黐头蚊与黐头蚊相互缠绕,结成坚实的网盾,满枝的果子,青色的与灰色的,磷磷刺尖,毫不犹豫黐住我的裤腿上的布。这是通向老井的路,虽然路已经被它们占领,但是我依然记得这是路,是唯一一条通向老井的路。我只能强行拨开黐头蚊的枝条,任凭它的果子黐住裤腿。路,露了出来——黄土沙泥路依旧,即使多年没有人行走,路面依旧光滑结实,杂草覆盖其上也无法在其中生根。这是一条二十几年踩踏出来的路,无论风雨,无论阴晴与热冷,远近的村人都从这里空着两桶过去,后挑着满满的水从这里回去。
井安置在一座山岭的脚边一处低洼地,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差点找不到它的影子了。这里除了路边的黐头蚊,还有更多的草杂乱地在周围疯狂生长。马唐草绿油油的,毛绒绒的腹背,摸起来特别舒服,可被它骗了,它的叶沿似锯,一不小心便血染大地。当然了,顺着它的锯齿方向摸还是挺安全的。车前草也到处生长,一垛垛的,五片肥肥的绿叶拱着一支长长的籽花,象花的模样,更是一粒粒的籽,这些籽让风吹落到哪里,那里便多了一枝枝的车前草。可不,井的周围撒满了它。当然了,这里少不了坚韧得比牛筋还韧的草,人们称它为牛筋草。认识它的那些已过去的日子里我曾经尝试想要把它整枝拔起,可是没有成功——用尽了气力还是扯掉了些许碎叶在手掌。我觉得当时拔不起是因为它们生长在那些坚硬的土地,并且当初的它们是那么的苗条,现在这里是低洼湿地,应该可以一试了。我擦掌磨拳,可是结果依然。想想也是,那时年轻气盛,有力量;现在英雄气概已消,有重量。
山岭的脚边也是山岭,少不了铁芒萁。铁芒萁是霸道的,虽然它身体单薄,可是它的根系发达,兄弟姐妹特别多,加上它拥有一顶大长的帽子。平时在山岭上常见它瘦骨嶙峋,可在有水的土地,它们就会疯狂生长。就是这一丛从的铁芒萁,不知何时成为了老井的太阳伞。
凭着记忆我拔开这些铁芒萁,老井那熟悉的画面边呈现在眼前了。
这是一口老井,孤零零的老井。别的老井有的井台、井盖、井架、井栏与井亭,这井全没有,它是只有井身的老井。井口由红砖摆就,现在红砖变成了灰砖,枯萎已久的苔藓与墨绿的苔藓霸占着这些砖块。从苔藓生长的起伏的形状可以看出有两块砖的砖面深凹,像是人的脚掌印在了砖面上,这无疑是人们长年累月站在这两块砖上面提水所导致。那时年少的我似乎只有站在这凹痕,才有勇气靠近井边。踩了踩那凹痕,踩松它上面的苔藓,我又站在了那凹痕上面——没有打滑,这里依然安全。站稳了脚跟,时隔二十年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这老井里面,寻找那碧绿的井水。
老井没有如我所愿,它让嫩绿的凤凰蕨阻拦我的望眼。这些凤凰蕨从井壁的裂缝伸出来,层层叠叠,一点空隙也不留给外人,仿佛它要霸占这井口。我在周围找了根木棍,压着这些凤凰蕨轻轻地进行摇晃——没有小动物跑出来。拨开这些凤凰蕨,久别的井水呈现于我的眼前了。
