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二十一年后,不,确切地说二十一年零四十五天之后,林依兰站在英楠县广播电视大楼前,呆呆地望着三层楼那间台长办公室的窗户,想起那天在这里发生的惊心动魄的场景,还有类似余震的感觉。晚霞很灿烂,映在窗户上,几百扇玻璃组成一幅壮观的落日图。林依兰想象着窗户里欧阳进台长佝偻着腰,不断咳嗽,拿抽纸擦痰的样子。欧阳台长原本很英俊,挺拔的身形,有点欧化的鼻子,脸型雕刻得线条分明。指着林依兰的鼻子破口大骂的时候二十八岁,因为年轻底气很足,骂声的振动波把林依兰推得退后了几步。不过林依兰退休后好几年没见过台长了,算起来欧阳也就是今年底退休。春节的时候来台里领老干部慰问金,偶然见到台长,林依兰吓了一跳,欧阳竟然老到几乎认不出来的模样。本来想怼一句你也有今天,后来还是压抑住愤懑,强迫自己说了一句欧阳台长,好久不见,你好!她看到欧阳嘴唇颤抖了几下,眼睛里流露出尽管极力掩饰还是表达出一丝愧疚的神色。
林依兰说她到死都不会忘记二十一年零四十五天前,那个多少年没有过的电闪雷鸣之夜,一声炸雷响起的时候手机压倒雷声响起。睡梦中的林依兰很疲惫,她上午去刘集镇采访一位唱琴书的老艺人,拍了两个小时的素材。回到台里吃了碗泡面就钻进编辑室非线剪辑,还要写解说词。一直做到午夜,陪着她的主持人小夏喝着咖啡都睡着了。回到家老公孩子早已进入梦乡,她不想惊动他们,草草洗个澡上床,肩膀又疼得厉害。她做《艺海撰英》栏目的时候摄像还是背包机,身强力壮的摄像葛柳词扛摄像机,得有个帮手背电瓶包。就这样葛柳词半天下来连声喊撑不住。今天在刘集镇拍摄老艺人唱琴书,林依兰嫌葛柳词总是不能理解她的创作意图,干脆抢过摄像机,背着电瓶包干起来。意图是表现了,肩膀却吃尽苦头。喷了白云山的止疼喷剂,好不容易沉睡,电话铃声却惊醒了她,林依兰愤怒地、毫不犹豫地关机。不料客厅里的座机却急促响起,林依兰急忙跳起,她看看手机,天哪,是欧阳台长打来的,她不接,追到座机。林依兰猛地一惊,这样的十万火急,要有事发生,而且非同小可。欧阳台长做事向来风格冷静,下属办错什么事,他一般不会公开批评,不违反原则的拍拍肩膀一句下不为例了事,原则性的他能扛则扛,不让部下委屈。县里开会按规定书记讲话要给五秒以上的特写,县长半身近镜头,不低于三秒。这天全县干部会议欧阳派新闻部小夏到会录像,晚上新闻播出时欧阳惊出一身冷汗——小夏颠倒了主次,县长镜头放在了书记前面,而且给了特写。小夏知道闯了祸,吓得躲进卫生间大哭。英楠新闻没有播完,追责的电话就打来了,而且是书记和蔼亲切地通话。欧阳如履薄冰地接听,只听到书记一句话:可能不是有意的错误,但是要引以为戒。欧阳听出了千斤重的份量,心下一沉。紧接着宣传部长高柏打来电话,严厉指责他管理不到位,今天发生这样严重的政治问题,必须追查到底,轻了调离岗位,重了……卷铺盖走人。欧阳听见走廊上回荡着小夏悲悲切切的哭声,一咬牙,拿起电话准备悲壮地向书记检讨,是他剪辑的会议新闻,他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接电话的是县委办公室主任,听完他的检讨,主任哈哈大笑,告诉他县委书记刚刚接到调任市委常委、副书记的通知,已经兴冲冲地上任去了。
所以林依兰接到欧阳的电话时很震惊,一定发生了台长都承受不了的重大事件。
欧阳平常总是尽量制造与民同乐的气氛,从空间里拉平官民上下位置,他常常在全台大会主题讲话之前来一个素口段子,甚至模仿费玉清仰面看着天花板唱两句“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一阵畅快的笑声之后,他才“书归正传”。给各部室分派工作,一般会客气地“请”主任或者总监到办公室来当面安排,即使打电话,也是和蔼可亲的语气,让属下听着受宠若惊,无怨无悔地负重前行。但午夜打到林依兰座机上的语调,听上去且有点沉重,还有几分毛骨悚然,以致林依兰手开始发抖。
电话里欧阳说,你立刻,马上、现在就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林依兰声音有些颤抖:欧阳台长,什么事……
欧阳不容置辩:赶快来!
林依兰一边轻手轻脚穿衣,怕惊醒老公和儿子,一边迅速在大脑思维空间里搜索,发生了什么大事?节目里有不符合政治宣传规定的内容?不会,最近文娱部播出的几个《艺海撰英》系列专题,包括国家一级书法家、画家、编剧的推介,“正能量”足足的,连解说词、字母都是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没有一个错别字;她主持工作的文体部有人出事?也不会,两个助手里,双双的爷爷是老红军,爸爸是宣传部宣传科主任,媛媛老公是党校马列主义教研室副主任,摄像葛柳词,毕业于中传媒新闻传播学舆论学系硕士研究生,就连节目主持人小夏都是宣讲核心价值观的志愿者。大家都根正苗红,应该不会出政治问题……
那是什么让欧阳都乱了方寸的大事?
林依兰背起包蹑手蹑脚去开门,老公马一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面前,一脸忧郁。林依兰看出他在为欧阳突然的电话担心。
马一的爷爷马骉是县政协副主席,过去每年开会在马姓排序里总屈居末位。他很生气,下令儿子给儿子的儿子取名的时候就叫马一,省得将来排序吃亏。马一后来成了画家,根本不在乎名单上的先后,每年省里县里画展,他在名单里总是排在最前边。他为妻子的业务出谋划策,《艺海撰英》就是他的建议,凡画家、书法家的专题解说词,大都是马一撰写。林依兰忙起来,接送儿子上学,做饭洗衣服都是他亲自动手。因为勤劳,林依兰亲切地称呼他为“蚂蚁”。
“蚂蚁”说,依兰,你不是经常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吗?预测一下会发生什么事?
林依兰苦笑笑:什么逢凶化吉呀,不过是巧合而已。
多年前林依兰还在日报社工作,有次去沿河镇采访,匆忙间忘记带记者证,镇长便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天,说了句“对不起,我很忙,再见!”
好尴尬啊!
来的时候总编强调沿河镇的稿子明天见报,头条,林依兰立下“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没想到镇长较真,转身就走。林依兰急了,追上镇长跟他说自己真的是日报社记者,前天头版头条那篇《改革开放提升人民的幸福感》的文章署名就是我,林依兰,还有当时跟采访对象的合影,你没有看到?镇长没有回头,摆摆手:最近发现不少冒牌记者,跑我这里混吃混喝,走的时候声明要版面费。嘿嘿,原形毕露了。很遗憾,你说的那篇文章我没有看到。
这话很打脸,伤害性不大,蔑视性极强。
林依兰真没辙了,她很希望这会儿那张报纸突然出现在她手上,那么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展示给镇长看,嘿,这就是我写的长篇通讯,照片上这个飒爽英姿的记者就是我!
