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姓汪,娘家在沙畈里。祖父英年早逝,奶奶带着三子一女,生活艰难。虽然避居乡野,还是没能逃脱战乱的伤害。先是伯父抽了壮丁后一去杳无音讯,伯母改嫁。接着叔父又被抓去当壮丁,押解到邻县一个叫黄泥铺的地方时,血气方刚的叔叔无法忍受一路上的虐待,奋起反抗,结果被押解人员用扁担活活打死,年仅一十六岁。奶奶得知消息后,终日以泪洗面。后瞒着家人,一路乞讨,访得儿子埋身之处,亲手将遗骨刨出,用一只旧麻袋装上背了回来。
我父亲也没有逃脱被抓壮丁的命运,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听母亲说,回家后她发现父亲的背包上有好几处枪眼,幸运的是打成背包的棉被很厚实,没被子弹击穿,父亲捡回来一条命。
奶奶终身缠足,一双小脚活动范围却很大,为补贴家用经常外出做生意。听姐姐们说,奶奶一出门就十天半月,每到这时姐姐们就会天天到门口张望,盼着奶奶回来,因为只要奶奶回来,就一定有吃的用的东西带回来。奶奶自己说过,她那时常去的地方,离家都是百里之遥,路途上渴了找人讨碗水喝,饿了讨点东西充饥。她用以物换物的方式,背出去家里的土特产,换回生活必须的日用品。
奶奶种的农作物与其他人家不同,很多都是她从外地换回来的品种。她种过一种叫“海螺参”的东西,其肉质根只有指头大小,蒸熟很软糯,味道很鲜,我们小时候常吃。奶奶说这就是一种参,很养人。她种的一种玉米很像今天的黑玉米,但比黑玉米更小,颜色更浅接近红色,嫩时吃非常有嚼劲,特别香,老玉米爆米花粒子大,香脆可口。还有一种豆子,豆米很大,比刀豆的种子还要大。秋天收获时,我们常常帮奶奶用棒槌砸开又大又硬的豆荚,取出种子。奶奶就用这些本地不常见的东西作为她生意的本钱。
奶奶手巧。我家许多东西都是奶奶自制的。收完小麦,奶奶用麦秸编制草帽,那可是细活。先要挑选麦秸,然后将麦秸破开,修整成薄片,然后用麦秸薄片编成长长的辫子,再把辫子盘成帽子,大小款式随心所欲。麦秸薄片还被奶奶做成扇子。她有时也用棕树幼叶做扇子。她把棕树幼叶放在石灰水里煮,拿出来晾干后叶子就由绿变白。再把叶子细细撕成半厘米或更细的丝,以丝为经纬,编成圆形、桃形等形状的扇子。棕树上面剥下来的毛棕被她做成刷子,打成棕绳。家里用的筷子、锅刷、吹火筒,扒松毛用的扒子,都是奶奶用毛竹自制的。
我记事时奶奶年事已高,小脚驼背,满头银发,周围人都喊她“白毛奶”。她牙口不好,吃不了我们年轻人吃的东西,就自己搭了锅台自己做饭。她的主食是用大米加上她自己种的各种杂粮蔬菜一起煮成的软饭,比粥稠比干饭烂,看上去黑糊糊的,油盐也放在里面,很少另外烧菜。一开始我不知道她的饭为什么总是黑的,后来我发现,除了她加的杂粮有颜色,她还常把一些豆壳之类的东西烧成灰,加在饭里,饭就成了黑色。我问过她这能吃吗,她告诉我,这个灰是好东西,饭里放点灰,不但饭更粘稠更有味,人吃了也有劲些。直到我上了大学,才知道这种灰就是盐,奶奶选豆壳一类的东西烧成的灰,钠尤其钾的含量都不低。在那个缺盐的时代,这种灰的确可以补充人体矿物质。文盲更是科盲的奶奶,其生活知识和智慧并不简单!
