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我住在人口稠密的汉正街,那一带虽店铺林立,但最明显的莫过于几家理发店,因为门前都有一个十分醒目的标志--旋转灯。这些饰物或圆、或方,均涂有彩色的线条,旋转时像流动的波纹;尤其是晚上,在灯光的映射下流光溢彩,为城市的夜景平添了几分灵动。 这些店铺的大门临街而开,两边是通透的橱窗,里面整洁光亮,香气弥漫。屋子里靠墙的两边排着厚实宽大的座椅,为皮革包装,头枕可升降,靠背可折叠,脚下有踏板。座椅正对的墙壁上镶有一面大镜子,可随时观察头上的状况,还有供顾客洗头的陶瓷盆。理发师身着白衣大褂,口罩掩面,仪表端庄。总之,这里环境优雅,客人感觉身心舒适,来这里理发也是一种享受。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走街串巷的剃头匠,他们肩挑一幅担子,一头是小火炉,另一头是工具箱,边走边打响“唤头”招揽生意。若遇顾客呼喊,便放下挑子就地摆开架式开始操练。这些人年岁都比较大,穿着随意,虽工具简陋,但手艺却精湛,深受居家百姓的欢迎。因为一来是在家门口,图个方便;二来价格要比正规理发店便宜,图个节省。那时,人们的生活普遍贫穷,连基本的温饱都很难满足,哪还有多余的钱花在剃头上? 上述两种经营模式反映了当时的管理体制,前者为国营或集体单位,后者为个体户;前者的工作人员一般称为理发师,后者则称为剃头匠。两者都有固定的客源,前者以青、壮年居多,这些人比较讲究,除了修剪头发,还要冲洗、吹风。记得我的父亲那时40来岁,正是爱美的年龄,每次都进理发店,头上总是修饰得锃光瓦亮。后者则以老年人、小孩子为主,这些人要求十分简单,将头发剪短就行;当然老年人多了一项刮胡子,炉子上烧热水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没有任何挑选的余地,我一直是剃头匠的忠实客户,一方面家中是罗锅上山--钱(前)紧;另一方面我是一个小屁孩,还轮不到讲究的份,只能关门打妗子--不讲(舅)究。
二 等我到了读高中、上大学,直至后来当兵,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正是该讲究的年龄却遇上了不讲究的特殊年代。别说发型,就连穿衣都不讲究,无论男女老少,统一穿着黄色、蓝色中山装,头上最时髦的是戴一顶军帽。 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什么讲究可言?保留头发最大的意义在于分辨男人和女人,男人一般平头,年轻的女孩梳羊角辫,年长的女人短发齐耳。这时候曾经伴随我成长多年的剃头匠消失了,流传了千百年的熟语“剃头挑子一头热”,恐怕离“消失”也不远了。 当然,这种情形最大的好处就是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了,省钱省事自不必说,还催生了一批业余剃头人。因为发型的单一便于普及,再加上军帽的遮盖,安有丑美之分?于是,我购买了一套剃头工具,仅有推子、剪子和梳子,将自家不要的床单当作围布。 干这一行门槛低,可无师自通,再笨拙的人只要会使用工具就行,能将长发剪短就是硬道理。于是,练手就从身边的熟人开始,自家的兄弟、班里的同学和周围的邻居便成为我最初的顾客。好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审美观被贫穷压抑了,被有色眼镜扭曲了,能够免费剃头就不错了,好歹也就那么回事。 于是,我的同学、邻居都纷纷加入了剃头行列,边干边学,以干代学,相互间既是师傅又是顾客。自此,从学生时代起到当兵多年,我都没有进过理发店,一套理发工具也随我南上北下,修剪过无数人的头发。真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手艺有时也是被逼出来的,虽然多年的剃头经历技艺没有实质性的进步,但却解决了“实质性”的问题。 直到今天我还无意之中保留了一把打薄剪,银白色的齿刃上依稀可见点点斑痕,这是长期剪裁发丝留下的印迹。真是一种巧合,历经40多年,岁月打薄了过往的记忆,保留了一段珍贵的念想!
