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凉升平二十年(376年),前秦用四年的时间,扫清了征服前燕、仇池、陇西鲜卑、吐谷浑的一切后患与障碍。张天锡乘着前秦顾不上凉州,又折腾了几年。以为做了前秦的藩臣,前秦再不攻打凉州了,锐气渐渐地丧失,变得荒淫声色,不理政事。把前凉末期苟且怠惰的习气,变本加厉到了顶点。一立春,张天锡就学着他父亲张骏在世时的做派,从南城冬天居住的玄武黑殿,搬到了谦光殿东面的宜阳青殿居住,以迎春天的温暖。
他不以国家和百姓为念,却耿耿于他的私情。张天锡在后宫养了两个宠爱妃子,一位是阎姬,一位是薛姬。阎姬国色天香,妩媚动人;薛姬天香国色,温柔可人。史书的记载是“二姬国色,并不知何许人也”。张天锡骄恣淫昏,不体察民情,终日与嬖幸作乐,“数宴园池,政事颇废”。“自天锡之嗣事也,连年地震山崩,水泉涌出,柳化为松,火生泥中。而天锡荒于声色,不恤政事”。
高大辉煌的宜阳青殿内管弦声声,张天锡住在这里取暖。殿内,西域美女反弹着胡琴,张天锡荒淫声色,左拥阎姬,右抱薛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沉湎于酒色的他,不再去金壁辉煌、富丽堂皇谦光殿,亲自处理政务。
历史上,凡朝政荒淫时,皇帝的宠幸和小人便纷纷得势了。
因为宠幸和小人,不管天下,只管自己。当初,安定人梁景,敦煌人刘肃,都凭着家族的关系,从小与张天锡友好亲昵。诛杀张邕时,刘肃、梁景二人立了大功,因此得宠,张天锡为感激他们,就给二人赐姓为“张”,又改他们的表字,将他们视为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看待。张天锡子辈排行都用“大”字,长子为张大怀,次子为张大豫。就赐梁景叫张大奕,刘肃叫张大诚。两子变四子,结拜成了姑臧四虎。
此时,张天锡的左夫人焦氏,见张天锡沉湎酒色,就百般殷勤地讨好张天锡,整日服侍左右,深怕其它女人上位,密谋起了废世子张大怀,立自己亲生儿子张大豫为世子的活动。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天锡终于被左夫人焦氏的殷勤与体贴感动,废世子张大怀为高昌公,改立宠爱之子张大豫为世子,梁景、刘肃等宠信都参与政事。
张天锡荒淫朝政的消息传到长安,不时有前秦攻打凉州的消息又从长安传来。地处凉州边境前沿,首当其冲的金城郡、西平郡、广武郡的太守们,听到消息都担惊受怕,就专程报告张天锡,请求派兵加强前沿边境防御。但张天锡沉迷于享乐,根本不当回事,“小道消息而已。”依然我行我素,基本把朝政扔给了亲信,让梁景、刘肃等人都参与处理国家政事与军务。自己整天寻欢作乐,不理朝政。他的种种作为,很快就在前凉闹得沸沸扬扬,宗族怨恨,民众愤怒,人人恐惧。
西平郡有个神娃娃,名叫郭黁,是地道的西平人。自小受儒家世族影响,年少时就通晓《老子》《易经》,十二岁就在西平给人占卜算卦,很神。西平太守赵凝,试了几次,都很灵验,就把郭黁弄到了自己门下,招为郡府主簿。这年,郭神娃刚十四岁,正月十五刚过,长安那边苻氏攻打西边的消息又传来了,太守赵凝就让郭黁卜筮,看看消息真假,郭黁占卜后说:“如果郡内在二月十五日那天跑了囚犯,东边的军队就会到来,西凉的国运一定终结。”
