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跳荡
你有认真观察过秋天11月午后两点半的太阳吗?譬如,它在什么方位,晴空万里时,会发出怎样的光芒来。
时间嘀嗒嘀嗒,一秒一秒,静静流逝。
两小时后,透过布满小孔的纱窗,望见小路口等绿灯亮起来的一个穿风衣的女人。她留五号头,低头俯身,似乎有意拾起一片落叶。视线再拉近一些,是一棵孤零零的大杨树。此时,树叶已悉数变黄,大都掉落在旁边伸出半截的一楼房顶上,堆满一片金黄。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只觉这棵大树很像一株巨型干花,因被半截楼遮挡,看不见树干,在小路口风衣女子的对照下,它像是插在人世间烟火气的熙来攘往里。
不一会儿功夫,深秋黄昏的残阳西斜的光线便轻轻打在行人、树与作为万物之一的建筑上。时间悄然来到四点四十分。极速变短的白昼,让静静出一会儿神,内心不自觉进入到一种空无一物的入定状态,都成为一件真切又宝贵的奢侈品。
这是时间的馈赠。人置身在自然,敏感的身体感应到季节与时令的馈赠。就像在丰收的季节,开了一夏天的大红色月季花,结满灯笼似的橘红色小红果,一簇一簇,低垂着,内敛却喜人。
深秋,天会黑得很快。白天即将结束。而我的白天,很可能在此时此刻的黄昏暖阳中就已落幕。不知从何时起,我惊讶地发现了时间对于我自己的奥秘。在一种清冷的细碎体察里,而非像往日蜗牛般,在傍晚极其缓慢的散步步伐中。
出神,想着想着,天,果然就渐渐黑了。
趋向变老的人,都应该深有体会,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慢慢被阿尔茨海默般的失忆症蚕食掉。回头一望,活过的每一天,都已成为记忆,变为独一无二,属于每个人心灵史的一部分。心,会在时间的河流里,越用越旧。而记忆,更会像一个渐渐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垂垂老矣,黯然失色。
记忆的光亮就像是忽暗忽明的烛火,时强时弱。记忆,联结着心,像是心,又投射给双眸,倒映出污浊与澄澈,涣散与炯亮。
时常感觉到一种饥饿感,不知它缘于生理还是心理。饿的时候,快速吞下两口肉包子。但是,还饿,心里发慌,像是喝完一杯咖啡,张牙舞爪,恨不得去挠墙。于是,自然会脑补:指尖在墙上抓出一道道印子。可我终究不是猫,心里更不曾住着一只跳荡的小兽。那么,这股强烈的能量,滚滚喷涌而出的浓重心绪,来自何处呢?像是地心,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儿的炽热岩浆。
我把上述从心之“地心”,这股自下而上,由内而外,又辐射到记忆深处的这条河流,称为一种个体无意识的“心流”。它与摇曳的烛火一样,闪闪发着亮。
每当内心平和,生活仿佛不再有任何烦恼的时候,我却心生隐忧,担心如此美妙的心境,会因某个突如其来的意外降临,被瞬间打翻。于是,小心翼翼珍视着它,像对待捧在掌心里随时会飘散的蒲公英一般。
记得今年国庆长假尚未结束,气温陡然转低,低得有种瞬间入冬的错觉。我一个人,打着哈欠,穿着黑帽衫,将手揣在兜里,低着头,走在家附近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熙熙攘攘的广场外。
空气虽然冰凉,味道却很好闻。怎么说呢?——嗯,总之那天下午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它让我想起,也是某一年的长假前夕,忙活完手头工作,着急忙慌地去赶飞机回老家。古早的南苑机场位于城南市郊,出地铁,钻进一个“小蹦蹦”里,车主开得飞快,街巷两边风景,夹带着秋日午后金灿灿的树叶闪闪发亮。于是,就在那抄近道赶路的颠簸中,一股久违的熟悉的味道,提振了我疲惫多日的精神。在那股影影绰绰招魂般的氛围下,我好像瞬间回到了中考、高考前夕那段青春岁月。