三 从部队复员,由外地到北京,我正处在年富力强的阶段,也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社会前进了,观念改变了,尤其是当生活得到温饱之后,追求美的意念更加挚烈,被压抑多年的情感也得到了尽情的释放。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爱美,从头开始,一时间各种发型令人眼花缭乱,头上的染色也是五花八门。为了满足人们的需求,一大批私人的发廊应运而生,遍布大街小巷,甚至连我们小区都扎堆出现。不仅如此,连称呼都变了,再也不是土得掉渣子的老名称了,理发店叫美发室,剃头匠叫美发师,透着一股新奇与时尚的气息。 于是,消失了多年的旋转灯似乎是年轮更替的标志,在色彩炫丽的轮回中,将人们早已淡忘的记忆又带回了现实。我走进美发室,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这还是夫人反复动员劝告的结果。夫人说得有道理,来到大城市,就应该有新风貌,尤其我是做宣传工作的,经常与各级领导、媒体记者打交道,代表的是职业形象。 美发室装潢豪华,灯火通明,墙上挂满了俊男靓女的招贴画,展示各种发型,任你挑选,这环境远非昔日的理发店可比。进门后由笑容可掬的小工将你领到洗头床前,你仰面躺着,他给你反复揉洗。尔后用毛巾包着你的头,将你领到座椅上,给你敲头锤背,按摩起来,舒服极了。不一会儿,换上美发师,首先征求你的意见,选定什么发型?你只需说出招贴画的编号就行。 美发师:“先生,请选发型,中分、偏分,还是后背?” 我眼一闭:“随便。” 他认真端详我,建议道:“偏分,适合您的脸型。”接着,解释我的脸型与发型的搭配理由。 “不用解释,开始吧。”我浑身不自在。 这是我第一次享受“顶级”服务,感受摩丝、发胶和吹风的魅力,内心是紧张而好奇的。我始终闭着双眼,嗅闻着淡淡和清香,聆听着缓缓的音乐,回想起几十年的剃头经历,感觉此时的惬意与昔日的寒酸形成了鲜明对比。昏昏欲睡之中,美发师大功告成,当我从镜子里再次看到自己,简直惊讶得热血喷张,就像施展了变幻术,我改头换面了。头上像盛开的一朵花,平时趴在脑皮上的丝丝缕缕优雅地站立起来,曲折有致地朝着两边舒展线条,衬托着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庞显得格外精神。真没料到,素来显得老成的我俨然变成了帅小伙,看上去至少年轻了10岁,我才真正领悟到“剃头”与“美发”两者的根本区别。 当我以全新的面目出现在家人、同事和朋友面前时,大家都说非常棒,形象非同往常。于是,我在工作中,在与别人打交道时,自我感觉良好,自信心倍儿长。 自此,我一发不可收拾,成为美发室的常客,并将落伍的剃头工具当废品卖了,仅保留了一把打薄剪,夫人说女人头发长,她用得着。
四 两年前,疫情突发,像凶神恶煞般肆虐全国,许多地方采取封闭管理的严格举措。无疑,日常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包括剃头,因为小区,以及小区周围的美发店全关门了。 这时,我已经退休在家,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每日的吃喝拉撒睡都能顺利解决,唯独剃头成为难事。真的,环境改变了,人的需求也改变了,不奢想美发,只企盼把头发剪短一点。 这段时期,许多生活用品都在网上买,由快递员送到小区门口。夫人提议,买一套剃头工具,她给我剃,刚开始我不同意,因为她从来都没有剃过头。但眼见得头发日日疯长,遮头掩面,好不难受,最终不得不妥协。于是,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在家剃头。 也着实难为夫人,第一次给我剃头时,手持电动推子,颤颤巍巍,不知从何下手。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鼓励道:只管大胆地剪,因为当务之急不是美发,而是剪发。于是,我对着镜子告诉她如何修剪,尽管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尽管头发剪得坑坑洼洼、犬牙交错,但总算解决了“头顶”大事。 有了第一次,日后就顺理成章了,夫人的手艺也越来越强一点。即便后来疫情状况缓解了,可以在美发室美发了,我也懒得去了,依然还是由夫人给我料理。因为一个退休的老人,再也不需要在公众面前抛头露面了,早已过了爱美的年龄。何况花了上百元钱买的工具再也不能废品卖了,更何况在家剃头是免费的,节约是立家之本。 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退休后又半路出家,当上了一名蹩脚的剃头匠。我也决然没有料到,花甲之年后,能够成为夫人唯一一个忠实的顾客。这真是:人说英雄造时势,我言平凡见历史。丝丝缕缕话岁月,美好生活从头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