赵凝深信不疑,告诫各属县注意,加强对牢狱的巡查与管理。到了二月十五日那天,西平各属县牢狱都安然无事,没跑一个囚犯,赵凝大为高兴,以为苻氏来打西边的消息,是假的,前凉还不亡。结果,到了下午,鲜卑折掘氏派遣使者,给太守赵凝送来了一批马,赵凝一看这些马不是骏马良马,有的瘦不拉叽,有的皮包骨头,接下了岂不费我草料,就很生气,把鲜卑折掘氏的使者反绑了手,都囚禁在了郡府的马厩里,鲜卑使者感到害怕,半夜里,想方设法,弄断绳索,逃跑了。第二日一早,赵凝发现使者跑了,心里一惊,大事不好,但又想,马厩不是牢狱,使者也不是囚犯,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郭黁。
郭黁说:“这就对了。西凉国家将要灭亡,从此不能振兴了。”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这郭神娃的嘴里却冒出个“国家将亡”的预言来,太守赵凝对郭神娃的预测深信不疑,觉得事态重大,不敢隐瞒不报,就专程去了姑臧。本想直接面君,又想张天锡沉迷酒色,弄不好,不但不听,反会惹祸上身,就向凉王张天锡的堂弟、从事中郎张宪,汇报了郭黁的预言。
张宪一听,事态很严重。那个时代,易经占卜,无疑于泄露天机,最高机密,一般人都深信不疑。张宪为忠心劝谏哥哥,专门买了一口棺材,用车载着棺柩,以死进谏,赶快派兵,加强边境防御。但张天锡依然如故,不听劝谏,我行我素。后又经常在花园池塘边举行盛宴,与左右亲信小臣,赏花游玩,喝酒下棋,不务政事,导致政务颇为荒废。
荡难将军兼校书祭酒索商,实在看不下去了,又上疏极力劝谏:大王啊,前凉都快在你手上败亡了,你还有心情在花园里观花赏草啊。
张天锡答道:“我并不是喜欢这么做,但这么做,亦有它的好处:
观看晨花,则会尊敬秀丽有才的人士;
玩赏芝兰,则会喜爱有德有行的大臣;
目睹松竹,则会思念注重贞操的贤人;
临观清流,则会看重廉洁正直的行为;
观览蔓草,则会蔑视贪赃污秽的官吏;
遇到飚风,则会厌恶凶狡恶毒的歹徒。”
“如果这样引申而来,触类旁通,那还会有什么遗漏?”
天啊,张天锡这张口吐莲花的嘴,如果让今天讲了《论语》的美女教授听了,都会自叹弗如。自己荒政贪玩,对政务军机好不上心,竟然还能为自己狡辩出这么一套华丽的说辞,不仅出口成章,辞藻华丽,而且文采出众,想像丰富,逻辑严密,他说自己看见苍竹就想起贤臣,看见流水就想起清正,看见暴风骤雨就想起奸佞之徒。比今天的画家们画梅兰竹菊的意境还高远。纵情声色变成了陶冶性情,寓政于乐。这和高官嫖风是养身,文人嫖风是雅性,百姓嫖风是流氓,有什么两样。如果张天锡是个文学家,旅行家,触景生情,观物言志,倒不失为十六国时期最优美的一篇精短散文。可惜,他不是,而是前凉国的最高统帅。作为臣子,巧言善辩,可能成为一个宠臣;但一个国家的皇帝,用他的口才来逃避政务,那这个国家离郭神娃的预言也就不远了。
朝廷的政统不改变,不作为,儒家的道统就出来干预了。
史官铁面无私,在《晋书》与《魏书》里就给他记了两条:
《晋书》:“天锡荒于声色,不恤政事。”
《魏书》:“天锡骄恣淫昏,不恤民务。”
这种给人盖棺定论的文字,负责写《晋书》《魏书》的史官玩得炉火纯青,给割据独立的张寔写过,张骏写过。这回,又给张天锡盖棺定论,载入史册,永远洗不白了。
当然,史官是后来才这么写的,当下,谁也不敢。
……
长安那边,王猛死了。
但王猛死前,就给苻坚留下了攻打凉州的遗谏。
去年(375年)七月,王猛病危,苻坚亲临探视,并询问后事。王猛就情真意切地对苻坚谏言说:“……鲜卑、西羌等归降贵族终怀贰心,是我们的仇敌,迟早要成为祸害,应该逐渐铲除他们,以利于国家。”
