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时一样，去握那熟悉的把手，欲登上驶来的公共汽车。也和那几次相似，又有个愣头青将铁榔头似的手横戳来，要抢夺我在车门前的有利位置。我不由想到，每逢这时，总有车上司乘人员向我伸来救援的手，且用言词来护着我。然而，此刻那只手不见了，上车才发现，除司机零星喊话外，已换成播音器播音照料乘客，我走进车厢时就正在喊“上了车的乘客请往车厢后面走”。觉得此举不错，少了司乘人员，也完成了乘务。
不过，刚坐下来就觉得车厢里缺少点什么。噢，没了那张忙闲都和蔼可亲的脸。每次它面对大家微笑时也含蕴对我的微笑，而每每还觉得是在独享这赐予。如果对乘客站坐安排得当，话也中听，那脸在乘客心目中可就怡然生辉了，而乘车就有“宾至如归”感觉。然而眼前不见了，也没了那只左右逢源主动去搀扶提携人的手。
我刚想那只手，抬头就看到车顶下齐唰唰吊着两排裸露长腕的手，几乎同一个姿势，握在光亮的把杆上。众手组成两条肉肤色带，并总在变动。恍惚间，眼中两根平行把杆成了五线乐谱线，手成了会波动的音符。不过，这些手在我看来不实际做为·跟那播音器没有两样，味感冰凉，在眼中渐渐模糊化无。
有人上车，把杆上的手向后移，新手顺序地加入到手的行列，于是车厢里经过短暂纷扰仍保持均衡密度，每个人又原本形姿，好似音符经过浮动又各就线位，车厢气氛也确像一首不缓惬意的进行曲。我怀疑这是播音器所鼓动。到一站人又上车了，这时我听到刚上车的乘客指挥着自己唱说着“咱向后面走，前面留着人上车”，旗手似的招徕一小夥人往后走去。那两条刚模糊的色带又显形，且乍起波练，互让，倒手交替，重新组合，于是在动中又组成了手阵新排列，这绝像想象的那些音符在谱线上跳弹片刻后又复归平静。此时，随着色带出现，似乎昔日车上常见的那只手也现了熟影，小动在其中。这以后，上车、换位和变姿等，都要握把杆，两行肉肤色带在我眼里始终变与不变，那意念中的进行曲也总在微澜不惊的旋律中弹奏着。
到了一大站，上车人增多，车顶把杆显然不够用了，两边车帮上的把杆也握满了手，由四根肉肤色带组成新的乐谱线。就这样，人们仍挤得前胸贴后背，有的把杆握不到了，双手只得无着落地瞎抓握，惹人嫌地抓握在人家的腋根或衣摆上，抓握男人的女人就羞叫着。黄昏，车开后加速了，没东西把握的甩动摇晃了，尤属妇幼残老摇甩得最厉害，身不由己，任凭车惯性主宰。而就在这时，我眼睛一亮，曾见过的手似乎真的出现了，刚握好站定就去扶拽他人，不致那人倾倒，不弃别人抓拽，还自愿伸出胳膊手，甘当把柄让人抓握，凭借抗拒行车惯性能力，岿然立定为人体铁塔，让那些弱小单立者附着其身，再用双手紧紧揽护。此时，已不分站位、辈分和男女界限，大家想着一个心思，平安挨过这人多拥挤的困境。最终，所有色带全被人身子遮挡。不过，由把杆和手组成的乐曲还在意识中弹奏着，而且想象的那些音符似乎在极活跃地舞翩。虽还有人强争硬挤，喋喋吵闹，但那宽广无形的乐曲还是无大妨碍地萦绕在整个车厢里。
上车人续增，直至车门封堵。不过，当车停在郊野一小站时，车里车外非让一位拾鼓囊编织袋、叫巧姐的女人上车不可，即便塞车门的人反对。议论传来，说这巧姐人缘好，为了养活病瘫丈夫和家人，进城扑下农家身子就干起了餐馆，每天用廉价大碗片汤、米饭和油盐烧饼供应进城打工的三餐。手儿快，饭食好，最终赢得巧姐这个美名。还说这段城乡路，车上车下好多人都得到过她的帮助。我听此心为之一动，蓦地想到一次周未末班车我被车厢里伸出的一只女性手救助的情景。那次车门也封堵，但因那只手而未被撂弃晚暮郊野。我想此刻会不会是她?我循声向窗外望去果真是她。我和几个小伙儿一起向车门挤去，之中也竟有上车时要挤掉我先登车的那个愣头蜻。
车门继续堵，巧姐已在人夹缝。人们鼓掌了，似乎每声击响都在表达对她的爱戴。为巧姐让宽了道，然而车门仍封堵，这也正与我被救助的那次相同，当时因看不到车门有插进缝隙，我绝望得差一点儿哭喊起来。我側着身子硬往前挤，手也早早向车门方向伸去，决心报偿那次如愿的一手救援。然而向前蹭身子谈何容易，每前行一步都要受到臂肘抵挡。许多手也和我一样向前伸着，还向车外巧姐喊伸来手。我心情更急切，使尽全身力气，然而，就在我手伸出时，巧姐已被不知从哪个空隙伸去的手够着了。
巧姐上车时我见到了，攥握她手的竟是对我有蛮悍之举的那个愣头蜻，显然，他也在报答巧姐，且情感强于我，因为那只手流血了，是手强伸门外时被划破的。车灯下，浓酽的血罩满了厚实的手背。不过，感激他的巧姐上车后要帮他擦拭时，他却转身用愧对的眼神看着我。面对那纯真的样儿，我颔首了，他对上车时的蛮悍之举向我致歉，倒是我和巧姐照面时，看着她那平静如月的脸，我却把同样羞愧的眼神给掩藏了。因为我想到，这位巧姐那次救助我之前，在同样情景下，为了顾及面子，我曾将急欲上车的她弃于夜色的郊野，把伸出车外救助的手文缩了回来。
车又开动了，我仍激动着，被车上一只只手网织着思绪。现在应该说不仅仅是车厢，而应该是生活中的手在运行人情的乐曲了。生活本来就是手的世界，人来往大多是由人手去完成的，于是世间就有了关于手的传诵，优秀的传为美谈吟为诗唱作歌编作史，恶劣的被讽刺被斥责被罪伐被印作反面教材。而手所以为手，就在于勿论事大小先后，总得用手去做为。而做好事做坏事往往就在短暂紧急时刻有了区分。书写灿烂一笔的，会在人们心中留下亮丽痕迹。书写普通一笔的，也给人贴附一息温暖，并构成咏唱不完的人间之情长歌的一环。
03· 4·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