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感悟

四川 何道新‖我的遗址

作者:刘强强   发表于:
浏览:73次    字数:3055  手机原创
级别: 文学秀才   总稿:57篇,  月稿:0

  所有的电视节目中,我最爱看的是考古纪录片,特别是遗址考古发掘。但我不是考古工作者,对于考古学更是一窍不通。曾经特意买来一本“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的《殷墟青铜器研究》,却如读天书,但这并不影响我对遗址发掘抱有浓厚的兴趣,并且持久不衰。

  这兴趣起源于小时候乡间生活产生的疑问。老家在一处山沟里,这种三山抱一溪的地形俗名“冲”,山冲,张家冲李家冲何家冲,刘少奇的出生成长地叫炭子冲,想必是一样的。

  到我离开山沟到城里上大学时,山冲里共有八户人家三十口人十六头猪七头牛四条狗和男猫女猫公鸡母鸡若干,但在这以前,在我出生之前,在我父亲和爷爷出生之前,冲里的人畜显然多得多,根据在于我所见过的一处处遗址,坟墓、田坎和房基。

  上山打柴捡拾橡果松塔采挖百部苍术黄姜等等药材,是我们那里农家少年预备将来生存繁衍的必修课,在我更是学费的主要来源。翻山越岭爬坡下坎采集山货,我在林子里看到许多坟堆,很古老的坟堆,坟顶上已经长出我不能合抱的大树,不止是墓木已拱了,墓主的骨殖早已化作泥土供给了大树的生长。又看到一处处山田的堡坎,石头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和地衣,规范整齐,拂去可见凿痕,透着开垦者的胼手砥足和长远打算。还看到了几处房基和残存的山墙,这种房基在我上学的路上赶场的路上另有好几处,一律是麻石条、青砖和白灰的材料,被荒草、藤蔓和灌木阴蔽着,我们称之为“屋场”,村里的养猪场养牛场就建在清理出的两处屋场上。屋场附近往往有苍老的果树以及凋敝的竹林,枇杷、麻梨、板栗之类,大多只开花不结果,有的连花也开不出来了。房基都不小,比电视里看到考古发掘出的古代王宫遗址似乎大许多,房屋里曾经住着的人肯定不少,还有他们的牛猪狗猫鸡呢?现在的生物已经让冲里很热闹了,如果加上他们和它们,大概要沸腾了吧。但是,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问父亲,父亲说自他打小的时候,它们就在那里就是那个样子了,坟堆、堡坎和房基,想了一阵又说某某屋场曾经住李家人,某某屋场曾经住张家人,但又想一阵之后却摇头,不能肯定了。问爷爷,爷爷还记得几户人家,陈家无儿无女绝户了,赵家跟着在省里做官的儿子走了再也没人回来,王家在大饥荒中全部饿死,还有呢?爷爷张着空洞的双眼,似乎连陈家、赵家和王家的去向也没十足的把握了。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也让我很失望,那时爷爷已经很老了,我认为这么老的人应该知道冲里过去一切的人和事。

  父亲不知道,爷爷不知道,那些坟堆里埋着什么人,是谁开垦了山田砌成了堡坎,旧屋场上曾经的人到哪里去了,却让我魂牵梦绕无法释怀,进山的时候往往会趴在地上探看一座古坟的墓门,巴望能看到铭刻,但一个字也没有找到,又去翻动屋场的残砖断瓦寻找片言只字,却只抄出一窝窝白嫩的幼鼠、恶毒的蜈蚣和肮脏的蟑螂,一无所获,少年时的考古彻底失败,那些坟堆、堡坎和房基于我成为永久之谜。

