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腊月十八的晌午时分,我出生在舒城县石岗公社石岗大队小李庄的一个穷苦人家。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爷爷曾居住的老屋后的丰乐河年年溃堤、洪涝灾害频繁。有一年,百年一遇的洪水,造成庄稼被淹,房倒屋塌,爷爷带着全家从谢河大队双合庄迁到现在的李庄落户,从此,靠着日劳而作的耕种生存下来。
父亲高小毕业后在大队当“赤脚医生”,母亲参加队里生产挣工分。刚满月的我就被送到外公外婆家,由小姨和舅舅负责接送我早出晚归,直到十三岁那年才回到母亲身边。
我三岁那年,大妹出生。因为家里一贫如洗,穷得揭不开锅,父母经常为琐事争吵,常闹得不可开交,一气之下,父亲瞒着母亲报名当了兵。
就这样,父亲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家,离开爷爷奶奶和他的兄弟们,离开母亲和两个幼小的孩子,来到千里之外的山西宁武,把家庭的重担都压在母亲一个人瘦弱的肩上。
从此,母亲就带着我和妹妹艰难地生活着。
记忆中,母亲是个性格倔强、干事爱较劲的农家妇女。外公外婆一生重男轻女。母亲虽是家中长女,当双胞胎舅舅出生后,外公外婆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舅舅们身上,母亲未读完一年级就被迫缀学,在家里帮着看护两个弟弟。
十七岁那年,母亲嫁给父亲,从一个穷家走进另一个更为贫困的家庭。
据说,父母结婚时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没有像样的婚礼。父亲虽在大队当“赤脚医生”,也是靠工分吃饭。爷爷奶奶生了他和兄弟姐姐五人,能让吃饱饭就不错了。因家境贫寒,父亲唯一的姐姐从小就被送到姑奶奶家当了童养媳。
父亲当兵后,母亲独自承担着家庭和养育两个孩子的重担,柔弱的双肩在风雨飘摇中承担着过重的责任。
十三岁那年春节,我从外公外婆家回到母亲身边,父亲也从部队回来探亲,一家人终于团聚。但从父母喜悦的神情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父亲要接母亲到部队,母亲要随军了。
节后,家里开始翻天覆地的大动作:粮食被叔叔挑到粮站换成粮票,母亲的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被打成包送到车站,父亲忙着到大队、公社开证明办理随军手续。一切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有序地进行着,我却仍然向往常一样,天天按时上学放学一条线。
很快,父亲归队的日子到了。
那天,父亲早早起床,穿上一身崭新的军装,十分威武帅气。母亲也穿上一身新衣服,跟着父亲和亲友们打招呼告别,这是我看到的母亲几年来穿的最整洁、最漂亮的一身衣服。
见我早早醒来,父亲摸着我的头对我嘱咐了几句,意思大概是爸爸要带妈妈到部队上班,你和大妹在家,等把妈妈安排好了再回来接你们。我站在大门旁,眼里噙着泪,点头答应了。
父亲带着母亲到部队去了,我在家带着十岁的大妹住在父亲之前盖好的瓦屋房里,一住就是三年多。
弹指一挥间,三年虽短暂,却是我漫长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时光、最刻骨铭心的岁月。
父亲带母亲去部队那年,我刚满十三岁、大妹十岁,从未离开母亲的我俩从此相依为命、相伴生活,在孤独、寂寞和思念中日复一日地度过。
大妹从小就能吃苦,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顿顿饭由她来做,我只能帮她打下手。每天早起,淘上一把米,用捡拾的干柴、稻草和树叶烧火做饭。
熬稀饭不放碱不香。有一次,我听大人们说用稻草灰放到锅里熬粥香。我告诉大妹,大妹也不知对不对,连着几个早上都抓把稻草灰撒进锅里,结果熬的粥黑稠稠的,后被邻居大妈发现,大妹为此十分害怕,连哭了好几回。
最让我和大妹糟心的是吃水。平时三叔四叔帮我俩挑挑水,农活忙时也顾不了,我和大妹只好两个人抬水回来吃。
小时候,我俩个头都不高,要费吃奶的劲才能将水桶从池塘里拖上来,再用扁担晃晃悠悠地抬回到两里外的家里,剩下的水也就成半桶了。
人小力气也小,舀不到水塘中间的清水,我俩只能在池塘边上舀来一些水,有时浑浊不堪。倒进水缸后,就用明矾,顺着水缸不停地搅动,直到水缸里的水清澈见底。
为哪头重哪头轻,有时我俩还要吵起来。难怪,那时大妹毕竟年龄小,岂能承受百把十斤的,我虽是哥哥,但也未长成人,还就是个孩子,同样也承载不了那份重担。