王猛说完这番肺腑之言,便溘然而逝。
五月,张天锡的这一切言行,传到长安,秦王苻坚看到张天锡如此放荡不羁,已经不可救药,认为遵王猛遗谏,消灭前凉的时机到了,决定正式对前凉用兵。苻坚本来无心这么快用兵,但眼见前凉堕落,已是冢中枯骨,实在不忍错失一统天下的良机。出兵的理由,当然不能拿人家堕落说事,而是说张天锡口是心非,出尔反尔,称藩受位,又背叛前秦,与东晋订立了盟誓,“为臣之道不纯”。这条出兵理由,放之四海而皆准。
六月,苻坚下诏道:“张天锡虽然称藩受位,但为臣之道不纯,没能奉行属臣的职责。现派遣使持节、武卫将军、武都人苟苌、左将军毛盛、中书令梁熙、步兵校尉姚苌等人,统领军队逼近西河驻扎。尚书郎阎负和梁殊奉诏征召张天锡入朝。”
诏书最后下令:“如果有违王命,王师即刻进军扑灭讨伐。”
苻坚所下诏令中,最后一条很重要。此去的目的,是用大兵压境,威逼、征召张天锡。只要张天锡投降,归顺大秦,就不要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对凉州动武的底线是“有违王命”的情况出现,才可以用兵讨伐。这也符合苻坚一贯的仁爱秉性,用兵方略。他不是暴君,不喜欢杀戮。他是十六国时期少有的几个明君之一。这一点,是得到历史公认的。但做为君王,要开疆拓土,统一国家,该杀戮时,又不得不杀戮。
出征前,苻坚在长安城西,也举行了隆重的三军出征仪式,祭祀完备,亲自为苟苌、毛盛、梁熙、姚苌等将领一一敬酒,为三军饯行,又根据官阶大小,分不同程度地赏赐了出征的各位将士。仪式完,苟苌、毛盛、梁熙、姚苌等共统领步骑十三万,浩浩荡荡向西出发了。三军如长龙,绵延数十里。前军刚走,苻坚又命令秦州刺史苟池、河州刺史李辩、凉州刺史王统,带领三州的部众作为苟苌的后继,随后出兵。在出军的同时,苻坚再次派阎负、梁殊为使者,第三次出使凉州,先期到凉州晓谕张天锡投降。
十三万大军出发,军司段铿得意洋洋地跟东晋的降将周飏说:“这么强大的军队出征,谁能抵挡得住!”
周飏带着嘲讽的口吻说:“自从戎狄侵入中原以来,还真从来没有见过。”
段铿本想炫耀一番,却被周飏这么嘲讽,当场便要发作,这不识好歹的蠢货,真是给脸不要脸了,但顾及苻坚早有命令不能谋害周虓,只得强忍了怒气。
东晋得知前秦出兵攻打姑臧时,也确实出了兵。东晋名将桓冲,与兄长征西大将军桓豁合作,派兖州刺史朱序(后来投降前秦)、江州刺史桓石秀与荆州督护桓罴率兵在沔水、汉水一带耀武扬威;又派豫州刺史桓伊率领兵众开向寿阳,淮南太守刘波率水军乘船进兵淮水、泗水一带巡游,与桓豁所命进攻沔、汉一带的军队共同侵扰前秦,试图以“围魏救赵”的方式减轻前凉的压力,起到援助前凉的作用。
然而,桓冲的这些假动作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前秦对此视而不见。
秋七月,阎负、梁殊策马疾行,驰过八百里秦川,不日先期抵达姑臧,向张天锡宣读了大秦天王苻坚征召张天锡入朝的诏命。
想起十年前的跪拜接诏之事,张天锡不免咬牙切齿,不过出于礼节,张天锡还是在谦光殿设宴款待了两位使臣,一番寒喧后,便安排阎负、梁殊回驿馆休息。这一夜,谦光殿不眠。使者出殿休息后,张天锡顿觉天旋地转。那一道入朝诏命,如一道死亡命令,已押到了他的脖子上。张天锡立即召集臣僚连夜计议何去何从。
众官无语,诺大的谦光殿烛光闪闪,鸦雀无声。
张天锡催道:“我一旦入朝,必然是回不来了。但如果不肯受命,秦兵一定会来入侵凉州。这该如何是好,众爱卿出个主意吧!”