  一定不会有人能够破解这些谜了,也一定不会有人愿意去破解这些谜了。在我离开三十年间,山冲里的人家从八户减少到两户,人口从三十减少到六口,牛则已经灭绝,一些新的遗址相继出现。先是,我们举家迁去县城,将爷爷奶奶的坟丘、老屋和父母耕种的土地留在了冲里,这些土地包括一块山田,在屋后山腰林子里。毛泽东死去前两年吧?我们几兄弟已经长成小伙子,几乎一顿能吃下一头牛,但都在上学没挣工分,只能从生产队分到最低限度的口粮,父母下工后避开公社工作队的监视,于夜黑里开垦了这片荒地,又趁夜黑种上了小米,一种皮实而耐旱的作物。山田收获了两季,为我们全家人的饭碗增色不少,到第三次收获季节到来时,工作队发现了父母的秘密和罪行,派人割走了金灿灿的小米,父亲急火攻心手持鸟枪要拼命,被民兵扑翻又绳捆了游村一圈,人顿时就萎靡了。父亲给山田砌了堡坎,或者是“做贼心虚”或者是救急冒进,堡坎很粗糙,在被没收之后不几年就已经分崩离析,复归于纯粹的石头,石头上当年父母开垦时洒下的血汗,也已升华为天地间民生多艰的一部分。继之,一户人家的独生女由媒婆带着去相亲,回来后一连几天不声不响,后来浮在了一口深潭里,户主呼天抢地之后像父亲当年一样扛了鸟枪去找男方算账,又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回来,第二天把自己挂在了树上,孤寡的主妇一把铁锁锁了家门,跟一个外地来贩香菇的老光棍走了,留下一大一小两座新坟,女孩子和她的父亲究竟在男方那里受到了怎样致命的侮辱,没有人知道。又继之,一户人家的独生子去到山那边的煤窑里挖煤,被一块顶板石落下砸碎了腰椎,工友抬回来的时候伤口里还嵌着煤渣。父母背着母鸡腊肉去见窰主,恳求拿钱疗伤保命,窰主却声称根本不认识这个年轻人,扬言再纠缠就到政府里告他们破坏招商引资,县里镇里的大官都是他的哥们儿,两个老人没听说过招商引资但肯定这是国家大事,县里镇里的官们是他们平时见了都要腿软的,于是背着母鸡和腊肉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年轻人在板床上悲号了一年多,发长如荒草,眼陷如黑洞,屁股上生出白蛆,终于在一天死去,不出几年,父母也都跟着去了。次继之,一户人家的儿子去广东打工,一连几年没有回家,终于回来时带了一个姑娘,姑娘鞋底足有半尺厚,下了汽车走到家,三公里山路走了两个小时,还把脚崴伤了,“哎哎哟哟”叫个不停,又指着一座高山问会不会半夜里垮下来,父母望眼欲穿却盼来这么个货色,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更没想到儿子早已和这个女子谋划好了,偷拿了家里的林权证把自留山卖给了山那边的香菇专业户,得到钱之后告诉说要到县城里去买“高尚住宅”,父母余怒未消又雪上加霜,女子声称要让公公婆婆见世面带他们去了省城,父母瞻前顾后地去了,回来却发现老屋已被儿子拆得七零八落,木料已归了新主,走投无路只得跟着儿子和媳妇进城受苦去了。再继之,一户人家接待一个外地口音的人住了几天,过后全家人便废了耕种,神神道道走村串乡宣讲“鸡子教”,说明年地球就要爆炸,赶紧信“主”,该吃吃该喝喝,吃光喝净了去见上帝天堂里不缺米面油盐,有一天冲里破天荒来了几个警察,声称要抓非法传播假基督教的某某某,有人带引警察上门去,却只找到几具已经风干了的尸体,这家人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不剩地饿死了。更继之呢?

  房屋没有人气便失了精血加速朽败,林子没有人气荆棘灌木便为所欲为占山为王。这几户人家的房屋先是被狐狸黄鼠狼占据带进鬼气,再是房顶的瓦片稣脆梁柱檩椽被虫子蛀空,再是山墙被风化变薄,最后就如饿殍一般倒下了。

  过去的林子里,人、畜、兽各行其道,畅通无阻,乔木、灌木和荆棘等级分明,各安其位,在生命面前猥葸而本分,虽然阴翳蔽日可是里面疏疏朗朗。到了人畜越来越少,荆棘和灌木这些原来卑微的贱种有了小人得志的机遇,如出笼的魔鬼长势到疯狂的地步,越来越多撂荒耕地里长出的茅草助纣为虐,不几年便消灭了所有的小径,占领了那些已经消失了人家的残垣断壁,纠缠欺凌着山林天然的主角松树、栎树、樟树和柏树,林子里密不透风,连黄麂香獐甚至豹子等等过去常见的兽类也进退维谷了,我们回乡祭祖时已然找不见爷爷奶奶的坟墓所在,只能在小溪边望山遥拜,它们终于成为了崭新的遗址。

  看电视,常常会看到考古者费尽千辛万苦最终却悬案重重铩羽而归,兴致顿时锐减。如果有一天有人忽发奇想去我的故乡、那个山冲里发掘调查这些坟墓、房址和耕地而无法确定他们的主人,搞不清它们的来龙去脉,那么就来问我好了。最近一次回山冲里祭祀却无法走近祖坟之后,再看考古记录片时便有了这样一种联想,联想之后却有了一种淡淡的苦涩和怅惘,淡淡的,不知道真有了这样的机会,我是该有知情者的得意,还是失去故乡的悲哀。

【审核人:雨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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