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区里出短差回来，一看手机，刚刚下午四点半。我登了振邦的门，敲了两下，门开了。振邦正在上网打跑得快、双百分，我说，最近没怎么下棋吧?手是不是生了?他说是啊，那我现在就退出，到象棋大厅去。
在游戏大厅找位置坐定，有人来应战了。对方坐在哪个城市的书桌前，我们不清楚。他隔河渡水的，并不知道，形势其实很诡异，我们这边有两个人，两个脑袋对付一个脑袋，他看不见我们。两局下来，对方一败涂地，索然无味地退出去了。说实话，我们在作弊。以前我们不这样的，不过，现在振邦老了，我不帮他谁帮他呢，你说是吧?
没棋可下了，两人开始了闲谈。我们想起了以前的很多很多事。那时，我二十出头，他三十多。我们一帮爱好象棋的朋友经常相聚，年长者如祥林，其次为振邦、建华、建国，我最小，五个人号称小区“五虎将”，都有家室。我们互相PK，以此为乐。祥林说，我们老是玩这个白开水象棋没意思，还是要有点奖惩什么的。建华说，我们玩请客的，五个人轮流坐庄，在谁家玩，就由谁家做饭烧菜。也不要庄家贴钱，各人都出一点饭钱，以二、四、六、八、十的标准，即第一名出两元，第二名出四元，第三名出六元……大家一致同意。那时候物价也低，三十块钱足够吃好喝好啦，只是辛苦了各家的爱人在厨房忙上忙下。
后来，我们集体组团参加长沙市第一届九宫杯中国象棋赛，祥林进入第二轮，建华拿到了“七级棋士”证书，我与振邦、建国没有晋级，在第一轮就被光荣地淘汰了。九宫杯赛后，祥林在国企下岗，开的士去了;振邦也迫于生计，开了一家打字复印店;建华离婚去了湘潭;我忙于工作，无暇再玩象棋;倒是建国，在天心阁开茶社，天天有一帮棋朋友围着转。
有一次我打电话给建国，建国说，你来玩吧，我这里高手很多。我便打了个的去了天心阁，进了茶社，好家伙，果然高手如云，南北四门的象棋爱好者都来了，长沙的朱贵友、马友共这些人全在，人手一杯茶，面前一盘棋，也有站在一旁观战的人。棋盘上争胜，并不全为娱乐，他们是要玩一些小赌注的，社会上称为“待遇”，一般从十元二十元至百元不等，可让子让先，这个是周瑜打黄盖，事先谈好。下棋与打麻将和扑克不同，技术含量高，时间周期快，输赢立现，双方就长、望两县——马上兑现。
说起贵哥，我还是在第一届九宫杯时见过他。贵哥面色偏黑，年轻时有须，年长后反而白晰无须了;他住在东风路，与我隔着两条街。我们交过手，是在另一次比赛当中。这个事呢，发生在2016年。那会儿正是酷暑，孩子们都放了假，学校空着。区里就组织了一次赛事，安排在某个小学里。我代表单位出赛，同行者另有三人，他们的人我从没见过，但我想，他们的棋艺应该都在我之上。
那天我心血来潮，把一瓶纯净水喝光了，往里面灌了小半瓶白酒，带进了赛场。第一场，我一落座，就把水瓶放在比赛桌子上，向我的对手说，兄弟，你不要看我这边有一个水瓶，就以为我有多么高的水平。我这个不是水，是酒，我觉得下棋要喝点酒才有味道，你要不要喝一口?他说谢谢，不要。于是，我们对弈，我三下五除二，把他干掉了。然后又对他说，兄弟，我老早就跟你说了，下棋先要喝点酒，你看我，喝了酒，果然下得好多啦。他点头称是，却没料到，当了一回华雄。
第二场对朱贵友。我久闻贵哥大名，心里先怯了三分，毕竟人家曾拿过省冠军，而且一直没有收手，每天都在磨刀呢。这一场比赛，有点象小孩跟大人拼拳，十余步棋走过，我连失数先，眼看落败。后面还有四五局要比，为了保持良好的心态，我决心不再继续，推枰道，贵哥，我们不下了吧?贵哥说，好啊。说罢，他站起来，一手握着茶杯，一手背在后面，到别的棋盘边看棋去了。我喊裁判来记账，裁判还傻傻地问，谁赢了，谁赢了?