现在每当看到个头矮小的大妹时,我这个当哥的从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歉意和愧疚。
春暖花开,又是一年春。最辛苦的要数春天的插秧苗了。
母亲随军走后,我和大妹仍留在农村生活。大队为照顾军属子女,特意给我俩保留了一亩多庄稼地。每年,就靠这一亩三分地种稻子来解决吃饭问题。
地靠叔叔俩帮我犁,秧苗靠舅舅家提供。春耕期间,家家户户都忙,叔叔舅舅也一样。插秧苗就只能靠我俩自己了。
第一次下地插秧,天还未亮,我俩就兴奋得起床、早早吃完饭,下地里去。妹妹帮着散秧苗,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分开两条腿,弓着腰,把秧苗对准前面的秧苗,一棵一棵插到田里去。不一会儿,我插的一块地就成了一小片“草原”,在风中摇摇拽拽,仿佛亭亭玉立的美女。
刚开始感觉蛮好玩的,插的时间一长,腰就直不起来,像快要断了似的。好不容易直起来,再蹲下去,腰也疼,腿也疼,恨不得倒下去。我才恍然大悟,这干农活有多累呀!
一天的时间,总算把秧苗栽下去了。晚上回到家,我的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床上动也动不了。
不久,父亲回来看望我并接大妹到部队。
当我再次见到父亲时,那种陌生感让我不敢相认。父亲拿出一个红红的大苹果让我吃,我拿着苹果,呆呆地望着他,也不敢吃,也不知道怎么吃,攥在手里左看看右瞧瞧,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苹果。
以后,每次见到苹果,我就想起那个酸酸甜甜的烟台大苹果。
父亲在家没待几日,就领着大妹回部队了。父亲在县汽车站旁拦了一辆过路军车带着妹妹离开的。父亲上车后,我跟着三叔四叔往回走。
路上,我的脚步十分沉重,有种说不出的别离滋味,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和大妹朝夕相处两年多,尽管有时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不顺心时也在她头上撒撒气,如今真的离开了我,顿时心里感觉失落、空荡。
不久,好心的左邻右舍在我面前提起,说我的户口还在村里,父母把你丢在农村,你以后还是农村人,也就是说父母不打算要我了。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闻我并不轻信,总盼望着父母会要我的,有一天也会带我进城。时间长传闻多了,越来越感觉就是真的,为此,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几回,心想这辈子父母不要我,我只有待在农村的命,混一天算一天吧。
失去父母的约束管教,我开始自暴自弃,跟着社会上一群狐朋狗友扒拖拉机到城里看电影。学校里几乎照不着我的面,除班主任赵老师的语文课外,其他老师的课我是很少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直线下降,学习越来越糟。
初三那年,我因基础差、底子薄,又经常和同学打架,成绩在班上一直“垫底”,老师对我也失去信心。那年中考,我考了个全班倒数,数理化门门不及格,化学仅考了3分,气得老师差点把教室的桌子都砸了。
二舅担心我别出意外,和小姨夫商量,小姨夫有个同宗同族的兄弟在城北中学当校长,并托他将我转到了舒城城北中学。
在城北中学,二舅把我放在身边,住在公社电影院的楼上。电影院天天晚上放电影,我根本无法安下心来写作业,成绩仍然没有提升。
在城中最后学期快结束时,家中传来噩耗,爷爷因脑溢血去世,让我赶紧回家送葬。从学校赶回去,爷爷已经躺进灵柩。
爷爷过世第三天,父亲从部队回来了。安葬爷爷后,在与亲友们聊叙中,父亲得知我的变化后十分气愤也非常后悔,决定将我带到部队去。
那几年,社会秩序混乱,很多学生受影响,穿着喇叭裤,披着长肩发,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甚至还当起“土痞子”危害一方。
亲友们怕我学坏了,纷纷劝父亲把我带走,父亲也感到事态严重,在料理完丧事后,匆匆带着我离开老家、离开学校、离开小李庄,来到“黄沙漫漫遮云天”的塞北——宁武关。
从此,我离别小村庄,离开我的亲人们,在黄土高原的山西生活了十四载。
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回首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