彼时,我只感觉身体松松的,抬头,一群鸽子正齐刷刷地掠过头顶,耳畔响起一首英文歌,长相帅气的女歌手LP唱得很温柔,然而唱到后面,她却突然来了一个瞬间爆发,到末了,竟吹起了口哨。有人评论道:人中龙凤,果然都是雌雄同体。我看到这则留言后,想:果不其然。
生活中,我常常独处,但并不觉得孤单,反而很享受这份宁静。家庭琐事的烦扰,带娃的百般折磨,大家族里的是是非非,离我都很遥远。生活留给我,准确讲,我主动选择了一种
“无菌式”的生活,它让我的心始终敏感且洁净。这很像是一张在世俗中铺开的宣纸,上面几乎没有字画,而是许许多多的留白,但纸,依然在尘世中飘摇、浸染着……
独善其身,其实更难。
就在家的附近,还有一棵特别高大的杨树,远远看过去,更像是一处盆景景观。它被抹好的一堵水泥矮墙围圈着,宛若一个大花盆。8月,旁边的桂花开满一树,又细细碎碎落满一地。每每回到家周围,心便自然而然被安全地包裹着,像是妈妈用臂膀托着怀里的婴儿,婴儿身上紧裹着小被子,觉得异常有安全感。
秋天的天,黑得很快。不一会儿,日落西山,天空被拉上一层黑色幕布。窗前住宅楼窗子里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属于万家灯火的小日子,或苦或甜,不疾不徐,继续过着。
青春的张扬与年少的激情渐渐退去,像海边汹涌澎湃的海浪一样,声声减弱。一轮圆月升起,此时,只觉内心微微一颤。
四十岁,面对着时间的轮转,心里面不曾存在的海洋,前世今生,仿佛一一掠过。
捕风捉影
突然终止的梦,像无序排列组合的质数,夹带着一连串神秘信息,飞逸到另外一层宇宙去了。我独自一人,平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被子盖住整个下巴,及至鼻头,没来暖气的房间,真是凉。我闭着眼,眼珠骨碌碌乱转。我尚不确定,中午喝下的一大杯扎啤的酒劲是否已经退去。那是一只瘦长的带把儿玻璃杯所打的黑啤,上面杯口两厘米的啤酒沫兀自欢愉般地跳着舞。
人生四十,是要写下点什么,你看,窗外的秋色还那么美。是要准备开始咀嚼梦境了吗?携带着业已消散的乙醇,在时间的密码中,试图捕风捉影。在梦里,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幕会发生什么。那些离奇的,没有任何因果关系与逻辑的画面,像涌动的潮水,扑面而来。
梦,在不确定的情节里逐一显影:一支仪仗队,身强力壮裸着上半身的男士兵,出列,没有声音的对话,汗流浃背地行进。抬头瞥见一幢二层小阁楼上被关在笼子里的猫咪,正安静地望向我,感受到的气氛与嗅到的气味,有一种东南亚的既视感;然后是碧眼金色长发,穿洋装的一对双胞胎姐妹,我用仰视视角,看见她们正手拉手,面带开怀的笑容,呼啦啦地转圈圈。旁边有两个大人,应该是这对女童的父母。
梦境被梦境打翻。回到现实里,一处封闭小院的停车坪,一动不动的车子与它的挡风玻璃落满了灰尘。
有时,身体渴望出门走走,去往哪里是个问题。有时,去哪儿,显得一点也不重要。天气晴朗时,在家的附近,就可能是一片畅然的小世界。心跟正确的,正念的信号对上,就怎么都对了。
一棵银杏树赫然出现在眼前,真是好大,好黄,好齐整啊!
叶子已经变得很黄了。如果没有注意街边树的颜色,已经意识不到日子一天天在往深秋里去了。
植物有一种疗愈的功能,如同大自然,以及大自然中的万物一样。否则,便不会有插花、花艺这种看似在生活里非刚性的需求,实则在巧妙地动手过程中将压力与烦恼排遣掉的技艺吧。人的心,需要时时刻刻疏导,就像要愉悦地呼吸大自然的气息一样。
敏感的人,身体的脉动与大自然当然是同步的。
春日早已过去两季,像林黛玉那般珍重地葬花自不必提,莫非,也像她一样正在悲春伤秋吗?