可是眼前一片空旷,只听得见镇长橐橐走去的脚步声。天上白云如一群绵羊,树梢儿纹丝不动,像一幅油画。林依兰无心欣赏,沮丧转身,准备打道回府……
林依兰脑海里油然升腾出一种感觉,不能走,今天采访受挫,她会失信于总编,将会在报社里沦为笑柄。走了,她就失败了。林依兰打算出门找公用电话打给马一,让他火速把记者证送过来……唉,这时候如果那张报纸被上帝之手送来该多好……忽然,林依兰惊奇地看见,镇政府大院平地卷起一股旋风,从远处缓缓飘移过来,旋风很温柔,很轻快,很清洁,几乎没有携裹一点灰尘,只有半张报纸在风中悠然飘动,一会儿魔毯般平躺安适游弋,一会儿竖起来翩迁起舞,舞之蹈之,游之摆之,飘忽来到林依兰面前。风停了,那半张报纸左右晃动几回,静静躺在她脚下。心烦意乱的林依兰正想一脚踢开,猛然看到那报纸上分明印着《改革开放提升人民的幸福感》通栏大标题,还有那张她凝神在听受访者讲话的照片!
冥冥之中,天助我也!
林依兰狂喜,捡起半张报纸飞快追上镇长,在他眼前挥动,镇长,看,这就是我写的长篇通讯,这照片上有我,你看,这就是我!
镇长看到报纸,不知道是极度震惊还是过分意外,那会儿满脸写着“这可能吗”,竟然抬头望望天,以为完整登载着林依兰文章的半张报纸是从天而降,以致双手和嘴唇都在发抖。他看看报纸上的照片,又看看林依兰,刚才还狐疑的脸色顿时阳光灿烂,高声大喊:赵主任,马上安排尊贵的林记者到贵宾室休息,然后我陪她在镇里转转,中午在宴客楼就餐!
马一穿起衣服,拿起车钥匙,匆匆忙忙给妈妈打电话让她来照看孩子,拉起林依兰就走。
我陪你去,天塌下来我顶着。马一说。
林依兰眼眶一热,泪水涌了出来。每到她遇到沟沟坎坎迈不过去的时候,马一总是挺身而出,如同暴雨中打开一把伞护住她,不让爱情的小鸟打湿一片羽毛。
比如那年新来的县委书记突发奇想,派一大批干部下到农村基层工作,吃住一竿子下到村里,必须呆够两年,作为干部考核主项。各单位大多抵制,特别是有儿女的,几乎没有人主动报名。林依兰自认为是台里业务骨干,“把持”着收视率仅次于英楠县新闻联播的《艺海撰英》,况且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孩子,绝对不会抽调她下乡。
然而全台大会上宣布唯一一个下派农村的就是林依兰。
众人怜悯地看看林依兰,散去。双双和媛媛围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安慰,眼圈红红的。葛柳词低声说,林主任,本来不是你,你得罪人了。
林依兰呆住了,她立刻想起上周跟副台长蒯小福那场不该发生的争执。
按照台里批准的制作计划,林依兰带双双、媛媛和葛柳词去邻县采访一位英楠籍的书法家,做一期专题,一早去设备部领一体摄像机。她遵守规定,先给蒯小福打电话,请他开出领设备的批准条。不料电话一直打不通,外面送她们的车子不停按喇叭催促。林依兰情急中要求保管员开恩,先拿设备,等拍摄回来再请蒯小福补个手续。保管员跟林依兰多年同学,又是闺蜜,没怎么想就答应了,她们没怎么想的结果是没想到捅了蒯小福的马蜂窝。
对书法家的采访很顺利,那位年过花甲的著名书法家老阮健谈,幽默,时不时跟林依兰和双双、媛媛开几句优雅的玩笑。采访轻松愉快,兴之所至,除了为拍摄当场挥毫泼墨,老书法家还给每人赠送一副斗方,据说市场上老阮的作品三千一平尺。老阮又是个酒篓子,非要林依兰她们一起将进酒,还找来两个据说“三口一瓶”的老友作陪,声言让县电视台来的记者们“现场直播”。不料仅双双单枪匹马冲锋陷阵,就把老阮喝成了“老硬”。
林依兰她们兴致勃勃回到电视台的时候,设备部门前蒯小福已经剑拔弩张地等在那里。看到保管员一旁抽抽噎噎,林依兰就知道大事不妙。没等林依兰张嘴,蒯小福劈头盖脸指着她的鼻子厉声呵斥,批评她违反台里使用设备的规定,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林依兰开始还耐心解释,准备回来就向他汇报并道歉。蒯小福似乎怀有深仇大恨,不依不饶要林依兰立即停职反省,写出深刻检查,等待处理。林依兰再也忍耐不住,她一把拨开蒯小福指着她的手臂,大喝一声:拿开你的爪子,别跟我狂叫,我已经忍你很久了……没想到她这么一拨,竟然力拔山河,蒯小福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四脚朝天摔倒,这一下破坏了他多年创造的长官形象,摔得窝囊,摔得狼狈,摔出了实实在在的痛。当下蒯小福副台长连声哀号,引来了下班的同事们围观,趁着蒯小福看不到,人群里响起笑声、鼓掌声。没有人上前扶,也没有人指责林依兰,直到欧阳匆匆赶来把地上的蒯小福扶起来,众人才围上去纷纷安抚,问他摔疼了吗?要不要去医院……
葛柳词担心林依兰会受到处分,双双和媛媛不以为然,觉得林主任这些年把文体部办得风风火火,收视率一直居高不下,全市乃至全省赫赫有名,欧阳台长逢会必夸,成了英楠电视台掌上明珠。虽然跟蒯小福发生冲突,不看僧面看佛面,最多口头批评几句,不会给更严厉的处分。林依兰忧郁地摇摇头,说,我感觉台长不会放过我,别忘了,蒯小福身后有钳制欧阳仕途的官员……
如林依兰所感,欧阳在全台中层干部会议上宣布林依兰必须在全台大会上做深刻检查,根据认识错误的程度在做进一步处理。林依兰很委屈,欧阳也委屈,他对林依兰的处分多少有些违心。后来他在适当的场合悄悄跟林依兰说,不这样做,蒯小福的岳父会“做”了他。
岳父大人是原县组织部副部长,现任宣传部长高柏是他提拔的。
不但大会上要检讨,而且还没有改变下派农村的事实。林依兰不服,动用了有点权势的关系,广电局副局长、宣传部干部科副科长、甚至直接走进老同学县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都表示爱莫能助。据说县委书记在县委常委会上规定,各单位都有下派名额,不得用任何理由逃避,追究帮助躲避下派说情、写条子者的责任。欧阳也很为难,林依兰毕竟是文体部主任,她离开会让文体类节目陷入停滞。体育、文艺类型的节目是电视台采编、播出业务的半边天,林依兰一旦离开两年,那就只能从外地电视台交换或者购买文艺方面的资料。没有自己品牌的节目,会让省内外电视台贻笑大方,本地领导也会指责台长无能。欧阳一筹莫展时候,林依兰提出可不可以让马一代替她下派?欧阳觉得可行,却没有把握,请示宣传部高部长,个高部长马不停蹄拿起电话请示县委书记,书记大度地哈哈大笑,说你们宣传口只要下派人员总数符合县委分配数字就行。
“蚂蚁”替代了老婆下派到英楠县最偏远的坝头村,担任村副书记。
林依兰依然忙碌,不断开辟新栏目,《英楠历史名人》、《英楠文化名流》、《墨韵千年》……
新栏目每期都引起省内外轰动效应,《英楠历史名人》被省台反复播出,《被称为当代马蒂斯的布画艺人》在央视获得当年优秀节目奖。节目里,69岁的老人从缝衣店收集下脚料,拼成画风粗犷的人物、风景,著名美术家看着老人的布画,连声称赞“大有世界著名画家马蒂斯风格”。由此文娱部两年两次评上全县创建文明先进单位,“掌上明珠”更加璀璨。蒯小福数次提醒欧阳,林依兰大会做检查是台领导班子研究决定的,要赶快履行。欧阳就告诉他当然履行,等她把这期节目做完。节目一期接一期,直到马一两年下派任务结束,林依兰的检查也没有做。蒯小福催多了,又不见效,自觉无趣。
“蚂蚁”却成就辉煌,他在坝头村沉浸式体验生活,创作了几副描绘改革开放后农村生活新面貌的油画,参加了全国美术展,接着加入了中国美术家协会,还当选了英楠县美术家协会主席。
蚂蚁说他替老婆下乡是“歪打正着”,林依兰说咱们是“因祸得福”。
这次被欧阳台长突然召唤,是福还是祸?