这是一张乌黑油亮皱纹斑斑的脸,泛黄的泡沫惊慌地冒了几下,许是那凤凰蕨的摇动惊扰了这方世界的平静。水面与井沿只有两块红砖的距离,弯下腰,伸手可及。可我望着臭水沟般的水面,忍住了掬一把水的渴望。流水不腐,户枢终不蠹。当年邻居们每天络绎不断的挑水,也不见井水浑浊,每天依旧清澈泛绿。早上打水的邻居特别多——如果是前五名,老井的水弯腰下桶即提。午后来的人就需要借助一根绳索了,因为井水的水位已经离井口有两三米深了。我们把绳子拴紧桶耳,桶口斜向下,猛地一扔,水桶犹如跳水运动员一般优美的钻进水里,溅起一小点浪花。如果是直接垂直扔下去,那水桶就在水面漂浮,这时我就需要通过摆动绳索来让水桶倒向水面,不停的抖动,水就慢慢荡进桶里,当进桶的水达到桶的三分之二的面积后,桶便沉了下去。于是,使劲往上收起绳子,桶就拉了起来,水也装了个满。只是偶然会发生一点点意外,桶沉入水里后,绳索拴在桶耳的结如果打得不够结实就会随着绳索的摇晃摆动而松开,随即脱离绳索,慢慢的沉没于我的眼前。收起来的湿漉漉的绳子空荡荡的,只有一点一点的水滴在无奈的滴答。这样的事情显然是时有发生的,我们也不慌张,回家找出一支五六米长的装有钩子的竹竿过来,慢慢的把竹竿探进井里面。竹竿的长度和井深差不多,如果够不到底,那就得趴在井边,再弯下腰,伸长手,这样就肯定够到底了。
竹竿到了井底,那水桶自然很容易被捞起来。只是有时候家里没有这么长的竹竿,那才是一件麻烦的事。如果竹竿短了,那我可要下井了——当然安全第一,我只是下到水位线,两脚叉开,紧紧地踩在井壁相对的石头的棱角上,稳固后一手贴井壁一手拿竹竿在水里面盲捞。井神保佑,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其实井也就是这么深,六米不到吧。这是我们农村人自己一铲泥一铲泥挖出的井,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井壁,不像现在,打井机器搭建好了,你想打五十米的井都可以。这口老井开挖的情形我没有见到,或许在我的先祖选择这块土地居住下来后就开挖了。我见过村人打井的情形:首先在井口搭建一个简单的滑轮平台,一条坚韧的绳索通过滑轮运送装水装泥的桶下到井底,两人在井底工作,一人挖泥一人装泥,井边有人在上面接应。下面打井的人是很危险的,如果挖到活泉还好,加快装水出去还可以。如果挖到地下河,那就危险了。他们挖出黄泥后就要非常小心了,挖到岩石更加小心。既要防下沉,又要防井壁的塌方。一旦有危险的迹象,他们就要逃离井底。这样危险的工作,没有经验的农村人即使再穷也不敢随便亲自挖井的。也就是这样,村上的井只有那么的数口,这老井一直是我们周围邻居的唯一饮用水源。
井水冬暖夏凉。夏天的井水充满了诱惑——一桶冰凉水从头直流到脚,那是少年的我的每天傍晚洗澡的至爱;冬天的井水充满神奇——天气寒冷的时候,井口上方升腾着浓浓的烟雾。现在是冬天,天气也是寒冷的,可是那神奇的烟雾却看不到了,许是这些凤凰蕨偷吸了吧?也许是井神认为我们舍弃了它,它就冬眠了起来。或许有一天,它又偷偷升起来,告诉我们它还在,井水还是健康的。可惜我可能要错过了,难得回到这里一次,下次再见也许又是一个未知日期了。
也许,拨开水面那层锈一般的油迹,我可以看到那洁净的井水。但我只是站在这个苔藓脚痕,呆了一阵子。我有什么理由去打搅井神的美梦呢?叫醒了它,却又要抛弃它?之后让它依然被铁锈蒙住秀丽的脸面,那又是何必呢?
我从原路返回去了,裤子上依然黐满了黐头蚊。离开那条荒废的小路后,我把黐头蚊从裤子上一颗一颗清理下来,撒在路边的荒地上。也许下次来时,这些黐头蚊种子又是用这些黐头蚊来迎接我了。
正是:井头野草自认主,弥眼青绿笑迎客;乡音自如无杂色,不知此身早生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