由于心态尚好，后面的几局我没丢，赢三和一，加上第一局赢得两分，第二局输积零分，总分为九分。那次比赛，我们四个人为街道争取到了全区集体第三名。
湖南和长沙一地，虽然没有出过一个正规的大师，但朱贵友一直是一杆旗帜。可是，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本地象棋界称雄者，也不再全是朱贵友他们那些人了，而是呈现出群雄逐鹿的热闹局面。去年与贵哥见过一次面，我看到，他比以前老了很多，个子矮了一截，腰背也弯了些。岁月不饶人啊。
其实我们小区里，还有三个高手，一个是李保元，曾在区里拿过冠军;一个是在伍家岭做鱼生意的，小名“王剁鱼”，是个江湖棋手;一个是老叶，在华南机械厂拿过第二名。老叶没有什么战绩，“王剁鱼”据说曾经一次性地赢了一个废品老板几万元。几年当中，老叶和王剁鱼去了马克思那里。李保元现在倒是经常能见到，因为他很喜欢找开福寺边开佛具店的三毛下棋。三毛与我同岁，棋很臭，总是不长进，于是总十块十块地给李老师交“学杂费”。三毛很豁达，无论输赢，他都愿意跟李保元下棋，毕竟老李是地方上一等一的高手;三毛的生意日进斗金，根本不在乎这几个小钱。
后来老李因为胃病，休息了好一阵子，也没怎么到开福寺去玩了，当他好些了以后，便喜欢到小区附近的诺舟大药房门口看棋。长沙现在的药店经营，几乎都有同一个特色，为了积聚人气，会在大门外安放一些休息桌椅，可以供人下棋打牌，歇一歇脚。因此，除了公园，一些退了休的老男人们就专爱扎堆拥在药店门口玩棋，他们自称是“叫花子穷快活”，因为这个娱乐几乎是零成本，药店有茶供应，不需要自带茶水，连娱乐工具都是药店提供的。
来药店门口玩的人，除了低手和打酱油的，也有水平高的。比如，住在湘春路西园的侯哥，个子瘦小，长得尖嘴猴腮，人称“江南七怪”，就特喜欢来这里;另有一位做小菜生意的胖子，益阳人，自称百家姓上第一家，他除了卖菜，就是下棋;湖南日报社退休的罗哥，高高瘦瘦的，喜欢戴着一顶鸭舌帽，棋艺也很不错;他们三人相互切磋的时候比较多，互有输赢。长沙茶厂的厂冠军刘安身和伍家岭的林胖子经常交手，二人当中，林胖子略胜一筹，在市里比赛排名靠前。
另有一人，长得有点点微胖，样子象一个大号的“江南七怪”，这个人，就是号称“长沙第一江湖杀手”的凌四维。凌四维是一个单身汉，本来在国营菜店工作，三十多岁时下了岗，体质差，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每个月只有单位发放的五十元生活费，不要说吃饭，喝开水都差一大截。他凭着绝高的棋艺和潜伏在民间的其貎不扬而出奇致胜。别人搞不清他的底细，自然是输钱的时候多。他赚到了每个月的吃喝，就这样活了下来。现在，他已经七十岁了，每天坚持锻炼，步行从十多里外的西湖桥走到开福寺，下两盘棋，然后坐公交回去，乐此不疲。
还有两个小青年，一个名叫陈继来，一个名叫黄鸿飞，三十左右年纪，两人曾经是同学。陈继来脸颊边有一小块青色胎记，如同梁山的青面兽似的，他是一名交通警察。据黄鸿飞说，陈继来小时候曾在上海师从胡荣华，跟了师父三年多。我说，他应该不是入室弟子吧?参加的是不是那种神童培训班之类的?后来怎么又没学成就回来了呢?黄鸿飞说不知道，你的问题太多，我的答案太少。
尽管陈继来没有完全得到胡荣华的真传，目前在长沙象棋界也是小有名气的。他以棋风犀利、思路敏捷著称，与众多名手都有得一拼，有种头角渐露的味道在。黄鸿飞是一个小胖子，模样有点象唱歌的云飞，他的棋艺比陈继来差太远了，几次参加正规比赛，都没有取得好成绩。
药店门口的棋赛，没有了比赛场所的严肃性，却处处展现着强烈的娱乐性，更多地体现了“长沙里手”的风味。长相酷似斯大林的朋友非常喜欢与另一位长相酷似赫鲁晓夫的光头下棋，两人开战，旁边总会围上一堆人。虽然场上是两个选手，其实旁边的人参与度很高。张三说上一句：走马吧!“斯大林”于是策马奔腾，李四在旁边支使一句：上车了!“赫鲁晓夫”长驱直入;眼看“斯大林”要输了，莫斯科将要被攻陷，旁边的人一喊，点中要害，于是，“斯大林”又起死回生，把“赫鲁晓夫”杀了个片甲不留……旁边支招的人，对场上的输赢是不负责的，无论谁输谁赢，一历报之一笑，拍屁股呵呵几声，大家乐在其中。最近，“赫鲁晓夫”都很长时间没来了，“斯大林”来一次，就念叨一次，总希望“赫鲁晓夫”会在不经意间出现。
大前年年底，疫情最严重的时候，长沙街面戒严，我戴着红袖标，与街道和社区的同事们一起巡街，见诺舟大药房处仍然聚集着一堆人，连忙过去，连劝带赶地把他们驱散了。后来，疫情好转了，爱棋的人们又聚拢到了药店门口，他们见着我，并不气馁，反而非常理解我，比以前更客气了。因为，大家都懂得，只有身体健康，才能有更多的高兴和快乐。
——2022.01.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