02
马一骑上自行车带林依兰去电视台。“蚂蚁”想给老婆解压,不断给林依兰讲段子,自己哈哈大笑,林依兰笑不起来。“蚂蚁”说,那就发挥你预测吉凶的感知,欧阳台长找你说不定是欲擒故纵,其实是告诉你立大功了,有特别嘉奖……林依兰猛地坐直身子,喊了起来,声音之大让“蚂蚁”手里的自行车把抖动了几下。
不好,那盘资料带我不该借给庞丽!
林依兰准确预测到大祸临头的根源。
在欧阳办公室里,欧阳的一番话证实了林依兰的预感。
没有什么“欲擒故纵”,欧阳脸上彤云密布,眼光瘆人。可能事关重大,他的嘴唇沉重地发颤。两个副台长一边站着,不敢看林依兰,可是林依兰看到蒯小福嘴角暴露着他的幸灾乐祸。
欧阳指着林依兰的手发抖,他极力控制似乎要爆发的情绪,压抑得面孔涨红。
林依兰,昨天你把采访养牛大镇的素材带给庞丽了?
林依兰心里一沉,脑子里轰地一声炸了:果不其然,引发核爆的就是她热情非凡地把那盘四三录像带借给了庞丽!
事实上,庞丽来到英楠县还是欧阳指派林依兰陪同的。
庞丽是省台特约记者,做新闻和专题的采写。她很有采访经验,而且善于引导采访对象沿着她的话题走向说实话。她能出入田间地头、灾害现场、工厂作坊、家里庭院,能跟下至幼儿园孩子,上至耄耋老人促膝谈心,也能和经济专家们面对面探讨改革开放策略,算是资深记者了。这次来到英楠县采访,目的是报道英楠享誉全省的扳井镇“黄牛致富”,进而带动全县成为养牛大县的模式。县委书记指派县委办公室主任和宣传部高柏部长亲自接待,安排欧阳务必全力以赴协助庞丽采访。
招待庞丽的宴席上,分管宣传的县委常委、副书记主坐,庞丽和随他来的摄像小邵坐贵宾席,高部长和常务副部长屈尊末陪。欧阳台长和林依兰只能等在外边,待酒宴结束陪庞丽去酒店下榻。20人台的转桌上,除了鲍鱼、海参,还摆着英楠县闻名全国的沿河蚬子、梁各村小牛肉、临江烤乳猪、界沟集的烧鸡……
庞丽很敏感,瞅着满桌的菜肴皱起眉头。高部长笑吟吟地指着菜品一一介绍,鲍鱼、海参是副书记从家里带来的,只是请大厨帮助烹制,其他各种地方特产嘛,也是他们几个从超市买来的,你放心,招待不会超标。
招待庞丽的宴会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进行,照例一番轰炸式敬酒之后,副书记向庞丽介绍了英楠县经济发展概况,远景规划,着重谈本县誉为全国养牛大县的丰功伟绩。庞丽谦恭地表示自己是来学习的,看到有关养牛大县的报道,激情澎湃,千里迢迢来这里做个专题,扩大影响,助力英楠县经济腾飞。高部长似乎茅台喝多了,有些过度兴奋,他拉住庞丽的手,殷切希望多住几天,除了养牛,再拍拍工农业发展状况。副书记摆摆手,说我们还是尊重庞丽记者专程来我们县采访的目标,把英楠县如何轰轰烈烈掀起全民养牛,加快人民致富奔小康作为报道中心。然后副书记如数家珍,谈全县养牛总数,人均头数,除了牛肉、牛皮带来的丰厚效益,还有副产品也很可观,比如牛鞭系列产品的开发……高部长很配合副书记,顺着话题讲了一个关于牛鞭的段子——话说上个月英楠县来了位当红电影明星,全县轰动,她下榻的酒店附近人山人海,都想一睹明星芳容。接待自然顶级,山珍海味加地方特产,应有尽有。没想到女明星唯独对一盆汤情有独钟,一勺又一勺喝得津津有味,连连称赞味道好极了。她回头问陪同的高部长这是什么汤如此美妙?高部长想了半天,婉转回答,这是牛身上那个……什么部位,是男人的加油站……说着抓了一把豆芽往汤里一放,那些豆芽竟然个个竖立,有几个还往上蹦了几下。女星莞尔一笑:不就是牛鞭汤嘛!
高部长讲得兴奋,说全县存栏牛一共有200多万头,那就有200多万支牛鞭,可以制造价值近五个亿的产品,极大提高了我县的GDP……庞丽微微一笑说,高部长,你们县数量巨大的牛群里,还应该有差不多一半的母牛吧!
全场愕然——
林依兰和欧阳台长送庞丽回酒店的时候,高部长叮嘱林依兰,陪同庞丽的时候注意,这个记者不是那些来歌功颂德的容易应对,似乎来者不善,要谨慎回复她提出的问题,特别是有关养牛之种种,不能说的千万不能说。林依兰点点头。欧阳提醒她,知道你和庞丽有过合作,算是有点交情,这就更需要你注意,记住高部长的指示。
林依兰和庞丽还真有交情。前年拍了《被称为当代马蒂斯的布画艺人》专题,省台丁立德看到了,推荐给庞丽。庞丽觉得很有新意,符合电视台播出条件,让林依兰专程去省城修改压缩。那次见面,林依兰感觉出庞丽做事干练,果断,有魄力。庞丽也很欣赏林依兰对艺术独到的眼光。惺惺相惜,两个女人交上了朋友。
把庞丽送到宾馆大门口,欧阳离去,林依兰陪庞丽走进客房,受到了非凡的热情招待。庞丽把带来的上等黄金茶叶送给她,亲自制作咖啡放在她面前,问家庭,问儿女,班荆故道,情同手足。林依兰心里想,下面该问英楠养牛大县的内幕消息了。果然,庞丽赞扬养牛是扶贫致富很好的路子,英楠县委县政府高屋建瓴的政策值得在全省推广。不过也听说过一些不和谐的议论,说县里为了方便上级领导参观,在扳井镇主干道两侧建起牛棚,每200米一个,统一样式,红瓦顶,青砖墙,水泥的料槽,整整齐齐,蔚为壮观。平时空空如也,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所有的牛棚里变魔术一般出现了膘肥体壮的黄牛。林依兰摇摇头,十分诚恳地告诉庞丽,她只负责做艺术类节目,关于轰轰烈烈的塑造养牛大县的宣传,她没有涉猎。庞丽叹了口气,拍拍林依兰说,你太敏感了,凭我们之间的故交,依你的个性,不应该对我设防。不过,我理解你。请你放心,我这次来,绝对是为英楠县大规模发展养牛唱赞歌,专题名字我都想好了,《致富新招英楠真牛》。
林依兰松了口气,端起咖啡慢慢品。
庞丽告诉林依兰,明天去乡镇采访不用陪她,这样做是为了将来专题播出万一有什么问题,林依兰没有连带责任。林依兰明天要进编辑室做晚上就要播出的节目,本来就不想陪庞丽白白浪费一天时间,庞丽这样一说她心下暗喜,嘴里却说作为老朋友我应该好好陪着,也好向你这位资深记者学学采编经验。庞丽摆摆手,说,要不这样,明天把你们台拍摄的有关宣传养牛致富的资料带借给我用一下,回报条件是播出时署上英楠台和你的名字。这很动人,林依兰答应了。
当林依兰把装满养牛大县宣传资料的带子从资料室借出来,放心地交给庞丽的那一刻,她根本没有想到,一场几乎让她遭受灭顶之灾的大祸降临了。
欧阳台长也没想到,处理台里千头万绪纷杂的事务整整一天,还跟后勤处老处长因为大演播厅租赁费问题大吵了一架,老处长质问他租赁费去哪儿了,为什么连修理灯光架的经费都没有?尽管欧阳耐心解释正在处理,老处长还是不依不饶,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一口咬定是他贪污了。心烦意乱回到家,恼怒到半夜睡不着。刚刚合上眼,高柏部长的电话雷鸣般响起——
