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时节,集市地摊摆起了芥菜疙瘩,它们比蔓菁大也比蔓菁野蛮,比蔓菁丑也比蔓菁强壮,一个个不规则的疙瘩白里带青,满身皱褶里带土,疙瘩的一端还带着青青的叶子,人们都说,叶子边缘的锯齿越大芥末味儿越大。懂芥菜的人都是挑拣着花花叶子的买。
在老家种地那些年,芥菜虽不像蔓菁山药一样大规模种植,但年年是种一畦的,就为做芥菜丝吃。到了深秋,芥菜就陆陆续续拔回家来。不知道芥菜不值当动用木车拉,还是庄稼人更喜欢用柳筐背它回家,反正深秋的路上,总有背着一筐筐芥菜的身影,大头的芥菜疙瘩堆在筐里,张牙舞爪的青叶子挺立在筐外。芥菜真是任性的菜,疙瘩与叶子是紧紧连接在一起的,用手掰不下来,得用刀子切。
我家的芥菜是母亲一筐筐背回来的,不是特意去背,是隔三岔五背回一筐来,是劳作结束顺便背回来的,上冻之前就背完了。母亲仿佛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吃了一坛子后,再拔回一筐芥菜做新鲜的丝儿。
十来个芥菜疙瘩就能做一锅芥菜丝,母亲把叶子切下来搭在铁丝上,把芥菜疙瘩削去带土的皮儿后泡在水里,过不多会儿就用小刀再剔干净,直到一个个看起来白花花、青溜溜,都喝饱了水一样精神时,母亲才切成薄薄的片儿,再把薄薄的片儿切成细细的丝儿。做这些活时,母亲既不投机取巧,也不偷工减料,她不肯用切丝刀切,也舍不得把随意一个边角扔掉,芥菜疙瘩有多重,切成的丝儿就有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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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才开始炒芥菜丝,经一夜的氤氲,大清早就吃上芥末味十足的芥菜丝。炒芥菜丝是在大铁锅里,有仪式感的饭菜都是在大铁锅做的,小铝锅炒不出那个味道来。和炒菜的过程一样,放了油,油热后放一把花椒,等花椒的炸香味跑出来,大把大把的芥菜丝才下锅,放盐,少许酱油醋,几番搅拌,洁白的丝就染了锈红色,不等炒熟,七八成熟时就停下火,迅速把丝摊在盆子里,等晾凉了再装入坛子里,封住口就能吃一整个冬天了。
有了芥菜丝,早饭的菜就不用炒了,一碗芥菜丝摆在地桌上,一筷子一筷子很快就夹完了。芥菜丝的香和别的食物的香不一样,是带着炝的,闻见的人不说一定打个喷嚏,却是一定要絮叨一下的:谁家炝芥菜丝了,这么早,感觉还不到出芥菜的时候。
是啊,秋天的蔬菜里,唯有芥菜是这样慢腾腾地回家的,庄稼人想着它念着它,它就一筐筐回来,等到天突然冷无法再生长的时候,地里也剩不到两三筐了。也有忙碌的人家,平日没时间拔芥菜,等天冷了,感觉冬天马上来临,就推上木车就出芥菜,乡亲们见面就说了:“赶紧出回来吧,上了冻芥菜就不好吃了。”乡亲们把拔芥菜叫出芥菜,芥菜在乡音里像是缓缓出场的青衣。
到小城安家后,母亲还是年年去集上买芥菜做丝儿,母亲很少赶集,到了深秋赶集就勤了,只为遇见芥菜。她把芥菜做成丝后装进几个坛子里,坛子在院子南边的墙根摆一溜儿,冬天下了雪,心想着芥菜丝可能上冻了,可能是盐的作用吧,芥菜丝只是透心凉,只是紧紧挤在了一起。母亲拿一双筷子一只碗到南墙根,揭开一个坛子,用好大的力气挖出芥菜丝来让我们带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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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那年冬天去我家四楼住,住着住着就想回自己家看看,回来时就带一塑料兜兜芥菜丝,那时我家没有冰箱,就把芥菜丝放到外面的窗户台上,用窗户的框挤住塑料袋的口。有一次开窗户时太快忘记了芥菜丝在窗外,一塑料袋芥菜丝就掉了下去,惋惜里听着邻居们夸赞着芥菜丝的味道真是好,那几天,满楼道都是芥菜丝的香气。
母亲去世后,我也尝试做芥菜丝,但总是做得味道太浅,保存的时间太短,不等吃到冬天就坏了。那天,和一位刚失去母亲的文友聊起芥菜丝,他说芥菜丝是不能用擦刀切的,不能趁热放坛子,要等凉了。这些错误我恰恰都犯了,所以做不出母亲做的芥菜丝的味道,也保存不了太长时间。文友说也想做芥菜丝,纪念母亲与姥姥,也不知道他现在做好了没有。
那天去买芥菜,遇见一位老人,他极力展示做芥菜丝的经验,他说,芥菜丝放坛子后,上面要覆一层白萝卜丝。我以为白萝卜丝是药引子,不放不行,原来他说芥菜丝的味道渗透到萝卜丝里,可以把萝卜丝当芥菜丝吃,听完很是觉得心酸,生活现在这么好了,庄稼人还是保持着节俭的习惯。
母亲是五月走的,那时的芥菜丝还没有吃完,多年后整理院子整理坛子,坛子里的芥菜丝还和刚做好的一样,有一点锈红,有一点黄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