奶奶有时候在劳动中捡到一些动物,比如乌龟、泥鳅、青蛙甚至鸟蛋之类的东西,她都会弄干净加在她的饭里。在那个缺少蛋白质人们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这无疑也是正确的做法。她虽然一生坎坷历经磨难,却成了我们那儿最长寿的人,除了乐观豁达的胸襟,她的这些生活技巧,应该是起了作用的。
奶奶吃饭从不上桌子,总是掇把小竹椅,坐在堂屋里一个人慢慢吃。刚开始,我们都觉得奶奶的饭不干净,但禁不住好奇尝了几次后,就舍不下了。常常是只要奶奶开始吃饭,我和弟弟一边一个,跪在旁边,奶奶左边喂一口,右边喂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最后总是奶奶说,罢了,你两个龟孙子,奶奶又不够吃了!
奶奶一生修桥补路,积德行善。她行路,遇到路上有石头等杂物,会弯腰将它们捡到路边;遇到坑坑洼洼,她会回家拿来工具,培土填平。大饥荒时许多人饿死在路边,被草草掩埋。历经风吹雨打,遗骨常常裸露出来,奶奶就会小心地捡拾,再找个合适之处,仔细下葬,还要烧些纸钱祭奠。我大学学人体解刨学时,对人体标本一点不害怕,对人体骨骼一学就会,与儿时陪着奶奶捡拾这些无主骨殖的经历不无关系。
听姐姐们说,我出生时天气很冷,又是清晨。奶奶听说我母亲生了个男孩,激动得顾不上穿衣服倒拖着鞋连声说“我来了我来了”,跑到我母亲床前张罗。奶奶极疼我和弟弟,但母亲教育我们,她从不当面阻止。有时候我或弟弟挨了打,她总是躲到一边偷偷抹眼泪。有一次被母亲痛骂过后,我偷听到奶奶跟母亲的谈话。奶奶边哭边对母亲说:“我家人丁不旺,我养了三男一女,如今一个不在。好在祖宗有灵,给我留了两个孙子。你管教他们不错,孩子也要打要骂才能成人。我就求你一件事,孩子有什么错就骂什么,莫恶言恶语咒诅孩子。”事后她又对我们说:“孩子啊,要听话,莫惹你妈生气,省得讨打,挨骂。”
每年清明冬至,奶奶都要带我们上坟山,挂龙钱,烧纸钱,祭拜先祖。她用自己种的一些特殊农产品,或自己制作的草帽、扇子、竹扒,换回来表芯纸,彩纸,以及香火爆竹。又带着我们将表芯纸打出纸钱,将彩纸剪成龙钱、鞋袜衣帽,折成元宝。每到一处墓前,奶奶都要不停地唠叨,这葬的是谁,这人生前如何如何好,怎么死的,一一叙说给我们听。在她口中,个个先人都是好人,从来没有听她说过哪个先人的不是。每次到叔叔墓前,奶奶都是人未到哭声先出来:“儿啊,妈看你来了,带你侄子给你烧香来了!”那时候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不理解奶奶。今天想起奶奶坐在叔叔墓前撩起衣襟擦眼泪的情景,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慎终追远,传承家风,奶奶给我们做了表率。
一个阳春三月的下午,奶奶在整地准备种黄瓜时,在一处斜坡上不慎摔倒,当时我就在她身后。我扶她起来后她还连说没事。当天晚上,生产队开会,母亲和姐姐们都开会去了,我和弟弟早早睡了。母亲散会回来,听到有老人的声吟声,立即叫醒我,问奶奶是不是摔跤了?我就把下午的事说了,母亲连说不好不好,就往奶奶住的东头跑。
果然,奶奶躺在床上,大口喘气,额头上满是汗珠,已经人事不省。
母亲擦着奶奶额头上的汗,轻声呼唤着奶奶。这时左邻右舍闻讯都来到奶奶房间。年纪大的人就说,准备后事吧。大家七手八脚立即撤去奶奶床上的蚊帐,母亲找出一个火桶钵,还有事先奶奶自己准备好的纸钱,我们跪在奶奶床前,往火桶钵里烧纸钱。
奶奶的呼吸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微弱,就是不肯离开!天亮后,奶奶竟奇迹般苏醒过来。白天,母亲带着姐姐们仍要出工,就安排六姐、我和弟弟在家看护奶奶,叮嘱我们一定要有人在床前陪着奶奶。
下午,在我们三人的守护中,奶奶平静地去了,告别了她不断与命运抗争的八十三岁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