高柏更没想到,第二天送走庞丽之后,他在家里舒舒服服洗个澡,看了两集电视剧,然后躺在床上想象,只要庞丽的专题在电视台播出,他就可以在马上进行的述职报告里浓墨重彩地写上一笔,久悬不决的进入常委班子问题也会迎刃而解……然而省台丁立德突然的电话让他跌入冰冷的深渊——丁立德告诉他,庞丽此去英楠根本不是正面宣传,而是负面报道,她报上去的选题是《养牛大县的谎言》。在县城受到隆重接待之前,她已经带着摄像小邵悄然“深入敌后”,在著名养牛乡扳井镇入村入户采访,拿到不少足以毁灭养牛大县称号的内幕材料。因为她假扮收购黄牛的食品公司经理,进了养牛户家门,或者送箱牛奶,或者两盒烟,亲人一般嘘寒问暖,许以高价收购,人家便不设防,拉着家常就随意讲了庞丽如获至宝的信息。比如大凡有大领导视察,他们就要把所有的牛都赶到省道两边华丽的牛棚里,每头牛乡镇给5元钱。牛棚里空得多,就会从相邻的县里紧急借用很多黄牛过来凑数,每头牛给10元……更要命的是她没有拍到省道两边轰轰烈烈养牛棚的风景线,英楠台还把有关资料带借给了她,这不是助纣为虐,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高柏大惊,话筒都在颤抖。冷静一会儿,他有些怀疑地问丁立德,你怎么知道?丁立德着急了,在电话里吼道,高部长,我们省台在各乡镇都有通讯员,他们报给我的新闻线索报酬比你地方台高三倍!
高柏出了一身冷汗,砰然跌坐。丁立德和他是大学同学,上下铺的室友。高柏从宣传部宣传科到升任部长,每年都会亲自登门拜访丁立德,“奖励”他优先播报英楠县新闻和专题,每次红包至少五千。多年来积累下来牢不可破的情谊,不然哪里会深夜来电通报给他如此绝密信息?如果庞丽播出她的《养牛大县的谎言》,什么述职报告,什么进常委班子,统统如同海市蜃楼,更可怕的是很可能会被县委书记骂个狗血喷头,然后随便一个借口就把他削职为民。
高柏猛地站起,拿起电话打给欧阳,几乎语无伦次匆匆陈述庞丽无比险恶的用心,搀和着愤怒狂躁的语音排山倒海般扑进欧阳的耳朵里。他命令立即指派林依兰设法追回那盘资料带,不惜一切代价,否则在他狗血喷头之前先让欧阳被狗血淹死。
所以当林依兰站在欧阳面前的时候,欧阳恨不得用狗血劈头盖脸洒她一身。可他是台长,他得保持作为领导应有的冷静。
林依兰简单说明把资料带借给庞丽的因果,强调说是你台长安排她负责接待,叮嘱尽量满足庞丽的要求,因为人家是为塑造英楠县改开新面貌跨上新征程而来的……
欧阳摆摆手,不是平时那样温文尔雅地节奏柔和五指并拢的样式,而是五指叉开,节奏急速夹杂着愤怒,表达不容解释,不得置疑。
你现在就出发!欧阳语气无比坚定。给我把资料带追回来!
林依兰愣住,他想到了开头,没想到剧情发展。
我上哪儿追?林依兰茫然。
欧阳恨恨地看着欧阳:她就是跑到老鼠洞里,你也得把她找到。
林依兰不示弱:等我找到老鼠洞,庞丽的专题可能已经播出了。
欧阳眼皮扇动几下:现在能告诉你的唯一线索,就是她已经包了一辆专线车,去市里住,明天早上可能乘坐回省城的火车。
林依兰:那……庞丽住那个酒店?
欧阳终于绅士不起来了,愤怒地拍着桌子:你问我,我问谁?不然我还要你去找?!我就一句话,你今天必须赶到市里,找到庞丽,追回那盘资料带。否则……否则……高部长把我这个台长捋下来之前,我先把你开了!
欧阳扭过头,朝林依兰摆摆手。
二十一年后某一天,欧阳感情充沛得热泪盈眶,泪水里明显闪动着忏悔,他告诉林依兰,威逼她星夜追庞丽哪会儿,他有一种挥泪斩马谡的感觉。
03
英楠县离管辖它的未名市160公里,上高速一个半小时到达。不过二十一年前还没有高速,从电视台出发走出县城,上省道快速行驶而且没有任何耽搁的情况下,到未名市中心起码五个小时。如果赶上堵车,那就得六个多小时了。
从欧阳办公室出来,林依兰看看手机,已是夜半,现在出发,到市里差不多天亮了。马一不放心,决定陪着老婆一同前往。
欧阳指派蒯小福协助林依兰追赶庞丽,派他的专车送去未名。,司机是程功,一个基本不苟言笑的人,看起来似乎城府很深。林依兰明白,蒯小福陪同,说是协助,其实便是监督。偏偏派他,欧阳别有用心。放在平时,林依兰会严重抗议,毫不留情驱逐,不换人决不罢休。可今天她木然,没有任何反应,没办法,理屈,只能任人摆布。
马一明白,此去未名林依兰颇富悲壮色彩,征程漫漫,目标飘忽,找不到庞丽,势必断送老婆的锦绣前程。可是找到庞丽谈何容易?她去市里了吗?或许放个烟幕弹来个声东击西,此刻已经上了回省的火车也未可知。即便去了市里,她住在哪里?是最高档的留江大酒店还是小招待所?市里大大小小招待所、宾馆、酒店多如牛毛,难道挨家查询?还有,派蒯小福陪同,让马一想到“黄鼠狼给鸡拜年”这个很俗气的比喻,竟然有点不寒而栗,所以他决定跟去,保护林依兰。
程功驾驶桑塔纳驶出电视台大门的时候,林依兰无意偏头回望一下,瞥见台长办公室的窗户上欧阳的身影映在灯光里,他那双眉清目秀的眼睛正看着车子。林依兰想象他一定一脸忧郁,在心里祈祷林依兰在市里能寻找到庞丽,追回那盘该死的资料带。那一刻林依兰突然生出一丝怜悯,作为一台之长,他也不容易。
桑塔纳驶出灯火辉煌的英楠县城,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县级公路,驶上去未名市的省道。
桑塔纳雪亮的远光灯照见黑黝黝的路面,两边贴在护栏上的反光贴飞速闪过。月黑风高,路广人稀,有车辆嗖嗖驶过,鸣笛声因为速度与激情变形。桑塔纳关了窗户,车里很安静,大家都不说话,只听得到车轮摩擦的沙沙声音。程功驾轻就熟,单手操作,或许这个时候让他出差,极不情愿,一直拉着脸。蒯小福从上车就一直闭着眼躺在副驾驶位上,林依兰从眉毛的挑动里看出了他的不满,只是奉命行事,颇多怨恨。林依兰和马一坐在后排,不时用眼光交流。林依兰愤懑,马一安慰。林依兰转换为释然,马一舒心。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疲倦的蒯小福担心程功瞌睡,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讲那个烂大街的“七个老鳖蛋六个领导怎么分”的段子,讲“地上一个猴树上骑个猴”的脑筋急转弯,程功只是敷衍地干笑。蒯小福自觉无趣,干脆双脚往驾驶台上一搁,往后放倒座椅,准备睡觉。他身后的空间被挤得狭小,林依兰毫不客气,狠狠地踢了几下,拍拍椅背,示意蒯小福收起座椅。蒯小福朝后瞪看看林依兰,林依兰不依不饶,眼睛瞪得更大,蒯小福只得悻悻往前靠靠。
前面响起蒯小福的鼾声,程功低声吼了一声“烀猪头了”,然后自顾开车。马一凑近林依兰,轻声问,那回半张报纸因为你的需要飘忽到你脚下,是苍天神助;我的玉佩找不到,你说去上周穿的皮夹克内口袋找找,果然在,这是未卜先知;就刚才欧阳突然打电话要你立马去台里,你很快意识到是庞丽的事,这是第六感起作用。那……你推测一下,庞丽会不会真的去了未名?林依兰想想,点点头,说一定是。马一说那再推测一下她会住在哪里?林依兰摇摇头,说哪里有第六感?其实都是赶上了,或者说不过是巧合。马一有点失望,往后一仰摆摆手,一声叹息:那就听天由命了!
