道寒光,刺痛她的心,一滴一滴鲜血往外渗,汇成一条发疯的河。
她哭着喊着,“我的青春,我的十五年的付出,节衣缩食,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为了照顾孩子,我辞去工作,结果却换来了你的背叛。你还是人吗?”
她像疯了似地向外冲去,夜色茫茫笼罩着大地,风肆虐地吹乱了她的头发,灼痛了那双藏着忧郁深情的眼睛,揪扯着她的凌乱不堪的心。她放声嚎叫,但天空没有反应,大地没有回声。她想起了父亲的那声重重的叹息,父亲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如果父亲在,她会扑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可是父亲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她依然绝望地喊着,“爸爸,我想你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呢?”
夜色越来越浓,她的心也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
六
站在冰冷孤寂的街头,回想曾经的日子,她泪如雨下。
不知是她的哭声惊动了住在不远处的婆婆,还是华告诉了她一切,就在她感到最绝望的时刻,婆婆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婆婆是平时待她最好的人,给她做最喜欢吃的焖羊肉,还有用猪血灌的肠子。婆婆红肿的双眼布满血丝,一双手青筋爆出,跌跌撞撞向她靠近,一下子就跪在了她的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道:“对不住啊,我的亲闺女,是华不好,他狗日的鬼迷心窍了,被那个狐狸精勾走了魂。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否则我怎么向你妈妈交代……”
看到婆婆泪眼婆娑的样子,她抽泣着跟着婆婆回了家。
后来,她也哭过,她也闹过,甚至想过自杀,当她想到父亲临终时的遗言,她的心渐渐有了温度,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一笔最大的财富,那就是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她要好好活着,活得像模像样,因为她还有牵挂的人,母亲和儿子还需要照顾。最后,她的心渐渐回归平静。
回到北京后,得知他因病请假住院的消息后,她买了动车票,直接去医院陪他,一见面,她望着他清瘦的脸庞,竟然泪眼盈眶。
“你就不能少操点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没了你单位照就,地球还在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有点忧郁。虽然少了往常的那份依恋,但她依然给他清洗内衣,喂饭,直到痊愈,她才匆匆踏上了归途。
其实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感情一旦有了裂痕,是无法痊愈的,那种冷与敷衍,她能感觉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可她愿意欺骗自己,似乎这样就不那么痛苦了。
她继续着她的孤寂的日子,只是渐渐学会了隐忍和坚强,当往日的情景袭上心头之际,她就让自己运动起来,跑步成了她发泄的工具,练瑜伽是她治愈心灵的良药。最后她找了一份幼儿园的工作,有了自己的收入,有了自己的一片耕耘的田地。她从阴霾中渐渐走出,阳光又开始眷恋她了。
她认识了兰,成了至交好友,燕子也成了她俩共同的好友。在幼儿园与孩子们在一起,她忘记了曾经的伤与痛,脸上多了一份笑靥,她全身心投入工作中,和孩子们成了好朋友,他们会粘着她,让她讲故事,给她带好吃的。
儿子也上了高中,只是比较贪玩,玩游戏上瘾,但脑子特别机灵,缺少父爱的孩子,总是有些郁郁寡欢。有一次因为她厉声责骂了几句,儿子竟然离家出走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但他的理由还是忙,还埋怨她不会教育孩子。她只好自己承担那份痛苦与焦虑,经过家长和老师的帮助,终于找到了儿子,她抱住儿子泣不成声,“妈妈没有了爸爸,你爸爸也丢下我不管,妈妈再也不能失去你了,否则妈妈也不活了”儿子眼睛红红的,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从那以后,儿子不再整晚玩游戏,心甘情愿地放下了手机,全身心投入学习中。
七
生活似乎又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他们继续维系着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一个好消息传来,他升副处长了,虽然她心底少了那份激动和自豪,但还是发微信向他祝贺。
疫情期间,他的外甥不能回老家过年,她竟然收留他在自己家待了一个寒假,就连过春节也是和她还有儿子一起过的,她的哥哥弟弟都想不通她的做法,但她依然如故,秉持着自己的那份善良和仁慈。
去年,华的父亲看到儿子出轨,本来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一下子四分五裂,发生变故后儿子也很少回家,又见不到孙子,老人家心疼通情达理的儿媳妇,心火集聚,一下子左眼睛看不见了,需要去北京做手术。她跑上跑下,帮忙去医院挂号,然后回家包饺子、熬了鸡汤,拎着饭盒去探望她的公公。
老公公用仅剩的一只眼,端详着儿媳妇,长长地叹口气说道:“哎,是我儿子造孽,这么好的媳妇福不住,再过一年他就能落北京户口了,也不知将来到底是个啥样子?”她明白公公话里的意思,公公对她一直很好。可是,她更晓得华才是主角,其他人只是配角而已。
她感觉自己像红楼梦里的那株绛珠草,用一生的眼泪来还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
北京火车站的长长的站台上,偶尔出现一位衣着朴实,但气质不凡的女子,她目光里充满希冀,又含着淡淡的忧郁。
谁也不知道她在等什么,或许,她什么也不等,只是为了在站台上那么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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