但凡唯美的事物,必有星星点点的伤痕。
小区制水机旁,老伯伯散养了两三只家猫,其中一只橘色猫名唤“瑶瑶”,正一动不动背对着我。它站在漆黑的楼道单元门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站姿优雅。只是在秋日傍晚的昏黄里,这背影显得尤为孤单。我凑上前,蹲下,用手轻轻抚摸它。瑶瑶并未像往日亲昵地喵喵直叫,只是回头,傻愣愣地望着我。
草木本无情,是注意它们的人,赋予了一厢情愿的情思。闪闪发亮的树叶也好,瑶瑶也罢,无非景不醉人人自醉。
看来,秋天,不只是秋天,它更是一个让人的思绪无比翻飞的感怀时节。
流浪者旅店
他听见,傍晚孩子们放学回家路上追逐打闹的叫嚷声。可他并未出门,只是侧耳倾听。这种矗立在远处,静静观望的姿态,不禁让人想起村上春树小说中,一位主人公在通勤族下班高峰,站在熙来攘往的十字路口,暗暗观察人群。于是他想,他自己也很可能是一个怪叔叔吧。
据他观察,傍晚,先是幼儿园的孩子放学,然后是小学生,再是初、高中生。这些走路飞快,一边走一边突然跑起来追逐打闹的少男少女,是真正风一般的年华。怎么讲呢?——嗯,是风华正茂,恰同学少年。
他站在阳台上,面对遮挡住视线的两栋住宅楼,与它们持平的视角,让他的心感到正在盛装着它们。虽然那是两个由钢筋混凝土建起的庞然大物,但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与它们相融了。
一个人的心,可以与一棵树相融,与一片秋天的落叶相融,与吹来的一股晚风相融,但,与平凡无奇的人造建筑相融,这还是他自己第一次神奇的体验。
你当然可以反驳,人的心,怎么不可以与建筑相融呢?然而你要知道,它们并非千百年来在历史长河中躲过种种浩劫留存下来的名胜古迹——不是万里长城,不是故宫,不是欧洲文艺复兴时期雕梁画栋的伟大建筑。
那么,联结着它们之间的纽带,那条肉眼看不见,只能通过心电发射与接收的纽带,究竟是什么呢?
作为一名从业十余年的昔日互联网旅游编辑,新冠疫情三年来的影响,让他离真正的旅行,离飞行,越来越遥远。他已经许久没有坐飞机。他太喜欢“锁”在封闭机舱的座椅上的感觉,冷气开得十足,盖着一条蓝色的小毯子,听见客舱服务的叮咚声,看见指示灯一会儿响起,一会儿又熄灭。小射灯聚焦的黄色光柱直直地打在书本上,不一定真的读进去多少,或许思绪一直神游到很远很远,但,那种流浪的感受,自我放逐的百般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明了,且十分享受吧。
可能此时,飞机正掠过喜马拉雅山上空,西藏,或是不丹。此时,也可能正在茫茫一片的沙漠上空一直向更西的方向飞去。或者,正在热带岛屿的上空,塔希提,或是瓦努阿图。
他,真是太想念旅行了……
对于旅行的迷恋,不亚于那个动人的真实故事:一位名叫麦坎德利斯的年轻人,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学习成绩优异,却义无反顾,游走于北美大陆,去追寻一种原始超然的生活体验,直至人们在阿拉斯加发现他冻死在一辆废弃的大巴车上。后来,这个故事搬上大银幕,名叫《荒野生存》。
你说,这是一个令人难过的故事吗?是的,我想许多人都会为他惋惜。但,这似乎也注定了某种结局。作为生养他的父母,或许在他流浪之初就不甚理解并悲愤交加,但那又能怎样呢?
没有窗子的废弃大巴车,与一顶驻扎在茫茫荒野的单人帐篷,甚至有屋顶的旅店,我想,并无二异。它们都代表着一种流浪进行时的旅人姿态——行走的步伐,自我放逐,寻找自我时,探向灵魂深处。
……
于是,怪叔叔突然回过神,想:那你还难过个啥呢?
黄昏,学生们都在回家,乌鸦们也在归巢,你,也别在外面流连了,早早回家吧。
怪叔叔特别想对你说:记住,心里难过时,就吃一口冰淇淋。
每个人都应深有体会,记忆,它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慢慢被蚕食。而记忆在走过时间之旅的罗盘后,也更趋向于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似家有儿女初长成,一路辐射到老。就像古月照今尘,那光亮,始终如一。
或许,心在越用越旧之后,便又回到童真与赤诚。就像四季流转,转眼,又是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