“烀猪头”的鼾声本来节奏平稳,有板有眼,好像听到林依兰和马一的对话便突然停止,极其严肃地朝身后指指,林依兰,我要批评你了,台领导决定让你立即去追回那盘资料带,是个很严肃的任务,政治任务,你首先要端正态度,认识到你错误的严重性,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
林依兰本就憋着一肚子火,台长安排她全力陪同庞丽,满足她生活和工作上的要求,把资料带借给庞丽不就是满足工作上的要求吗?现在追责了,领导发怒了,台里就把所有责任往她身上推,像把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她委屈,她愤怒。逼着她三更半夜去追资料带,还派蒯小福协助……什么协助,明知林依兰和蒯小福有矛盾,夏虫不可语冰,这样做不就是监视,变相押解吗?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林依兰无法忍耐,突然爆发,拎起包劈头盖脸朝前座的蒯小福狠狠砸去,车里响起杀猪一般的嚎叫声,惊得程功手一抖,车子猛地打弯,差一点掉进河沟,程功拼命把住方向盘,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他狠狠瞪了蒯小福一眼大喊,破副台长不就是个副科级吗?看把你能的,林依兰就够晦气的了你还落井下石,算什么男人!我警告你,再哔哔我就把你踹下去!蒯小福被一顿抢白呛得愣了半天,想回怼几句却只是张张嘴。台长的司机,一般情况不要得罪。他脸上挂不住,低下头闭眼装睡。
马一拉过林依兰,劝她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车里安静下来,只听得车轮的沙沙声。
林依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夜景,半天一动不动。马一看到她的眼角沁出泪花,映出月光的忧郁。马一斜过身,轻轻拍拍林依兰的背。林依兰慢慢回过身,拉住马一的手,攥住,攥得很有力。
现在进市里,下了高速一条长河大道便是市中心,然后高德导航,顺顺利利去你想去的地方。二十一年前不行,跑完省道,要穿过未名市卫星镇的大街小巷,七拐八转,焦头烂额。白天,街巷两边卖菜的卖衣服的卖水果的占据路面,车子只能蜗牛一般慢慢爬过。好不容易出得镇子,没等行驶十几分钟就是上岗街,这是进城必经之路,却也是全省著名“行路难”之典范,好像每天都在修,可从来没有修好过。坑坑洼洼,高高低低,车底盘低的经常在这里趴窝,底盘高的容易歪倒,于是车祸频频,堵车连连。林依兰一行穿过小镇驶过上岗的时候已是凌晨,一路无阻挡,开进了留河大道。
街上空无一人,商店橱窗里还亮着,时装的塑料模特搔首弄姿。昏暗的街灯晕黄了身边的法国梧桐,零零落落地撒在马路上。街头卖馄饨的小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锅里升升腾腾的热气算是给这座四线城市增加了些许活力。
程功长长舒了口气,拿出一盘磁带塞进车载录放机,车里弥漫起林间鸟鸣,溪水潺潺,尔后是沁人心扉的双排电子琴委婉的弹奏,和韵鸟鸣溪水。这是林依兰最喜欢的喜多郎,可是心烦意乱的她没有心思欣赏,心下紧张地评估庞丽来到市里会住在什么地方。蒯小福打着哈欠伸伸懒腰,朝车窗外瞅瞅说,去荷香楼,他是名记者,一定会住高档酒店。林依兰拍拍座椅反驳,庞丽算准会有人来找她索要资料带,一定不住在让人很容易猜想到的地方。蒯小福乜斜着林依兰,那你说她会住哪儿?林依兰不看他,瞥见车子经过建设招待所突然大叫:停!程功一惊,急忙刹车。林依兰指指招待所大门就说,咱们先住下,太累了。蒯小福摇摇头,你觉得庞丽会住在这破地方?林依兰说我累了,推磨的驴也得歇歇脚吃几口草料。程功倒车,拐进建设招待所,拍拍蒯小福说,咱们都是陪着林主任来,听她的。
披着破旧军大衣的老门卫睡眼朦胧的开了大门,林依兰一行走进大堂的时候,夜半钟声提示现在是凌晨四点半。
建设招待所大堂简陋到令人心酸的地步,斑驳的四壁,掉漆的曲尺形吧台,墙纸卷曲着垂落,露出粗陋的红砖,一只觅食的壁虎慢慢爬出来,警惕地望着不期而遇的客人。蒯小福敲敲吧台,喊着要开两个标准间。睡在柜台里的女服务员在被窝里蠕动了一会儿,有些不情愿地起身,打着长长的哈欠走到柜台后面,坐下,打开登记簿,喝令几个人,把身份证拿出来!
蒯小福把大家的身份证集中起来,放在服务员面前。服务员一边喊着身份证上的名字,一边乜斜着眼审视站在面前的人,确认无误,便把身份证和房卡扔在柜台上。轮到蒯小福,服务员使过了劲,身份证和房卡扔在地上。正憋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蒯小福这下子找到了出气口,他一下子蹦到柜台前,拎起椅子高高举过头顶,大骂“我砸死你个龟孙!”朝服务员扔过去。那把椅子呼呼生风眼看砸在头顶,服务员一低头躲过一劫,吓得爬在地上哭起来。
二十一年后,林依兰又一次站在了建设招待所的大门口,不过此时这里已经是幕墙映出蓝天白云的建设大楼。透过气派的大门,她仿佛听到大厅里隐隐传出蒯小福的骂声和服务员悲切的哭声……身边的马一拍拍她,问道,咱们追庞丽那天你非要住在这里,我很纳闷,你怎么就敢断定她会住在这里?林依兰摇摇头说,我也纳闷,一车人连夜赶到市里的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昏昏欲睡,脑子里一片云山雾罩。突然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在我耳边呼叫:她就在这里,就在这里!我睁开眼睛一看,车子正好经过建设招待所,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
马一往大楼顶上看去,看那游动的白云苍狗,一时感慨,大呼:苍天啊,大地啊,是那个神仙姐姐冥冥之中护佑依兰啊!谢谢啊!