禁中录事席仂打破了沉寂,谏言说:“陛下刚废黜了世子张大怀,而立张大豫为世子,先公原有故事,遣质爱子,赂遗重宝,今且依照旧例施行,可以让世子作为人质,再用贵重的金银财宝作贿赂,缓兵退敌,等待时机,再作计较,这也是孙仲谋能伸能屈的策略。”
席仂刚说完,便受到众官员的责骂。大臣们都认为席仂年老胆怯,拿世子做人质,出的尽是馊主意,万一世子有个三长两短,前凉岂不自绝前程了。众臣纷纷愤怒地说:“我们世世代代事奉晋朝,忠诚和气节著名于海内。如今一旦委身于贼寇门下,耻辱必将殃及祖宗,丑莫大焉!况且,凭仗河西天险,我们百年无患。如果我们出动境内的全部精兵,再向西延请西域的军队,往北延请匈奴的铁骑,联合抗拒秦兵,为何就不能取胜呢!”
张天锡道:“众臣的话都有道理,派何将军抗御敌寇合适呢?”
“遣龙骧将军马建(一作马达),率精兵一万抗御敌寇,敌军必不敢西进。”
众臣异口同声道。
张天锡听闻此言,甚觉有理。王猛一死,苻坚便失去了主心骨,龙骧将军出兵,有何畏惧。一时豪气冲天,“一万精兵不够,孤派精兵二万。”仿佛马建将军率兵攻敌,西域、匈奴的大军已经到了姑臧似的,刚才还愁云满面的脸,立时云开云舒,犹豫散尽,卷起衣袖,大声喊道:
“孤已拿定主意了!有再主降者,立斩!”
第二天一早,张天锡派人去唤来阎负和梁殊,亲自审问。
张天锡说:“二位先生打算活着回去,还是死了回去?”
问这话时,张天锡很想看到阎负、梁殊两人当堂下跪,求爷爷,告奶奶,雪洗他五年前的下跪之辱。但阎负、梁殊根本不害怕,不畏惧,不屈服于张天锡。还当堂大声辩论,言辞很硬,意志坚定,态度强硬,不屈不饶。
张天锡大怒,完全失去了理智。也犯了自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大忌。命令手下宠将,把两位使者拉出大殿,用粗麻绳绑到军门框上,当了活靶子,命令军士交替向他俩射箭,还说:“谁射不中者,谁就与孤不是同心同德的人。”
姑臧城里,一阵秋风横扫过来,树上金黄而枯的树叶萧瑟而落,东苑城的花木也都凋零了,草变成了枯黄色,荷花池里,除了几根孤零残败的荷根而外,只有一波波秋水在那里迎送秋阳。
张天锡母亲严氏,听说儿子要斩杀秦使,在仆人的搀扶下,匆匆跑来,哭着劝道:“秦主以一州的地盘,横扫天下;向东平定鲜卑,向南攻取巴蜀,军队丝毫没有被阻滞,所向无敌。你如果投降了他,还可以多活几年。如今却打算以区区一隅的地盘,抗衡大国,又要杀害他们的使者,国破家亡的日子不远了啊!”
一个妇道人家,都把形势看得如此清楚,但张天锡却不听。
说:“母后乃妇人之见,不足取。还是快去寝宫休息吧。”
老妇人刚要转身离去,张天锡所居住的安昌门和平章殿,无故突然崩塌,只听轰隆隆一声,顷刻倒塌成了一堆废墟,浑黄的粉尘冲天而起,弥漫在姑臧城的上空。他的母亲严氏,再次哭着劝道:“你居住的大殿,上朝的大殿,都塌了,你居何处?你朝何殿?天亡你不过半月了,悬崖勒马,急速收手,别杀来使,或许还可活命。”
张天锡偏不信邪,依然命令将士射箭。顿时,众箭离弓,嗖,嗖,嗖,飞向二位秦使,当年来凉劝张瓘向前秦称藩的两位铁嘴使者,就这样被活活射死。使者的头上,胸膛上,胳膊上,大腿上,到处都扎满了箭支,如两只立于军门口的刺猬,浑身鲜血淋淋。
前秦本想以仁化凉州,所谓出动大军,不过以武逼降而已,目的是以武统开始,以和统结束。无奈张天锡以怨报德,不识时务,惹下大祸。张天锡杀了前秦使者,就等于公开向前秦宣战,放出去的箭,再也收不回来了。或许,这就是命定。
杀了使者,张天锡火速派龙骧将军马建,率领二万兵众去抵御秦兵,驻扎于杨非城(今永登西北庄浪河西岸),誓与前秦决一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