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春山都是跟着爷爷长大的。
每天下午一放学，他就急急忙忙地冲出校门，一直跑到校门外长得最高的那棵玉兰树下。这时，驼背的爷爷常常背着捡废品的尼龙袋，站在树下，手搭凉棚，往人群里搜寻他的身影呢。
来到爷爷身边，他总是拉着爷爷的手，仰起脸，亲亲热热地叫一声。于是，爷爷点点头，笑眯眯地答应着，沟壑纵横的脸马上就笑成一朵灿烂的菊花，然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或者几颗花生板栗给春山，春山随即把书包塞给爷爷，开开心心地吃起来。有时，春山剥开一颗花生，执意要把花生仁塞进爷爷的嘴里，爷爷总是摇摇头，实在躲不开只好张嘴吃了，然后眉开眼笑的，掩饰不住的开心。爷孙俩边走边聊着天，一路上顺便捡拾废纸箱、饮料瓶等废品，不知不觉就到家了。
可是，一段时间以来，不知为啥爷爷却不让春山亲近了，总是想方设法地躲着他，捡的废品也越来越少。每天接春山放学时也离得远远的，让春山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爷爷这是怎么啦?
一天，春山故意从爷爷的背后溜出来，蹑手蹑脚的，像一只小猫一样，出其不意地从背后抱住爷爷。爷爷“哎哟”一声，吓得春山赶忙松开了手。
爷爷，怎么啦?我弄疼你了吗?春山抱歉地问。
爷爷转过身来，勉强微笑着，缓缓地摇了摇头。但是，春山清楚地看见，一丝痛苦的表情虽将逝去，毕竟还残留在爷爷皱纹满布的脸上，爷爷的笑容明显是硬装出来的。
爷爷一定有什么病了。春山心里想着，便拉着爷爷的手，关心地问爷爷。
爷爷使劲挣脱春山的手，说，你别拉着我，离我远点。爷爷显得气呼呼的，眉头拧成个疙瘩，满脸的严肃冷峻。春山只好小心翼翼地跟在爷爷身后，忐忑不安地向家走去。
当天晚上，春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天夜里突然发高烧，额头滚烫，上吐下泻，可把爷爷吓坏了。爷爷找出手电筒，慌慌张张地背着春山，往十几里外的镇卫生院赶去。山路曲折，崎岖不平，四周还黑乎乎的。爷爷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好几次差点儿摔倒。春山趴在爷爷背上，只听见爷爷粗重的喘息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好不容易跑到了镇卫生院，爷爷的衣服都汗湿透了，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顾不得擦去额头的汗，接着，抱着春山看了医生，打了吊针，爷爷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一宿没合眼，一双眼睛都熬红了……
想着想着，春山的心里甜丝丝、酸溜溜的，也越来越不踏实。于是，趁爷爷睡着了，春山偷偷地爬起来，摸黑来到爷爷的房间。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春山竟然看到爷爷根本没睡觉，正斜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右手按着胸口，一边反复搓揉，一边小声呻吟着，看上去似乎特别难受。这时，爷爷忽然看到门口晃荡的小小身影，连忙问，谁?干什么?
春山直起腰，摸索着摁亮开关，雪亮的灯光立马刺得爷爷眯缝着双眼。爷爷揉揉眼睛，责怪他说，半夜三更的，你不好好睡觉，瞎折腾什么?小心着凉了。
春山的眼睛立马湿润了，他走近床边，哽咽着问道，爷爷，你，你疼多长时间了?没事吧?
爷爷抚摸着春山的脑袋，轻轻地拍拍，微笑着说，明天还要上学呢，赶快回屋睡觉去!我，我没事的。
春山说，爷爷，明天我请假，陪你去县医院好好查查。
爷爷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灾不害病的呢?再说了，爷爷今年七十好几啦，都黄土埋到脖颈了，有啥好检查的。
听爷爷这么说，春山鼻子一酸，憋不住，猛一下哭出声来。
爷爷赶紧拍拍春山的后背，说，乖孙儿，你别哭，再哭，把隔壁邻居吵醒了，人家还不知道咱家出啥事了呢!乖孙儿，别哭别哭。
春山连连抽了几下鼻子，擦擦眼角，总算忍住了。
爷爷说，这事别声张，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了。他刚刚去上海打工，来来回回的盘缠得千把块，还耽误工夫，影响工作哩。你一定要替爷爷保密啊。
不，我不，春山摇摇头，眼泪汪汪地看着爷爷，拒绝了。
爷爷忽地拿开手，狠狠地推了春山一把，凶巴巴地说，你这个臭小子，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事呢?咱家生活困难，你妈去世早，全家靠你爸爸一个人在工地上干活挣钱，多不容易啊!再说，你马上要上初中了，将来还要念高中，读大学，买房子，这得花多少钱?我一个死老头子，活一天是一天，怎能乱糟蹋钱?
春山听了，只得违心地点点头，依了爷爷。
过了十来天，爸爸打电话给春山，春山忍不住，悄悄地将这事告诉了爸爸。爸爸听了很着急，第二天就从上海赶回来，好说歹说，硬将爷爷送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爷爷患了肺癌，已经到晚期，做手术来不及了。医生给爷爷吃止疼药，爷爷吃了，立马又呕吐出来，原来癌细胞已经全部扩散，严重影响到肠胃功能。
爷爷是在一天凌晨悄悄去世的。春山和爸爸收拾爷爷的遗物，发现爷爷在垫的旧床褥下压了一万三千多块钱，都是一张张五元、十元或二十元的零钱，不知道究竟攒了多久!而爷爷被子的里层被抓得丝丝缕缕的，露出一团团乱糟糟的棉花。
爷爷!爷爷!春山叫着，鼻子发酸，情不自禁地扑在被子上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