白云苍狗带着林依兰穿越回破旧的建设招待所里,她一把推开蒯小福,扶起服务员,让她坐下,还给她倒了杯水。程功朝林依兰招招手说,林主任,一路奔波太累了,赶快休息,明天还得漫山遍野拉网找庞丽呢!林依兰朝程功摆摆手,回头跟服务员说,你把住宿登记簿拿出来,查查有没有一个叫庞丽的。
蒯小福鄙夷地笑笑,真是病急乱投医,人家堂堂大记者,会住在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马一气恼,冲着蒯小福说,今天就让兔子在这儿拉泡屎!程功说查查有什么,又薅掉不了毛!
服务员感谢林依兰扶了她一把,擦擦眼泪,拿出登记簿一行一行地查起来。她查得很认真,用食指点住姓名,一格一格往下看。
结果是没有叫庞丽的人入住这里。
林依兰不放心,拉过登记簿又看了一遍,失望地摇摇头。
我说嘛!蒯小福几分得意。小胜一次,他恢复了“官”气,说话顿时几分居高临下:大家赶快去房间休息,明天一早,直奔火车站,堵截庞丽!
林依兰拎起包拉着马一往后面房间走,丢下一句话:那可不一定。
蒯小福说,找不到庞丽,你怎么交代?
林依兰走进房间,砰地关上门,从门缝里挤出一句话:听天由命!大不了卷铺盖回家!
04
林依兰看看手机,已是凌晨五点。身边的马一鼾声压抑的响着,节奏稳定,从不掉板,还有点音乐感。平常她都在这样的鼾声里入睡,长年累月的浸润,已经和睡眠机制融为一体,离开马一的鼾声,她无法入眠。每次外出只要住酒店宾馆,林依兰就在入睡的时候播放马一的鼾声。可是今天不行,尽管鼾声如同小夜曲一般平缓舒畅,抑扬顿挫,林依兰还是睡不着。她使劲闭上眼睛,努力假想着进入梦境,意念里她愤怒地一步一步走到惊恐万分的庞丽面前,双目喷火,指着鼻子酣畅淋漓地斥责,訇骂,庞丽只是低着头,抽抽噎噎地哭。她觉得自己这会儿口若悬河,舌如利剑,每一句话都像离弦的箭,脱缰的野马,出膛的子弹。她理直气壮地责骂庞丽,大家也算是曾经愉快合作过的朋友,那个《剪纸里的大乾坤》要在省台播出,你要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第一个,我同意了;你要评职称,求我在杂志上准备发表的论文里加上你的名字,我也同意了。可是你为了拿到负面宣传资料竟然昧着良心坑我,你你你……林依兰一巴掌打过去,朦胧中她躺在床上往空扇了一巴掌。床铺晃动一下,马一梦呓咕哝一句,别发愁,你的感觉胜过一千人的寻找。林依兰抱怨地回应,感觉算个屁,明天找不到庞丽,我就失业了。我没有工作。你要一个人扛起家庭的负担,还有两个孩子的将来,你要再吃一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于心不忍啊……马一响起抑扬顿挫的呼噜声,林依兰无奈地摇摇头。
她没有责怪老公的意思,相反,她倒有点后悔那次去扳井镇拍专题没有听马一的话。马一告诫林依兰,把养牛棚设计成统一的凉亭样式,红砖绿瓦,牛槽铺瓷砖,还三百米一个整整齐齐排列在国道、省道两边,分明就是做表面活,给上级领导视察走马观花用的。可能一时热热闹闹,但断定会很快被群众唾弃,成为弄虚作假的铁证,遗臭万年。作为记者,还是别为这种劳民伤财的花架子摇旗呐喊。林依兰相信马一政治的敏锐,有些犹豫。那阵子她的栏目办得热火朝天,好多企业排队等着赞助《艺海撰英》。据说有企业排上队了一时没有现金支付,一着急把诸如大豆油、白酒等产品成车地拉进电视台。欧阳台长灵机一动,以节日福利的名义发给大家。八月十五或者春节,电视台的人们喜滋滋地拎着大桶小盒的礼品回家,乐得个坐享其成。林依兰的栏目收视率牢牢占据榜首,所以欧阳台长几乎逢会必表扬林依兰。既如此,欧阳台长下达拍摄扳井镇的专题,林依兰不好推辞。
林依兰带着葛柳词、双媛媛和小夏去了扳井镇。小夏告诉林依兰,县政府已经给扳井镇书记打了电话,电视台要去拍专题,要他们做好准备。林依兰沉下脸,抱怨这样提前通知拍不到第一手的真实资料,还不是镇干部组织好养牛户把牛牵出来摆拍?葛柳词笑笑,说现在不都这样?咱要是突然袭击去镇上,拍到了他们不希望看到的场面,别说台里局里部里不高兴,说不定镇干部就把咱们撵出来了。林依兰迟疑了一下,摆摆手说,那就去吧。
扳井镇头有个井,传说东汉时期王莽追杀刘秀,刘秀落荒而逃。千里奔波,饥寒交迫,渴得嗓子冒烟,到处找水。迤逦来到一个破落的小村子,见村头一眼老井,急忙跑过去打算痛饮一番,不料水太深,够不着。刘秀气恼地大喊,井啊井啊,你就不能扳倒让我喝一口吗?说来也怪,那井真的歪斜过来,让刘秀暴饮一番,此后这里便被称为扳井。
林依兰她们一下车,路边的大喇叭立刻响起了《希望的田野》歌声,通过扳井镇的省道两边,精致漂亮的牛棚里所有的牛都仰头“哞哞”地叫起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它们的脖子。葛柳词急忙扛起摄像机,小夏拿起麦克,清清嗓子,站在摄像机前,流畅地做现场解说。林依兰顺眼一撇,突然如发现新大陆般震惊——
放眼望去,省道两边刀切一般整齐地排列着样式完全相同的牛棚,延伸到视野尽头,蔚为壮观。不只是红砖绿瓦,甚至还有琉璃瓦的挑檐,牛棚两边镶有烧制在瓷砖上的对联,诸如“改革开放化春风六畜兴旺幸福来”、“牛羊成群猪满圈小康生活在眼前”……林依兰冷眼看着,慢慢觉得脊梁有一股凉气悠然升上来,渗透脑海,刚才热乎乎的思维冷却,她在想,如此明显的作假造势,小孩子都看得出来,可是从上级到乡村干部,为什么都乐此不疲?经常有车辆呼啸而过的公路两边,能让黄牛安心吃草长膘吗?夜里是不是得派大量人员看守,不然黄牛被盗怎么办?
