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自南方来,小酌于泰山脚下。席间问及本地特色小吃,我道:“有一美食香脆可口,味道绝伦,君千万不可错过。”遂让店家上得煎饼数枚,葱白数根,甜酱一碟。朋友出身豪门,遍食天下珍馐,却从未见过此物:“黄表纸一般,怎可食用?”我哈哈一笑,兀自取葱,蘸酱,卷入煎饼大快朵颐。朋友难经诱惑,方踌躇学我之法,嚼之,品之,不禁眉心大开,连连叫绝。
“圆如望月,大如铜铮,薄如剡溪之纸,色如黄鹤之翎”;“三五重叠,炙烤成焦,味松酥而爽口,香四散而远飘。”这是蒲松龄《煎饼赋》中的精彩句段,前者说的是刚刚摊制的煎饼,后者则是洒叠好的成品。如此色香味俱佳的尤物放在面前,你不垂涎三尺恐也会胃海翻腾。这也难怪,所谓“饮食男女”、“食色性也”,面对美食如同面对美女,又有谁可以像柳下惠那样做到坐怀不乱无动于衷?而最令人惊奇的是,中国自古就有“天圆地方”之说,煎饼先期为“圆”,后期为“方”,若非真的包含了先贤们高深的寓意,也应显示了北方人宽阔的胸襟吧。
煎饼的起源众说纷纭。据说一次蜀军被曹操追至沂蒙,因锅灶尽失,孔明便下令将米捣碎和成糊状,置于铜锣用火烧烤,士兵吃过揭下来的薄饼后士气大振,终杀出重围得胜而归,从此这种食品便在齐鲁大地流传开来。另传孟姜女哭长城,所带食物即煎饼;黄巢率义军途经泰山,当地百姓曾以煎饼相赠。以上皆市井之言,不足信。至于山东地方戏《陈州放粮》中“东宫娘娘烙煎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唱词,则更属剧作家的杜撰了。较有说服力的却是一个记载:上世纪六十年代,泰安郊区羊楼村一范姓人家拆除旧屋,在墙内发现了一份万历年间的分家“契约”,上写“鏊子一盘,煎饼二十三斤”。“鏊子”是摊煎饼专用的铁质工具。由此可见,起码在四五百年前的明代,煎饼就已是泰安百姓的主食了。
有史以来,泰沂地区就是玉米、小麦、高粱、地瓜等农作物主产区,适宜的气候条件,粗放的饮食习惯,成为加工简单、贮存长久、携带方便的煎饼诞生的上好理由。外出劳作、背井远行,那一包整整齐齐的煎饼里,蕴含的不只是能量,更包含着亲人的殷殷嘱托和牵念。现代历史上,与煎饼有关的故事也屡见不鲜。冯玉祥在泰安隐居期间,出于对煎饼的感情和爱国的热情,派人定做了一盘刻有“抗日救国”字样的鏊子,用它摊出的煎饼来招待客人,借以展示自我抱负,宣传抗日主张。为此,他还写了一本《煎饼——抗日与军食》,介绍煎饼的制作方法,并在卢沟桥事变之后送与蒋介石,以期解决军粮补给问题。而实际上,在后来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煎饼也确实发挥了很大作用。电影《沂蒙六姐妹》中歌颂老区妇女为部队烙煎饼、做军鞋、送弹药、救伤员的动人事迹,就是根据史实改编而成。
我的家乡是位于泰安东南的楼德,这里无论春夏秋冬,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煎饼飘香,成为乡间一道温馨美丽的风景,早在1998年就获得了“中国煎饼第一镇”的美誉。煎饼的加工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通常情况下,这活儿由两人共同来做,男人负责烧鏊子,女人负责摊煎饼。烧鏊子只要冷热均匀就行,而煎饼的摊制却颇需些技术含量,一样的粮食不同的人摊出的煎饼色相不同,口感也各有千秋。当然,两人的配合也至关重要。小时候经常看到两口子因为摊煎饼吵架的场景,女的怨男的烧不匀,男的怨女的不会摊。现在好了,聪明的人们发明了电动鏊,直径也比原来大了许多,男女都可单独操作;干活时只需用脚轻踩开关,鏊子便飞速旋转,省时省力不说,摊出来的煎饼厚薄一致,色泽黄晕,真如天上的满月一般。更值得称道的是,一张煎饼只有三四十克的重量,蒙在纸上竟可以看得见上面的字迹,其轻薄的质地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煎饼却并不像柳泉先生描述的那么富有诗意,也不像今天这么光鲜诱人。儿时的饭桌上仿佛总少不了一摞煎饼,地瓜粉的,又黑又硬质地又粗和蚂蚱牙似的,咬一口如渣,嚼起来如蜡,加上没有什么菜肴,实在让人咽不下去。这物什从记事到小学一路伴我读完了初中,惟一的收获是让我练出了一幅好牙口。因此到外地上师范的那三年,我以实际行动验证了“牙好胃口就好吃嘛嘛香”的道理:馒头一顿我能吃四个,油条能吃一斤。当时班上有个同学,经常从家里带一提包煎饼卷儿回来与我们分享,玉米面的,烙得焦黄焦酥,里面撒了芝麻盐,香脆无比咸淡适中,至今想起来仍忍不住口舌生津。
现在的情形自然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前些年在楼德工作的时候,镇里把煎饼当作一项传统产业来抓,很多有眼光的建起了加工厂,成立了合作社,注册了“楼德牌”商标,煎饼花色品种不断翻新,档次也不断提升,吸引了大江南北的客商,并被摆上了人民大会堂的餐桌。著名节目主持人赵忠祥曾专程来楼德考察,中央电视台、《参考消息》等几十家新闻媒体也多次做过专题报道,薄薄的煎饼从赖以度日的农家干粮,逐步成为一种大众喜爱的地方名吃。如果哪一天你去爬泰山,看到十八盘上那些现摊现卖的煎饼商户,说不定有几个就是楼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