忽然就有人挥动小红旗,小喇叭里大声喊来了来了!公路上的群众马上撤离,到牛棚里给牛拌草料。一溜小车轰隆隆缓慢地开过来,车窗全都开着,里面干部模样的几个人笑容可掬,不断朝两边的牛棚挥手致意,好像在说同志们辛苦了!牛们很高兴地点头刨蹄,此起彼伏地吼叫。车子驶过去,拐弯,渐渐消失在去大酒店的路上,欢迎的人群还在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林依兰看着表情木然的欢迎群众,朝远去的车队摇摇头,心下说,你们一定知道这场面在弄虚作假,不过也乐意看到,你们快活就行。
看到葛柳词收拾好摄像机,林依兰吩咐他们去车里等着,自己走过公路边干涸的河沟,溜到牛棚的后面。
牛棚里的牛满意地甩着尾巴。今天吃到加料的草,畜生们有些兴奋,它们心里一定在祝愿每天都来被参观。一头老牤牛甚至忘乎所以地摇头晃脑,四蹄挥舞,以为自己得到了牛王的加冕。一个中年人走过来,解下缰绳,牵起老牤牛就走。老牤牛蓦然停下品味香喷喷的草料,不愿离去,挣扎着回头留恋地张望。中年人恼了,扣住穿入牛鼻里的铁环猛地一拽,可怜的牤牛疼得惨叫一声,挣扎着随主人走去。走到许多头牛聚集的地方,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给每位牵牛人发了五元钱,大家满意地走去。只有牵牤牛的中年人不走,跟干部吵了起来,说说好的离公路三里地以内的村民牵来牛进牛棚的给五元,三里地以外的给十元,何门楼四里地,你得给十元。干部说超过一里地忽略不计,中年人跟他争吵起来。林依兰忍不住走过去指责他们这样做是弄虚作假,欺上瞒下,这不是正常的工作作风。没想到干部和牵牛人都围过来,团结一致地指着林依兰斥责,说她多管闲事,见不得农民挣点钱。况且这是上级安排的,要批评去找领导去,跟我们老百姓叫什么真。有那好事的大喊,她是电视台的,他们录像了。众人更是激愤,有人拎起农具朝电视台的车子走去。林依兰一边喊快跑,一边飞快跑到车子旁,跳上车,车里一溜烟驶去。林依兰惊魂未定,朝后面看去,那些人举着农具还在大喊着追赶。
马一的鼾声从抑扬顿挫进入平稳模式,林依兰看看手机,凌晨五点半。他努力想睡一会儿,天明之后说不定还要满城寻找庞丽,可是睡不着。她突然悟出,庞丽这次来悄然深入农户采访,群众的反应跟自己那天现场的表现完全相悖,庞丽此行终极任务是对的,她听到了群众真实的心声,要鞭笞弄虚作假大肆鼓吹“黄牛大镇”的丑恶。如果庞丽能把英楠县这件事披露出来,造成巨大正面影响,将会对那些刚刚露头的“假大空”现象给予打击,她交给庞丽的资料带也就做了贡献。想到这儿,林依兰心里反倒平静了些。但庞丽还是要找到的,找到就算完成了宣传部的政治任务,对欧阳台长也是个交代。不过,她打算见到庞丽的时候来个巧妙暗示,英雄所见略同!
林依兰刚刚想入睡,蒯小福的大嗓门就在门外喊开了:起床,快起床,火速赶赴火车站,堵截庞丽!马一一跃而起,拍拍林依兰,快,最后的决战开始了!
蒯小福一边下楼一边吼,快,快,赶在去省城第一趟火车开行之前!
林依兰也吼:她要是已经上了车你哪儿追去,除非你插上翅膀。
马一朝林依兰摆摆手,拉起她朝大门外跑。
大家坐上车,程功发动了车子。
林依兰心有不甘地扭头望望建设招待所,突然脑子一热,眼睛里那楼的轮廓瞬间闪亮了一下,有个声音仿佛在喊,我在这里!
是庞丽的声音,是的,她没有听错。
林依兰大叫:别走,我听到庞丽的声音了!
车里四个人安静下来,侧耳细听。
凌晨的街道空空荡荡,凌晨的夜空寂静无声,一片梧桐树叶飘然落在车顶,车里人都听到了碰撞铁皮的声音,好响。
马一压低声音对林依兰说:你第六感觉又来了。
蒯小福不耐烦地拍拍程功:快开车!
程功摇摇头,一踩油门,车子缓缓起步——
林依兰突然打开车门跳下,飞快地朝建设招待所跑去。车里的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急忙下车追过去。
招待所前台,林依兰气喘吁吁地朝女服务员嚷嚷:快快,登记簿,昨天入住的登记簿,再查一遍,庞丽……
服务员被林依兰紧张的状态惊住,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蒯小福跑到林依兰面前,厉声呵斥,你这是干什么,无组织无纪律,我要批评你了……
林依兰一把将蒯小福推得踉踉跄跄十几步,跌倒在玻璃门上,撞得哗啦一声,玻璃碎片散落一地。林依兰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指着服务员吼叫:快!
接待员醒悟过来,颤抖着双手翻看登记簿。
林依兰、马一、程功紧张地看着登记簿。
蒯小福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土,也过来紧张地看着……
接待员翻到最后一页,抬起头遗憾地看着林依兰,摇摇头。
蒯小福冷冷乜斜着她,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黄河到了,你该死心了吧?哼,跟我走,兴许还有点希望!
林依兰不甘心,夺过登记簿仔细查看。俯身看了半天,抬起头来已把失望写满了脸。
失望就是承认失败,我们都是深夜里崩溃过的俗人。
林依兰木然地跟着蒯小福往外走,脚板下像是踩着棉花。
林依兰不想承认失败,她站下,闭上眼,努力释放脑海最深处里那神秘的灵性,交感神经元亿万感知细胞组合着庞丽的语音——我就在这里!
林依兰回过头,看着接待员,压低声音说:查查跟庞丽同来的人。
接待员想想:哦,对了,昨晚上来了两个人,像是上头来的记者,女的不说话,长头发的男青年拎着摄像机,姓邵,他一个人登记了两个房间……
接待员很快翻看登记簿说:姓邵的不让记录那女记者的房间,他住在……呶,305……
庞丽就在这里!林依兰大喊一声就往楼上冲,马一急忙跟上去扶住她,生怕老婆一激动跌跟斗。
蒯小福没想到林依兰的第六感应验,庞丽果然就住在这个破旧的小招待所,他愣在那里,看着林依兰和马一跑上楼。
程功拉着发愣的蒯小福跟了上去——
英楠县电视台对面,有间叫小有滋味的小饭店,厨师做的黄豆炖猪蹄称得上英楠县城第一招牌菜,想吃,头天必须预定。葛柳词、双双、媛媛和小夏知道,林依兰夜半出发去市里追庞丽,回来后几天没有上班,等待宣传部处理。欧阳台长这几天十分暴躁,什么事都不满意,大家都能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大吼着批评人。电视台所有人小心翼翼做事,走过台长办公室蹑手蹑脚。文体部的同事们担心林主任吉凶未卜,心情一定十分沉重,于是商量好等林依兰情绪好一些请她吃饭,喝点酒压压惊。
其实林依兰这几天呆在家里倒十分平静,她知道自己不会因为借给庞丽资料带受什么处分。
那天午夜狂奔追到建设招待所,在偌大的市区,在几百家宾馆酒店中,靠着第六感觉神奇地寻找到庞丽,连蒯小福时候都不得不佩服林依兰奇妙空灵的预知。本来“征讨资料带”小组从精神到论战都做了充分准备,与庞丽展开激烈的斗争,不拿回带子誓不罢休。可是庞丽见到林依兰的第一句话就让小组全体战斗员“齐卸甲”。庞丽说,林依兰,我知道你会找我,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而且竟然在这个最偏僻的招待所里。我惊讶你如同神助,可能老天也知道你不该为借给我资料带遭到为难。她说就是为了不让林依兰受处分,已经打电话请市广播事业局陶副局长来这里,当面为林依兰排忧解难。说话间,陶副局长匆匆走进,跟庞丽一番问候之后,就告诉林依兰,地方电视台要支持庞丽的工作,至于英楠县宣传部和电视台下令让林依兰追回资料带,不必担忧,他现在就给欧阳打电话。陶副局长当即拿起手机告诉欧阳,庞丽和林依兰都是职务行为,表扬和批评“养牛大县”的新闻都是促进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抓手”。你转告宣传部高部长,不要为难林依兰,有什么问题我担着。听到电话那边欧阳连连称是,林依兰那会儿竟然有些感动。她谢过陶副局长,朝庞丽点点头,拳心朝内在自己胸口捶了两下。庞丽会意,也在自己胸口捶了两下……
那天的早餐是蒯小福慷慨解囊。
所以林依兰回来后在家里自动休息,马一发现宣传部和电视台都没有对林依兰兴师问罪的苗头,也就放了心。中午吃饭,马一开始显摆他美术之外的泛知识,侃侃而谈第六感觉。他说所谓第六感是一种神秘的感觉,不同的人会有程度不同的感知性。重要的表现之一是曾经做过的梦境在现实中果然发生了,或者到一个从未去过的新的地方,却发现非常熟悉那里的景物。比如你过去总是讲,梦里到过南京有个在大房子里拐着弯穿行的街道。咱们全家去夫子庙,看到果然有条这样的街道啊,是不是?具有第六感的人还常有正确的预感,这次去市里你已经彰显超常的事前诸葛亮的本事,预测基本成功。再者,具备第六感的人,还会偶然听见别人听不见的无法解释的声音,就像你两次冥冥之中听到庞丽说“我在这里”。林依兰听着,愣愣地看着马一说,我没有感觉有这个超能力,要是有,我何必把资料带借给庞丽,惹得担惊受怕。马一无法解释,只好说第六感可能也是选择性出现吧。
暂时没有人找林依兰的麻烦,马一就跟美协的几个画家去大别山采风去了。欧阳没有给林依兰打电话,林依兰也懒得自投罗网,索性把几本喜欢的世界名著找出来,坐在阳光明媚的阳光里,读书,过慢生活。葛柳词打来电话约她去小有滋味,她爽快答应,反正有时间了。
黄豆炖猪蹄确实好吃,五个人吃掉整整十只,打着饱嗝说话。双双不停地为林依兰剔除猪蹄骨头,媛媛则细心的把猪蹄上残留的断毛一一拔去,小夏认真地听着林依兰讲述午夜狂奔寻找庞丽跌宕起伏的故事,不断赞叹林主任超凡的第六感觉。
炖锅热气蒸腾,黄豆猪蹄香气四溢,几位年轻的帅锅靓妹围着他们的林主任谈兴正浓,忽见林依兰慢慢停止咀嚼,一双眼睛直瞪瞪地盯着房间里的电视机。大家莫名其妙,顺着林依兰目光看过去——
新闻里正在播出“黄牛大镇无限风光的背后”专题报道,画面里省道两边整齐划一的牛棚,走马观花在车里朝牛群挥手致意的干部,庞丽在养牛户家里采访,老农民说心安理得出镇里花钱借牛,拉到省道牛棚装门面的同期声……庞丽最后沉重地点评:养牛大镇弄虚作假的现象虽然只是个例,但它严重破坏了改革开放之后经济发展的大好形势,毁坏了社会信任体系,对民众生产生活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损害了政府形象,我们决不允许这样的歪风邪气存在下去。在这个报道发出的时候,我们接到对扳井镇弄虚作假行为的处理决定,撤销扳井镇有关领导的职务,并对上一级责任人进行调查……
双双突然忘乎所以地惊呼:哎呀,好多场面都是李主任那盘资料带里的……
双双觉得自己失言了,捂住嘴回头望望林依兰——
林依兰手里的一块猪蹄啪地掉落,脸色渐渐灰暗。她颓然坐下,喃喃自语,是祸终究躲不掉啊!还说什么他妈的第六感,狗屁,所有的感觉都是幻觉,到头来自欺欺人罢了。那好,庞丽,你欺骗了我,我也不会让你心安理得过安稳日子……我林依兰不是斯德哥摩症患者,我去省城,打到你家门口……
葛柳词、双双、媛媛和小夏愕然,愣愣地看着林依兰。
林依兰猛地起身就往门外走,身后她忠诚的团队成员们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桌上杯盘叮当作响,笑得包间外面的食客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林依兰扭过身子,怒气冲冲大吼:我因此会受到牵连,或许会卷铺盖滚蛋,你们很兴奋是吗?都……都这么没良心……
葛柳词急忙拦住林依兰,朝双双、媛媛、小夏摆摆手收住情绪,语速很快地告诉林主任,这几天你不在台里,可能也没有心情看电视,英楠县却发生了一个地域性的变化你还不知道吧?告诉你,扳井镇已经不属于英楠县了!
林依兰惊讶地看看葛柳词,看看双双、媛媛,又看看小夏,满脸写着惶惑。
小夏拉着林依兰说,林主任,真的,省政府批复,扳井镇划归毗邻的北阜县了,前天县里开大会宣布的,葛柳词摄像,双双拿背包机,媛媛打灯,我做的会后采访……
双双和媛媛一起喊:yes!
林依兰脸色慢慢回暖,挨个点着她的属下说,那就是说……刚才播出“黄牛大镇无限风光的背后”那新闻,现在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葛柳词双手一摊,林主任,你解脱了!
林依兰突然转身,拿起半个猪蹄,拎起一瓶啤酒,啃一口猪蹄,仰脖灌一大口啤酒,一只脚踏在椅子上大吼: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去他的第六感觉,释然、满足、幸运莫过于此时!
那天,林依兰和她的团队这顿饭吃了整整四个小时,她没醉,葛柳词他们都醉了……
二十一年后,不,更精准一些应该是二十一年零四十五天之后,林依兰去展览馆参加“马一大别山风情画展”开幕式。走过电视台新建的现代化大楼时,她下了车,让马一先去,她站在广播电视大楼前,仰面看高耸楼顶的发射塔,细腻地回忆着当年带着葛柳词他们四处奔忙组织文艺活动、采访民间艺人的快乐日子,怀念沉重的背包机,还有那整宿熬夜趴在非线编辑机器前剪辑的工作状态。有一次为防犯困她竟然喝了大半瓶雀巢咖啡,害得三天睡不着觉的梗至今还在流传。林依兰从上至下一层一层看下来,他知道十一层那间文体部办公室里,葛柳词、双双和媛媛还在上班,这会儿说不定趴在编辑机前做节目。葛柳词是文体部现任主任,依他那个性,脾气,工作作风,节目会办得越来越有特色,不输当年林依兰在位时的风光。葛柳词倒是很尊重前辈,不时会带着几位女将登门看望老主任……欧阳呢?
林依兰继续搜索三楼台长办公室,希望欧阳打开窗户居高临下朝她招招手。可是窗户没有打开,身后却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声:林大姐!林依兰回头,是欧阳。她惊喜地迎上去,握住欧阳的手,上下打量,说他瘦多了,不过瘦得很精神。欧阳苦笑笑,说也算是老来瘦吧。林依兰摆摆手说你说老了我怎么办?欧阳突然拉开话题问,那个……你那个庞丽现在怎么样?林依兰说庞丽也退休了,昨天还给我来电话,邀请我去省城玩几天。当年她发的那个“黄牛大镇无限风光的背后”专题报道获了新闻大奖,从此一路升迁,混得不错。欧阳点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们都算借了扳井镇突然划到北阜县的光啊,要不然……哎,林大姐,你感觉高柏现在会怎么样?林依兰摇摇头,你别提什么感觉,我真没有预测能力,就知道那次追资料带风波之后,他因为策划弄虚作假黄牛大镇被免职了。欧阳反倒兴奋起来:你不知道,高柏给我来电话说还要感谢黄牛大镇风波呢!林依兰有些惊诧,满眼问号。欧阳继续说,高柏后来被浙江一家跨国公司聘过去当了策划部CEO,年薪一百多万呢!林依兰平静地看着欧阳,说大家各得其所吧,欧阳,你马上也退休了。都退休了,过去烦恼的事、高兴的事都成了过眼云烟,好好过以后的日子吧。
跟欧阳告别,林依兰去展览馆。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几天看书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君子能为善,而不能必其得福;不忍为非,而未能必免其祸。”
手机响起来,林依兰停下接听,马一焦急地问她知不知道他的身份证在哪里,挎包、西装、衬衣都翻遍了……林依兰说你找找大衣里面的口袋。听到手机那头匆忙的脚步声,然后窸窸窣窣一会儿,马一就兴奋地喊:找到了,依兰,还是你的第六感……
林依兰收起手机跨上车子,无声地笑起来:什么第六感,你那身份证是我早上亲手放进你大衣口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