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沉闷的家庭气息一直笼罩着我的少年时期,以至于男孩子特有的爬高上低式的顽皮都被严格地限制。我曾数次试图打破这种沉闷,并把童年的无趣归于这样一个地方:在我家主卧室的门后,有一个紫红色的被柜,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暗红古旧的光,这抹亮光归功于我的母亲,我常看到她细细擦拭着那一小块地方。那上面立着一个相框,一位清瘦英俊的年轻军人用严肃的目光望着我。每当我试图接近这处神秘之地,我的手就会被母亲用力地拽一下,每每,她在相片前静静地站一会儿,然后拉着我,离开。
相随多年的沉闷之气终于被一个人不经意地一语挑破,像鼓胀的气球遇到麦芒,瞬间泻露了所有内容。当有一次我爸妈不在时,爷爷给我抖开了沉闷的原由,在打开的一个红色的布包里,有绿色封皮的日记本、清瘦笔挺字迹的信件、叠在一起的照片。其中的一张照片是他坐在“烟雨楼”前,开朗的笑如春天的阳光打在暖树上,尽扫一直裹于我身的沉闷之气。照片上的人叫陈顶,是我从没有见过的长兄,我似乎感觉到他年仅21岁的生命历程,与那张“烟雨楼”的照片有着某种密切的联系。
02
上世纪60年代中后期,我的长兄和他的战友们去国怀乡,在北越热带丛林里与当今世界上最强悍的敌人战斗了三年多,那是一场叫做“援越抗美”的国际主义援助战争,1446名将士牺牲,4200余人身负重伤!今天已很少有人知道那场战事,更少为人知的是,北越的40个地点安葬着这些烈士。
有些事是可以预测的,比如,陈顶的生命走向:刚入伍的陈顶在给祖父的信中说:“自孙入伍后,祖父是否担心我的年龄小,经验不足,又初离亲人。请大人放宽心,部队里今年17岁入伍的还有几个人呢,他们个子都不如我高,经验也不如我多。小孙刚出校门,就迈进了军队的大家庭,没有虚度光阴,没有沾染一丝一点的污点,至今还带着学生气,又增添了军人的风度,有一点文武兼有的样子。再说,我也很注意品行的修养,对那种不务正业、不肯学习、不求进步的人是厌恶的。祖父,您老人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经过许多艰难困苦。我从小就听祖母和父亲讲过,您曾参加过家乡抗日的战斗,曾受新然大爷的指派,秘密给抗日游击队做了不少事,您及早地把父亲送到了革命队伍,充分说明了您的远见。您的孙子是沿着您和父亲走过的路子继续前进的。小孙所经过的苦难和风险,与您老人家所经过的相比差得远了”。
1965年3月陈顶提到同乡战友陈邦友暂时还在嘉兴,几天以后有任务,要离开当地到别处去工作,所以地址是不能定的。信中反复交代“凡儿所说的如机械修理之类的情况均不可外传,保密要求很严格,要注意防止失密,最好将以前儿的家信焚烧,但是家中所存的书籍不可遗失抛弃,儿以后回家还要看的”。大约在这个春夏的某一天,陈顶去了一次嘉兴,在烟雨楼前留下了那张阳光明媚的照片。此后,国际形势风云突转,他是有预感和判断的。1965年4月17家书说:“目前越南战争形势愈来愈紧张,更残酷的拼杀不可避免,中国援越势在必行,儿有思想准备,一但祖国需要,将毫不犹豫奔赴战场!”同年8月他在给父亲的信透露到“儿是属于党的,属于国家的,祖国的调遣就是儿的选择。我们的行动是‘神秘’的,从‘参考消息’上是根本看不到的,所以我才要将这振奋人心的喜讯告诉爸爸,您的优秀儿子即将出国到越南去了,这可以在我的人生历史上记下了光辉的一页了,唯有待命出发。请爸爸做好绝对保密工作,哪怕是母亲,我们是革命家庭,要稳重,父亲更应当经得住考验。儿在行动前写了入党申请,接到这封信后千万别再来信了,整个部队都走了”……这封信之后,陈顶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03
危险是可以预知的,却不可回避。他在信中告诉父亲:“美国对越南发动的侵略战争,对北方狂轰滥炸逐步升级,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到处是残垣断壁,硝烟弥漫,这里的人民在死亡、在受苦、在遭殃。刚跨过边境线的时候我还有些浪漫,心潮澎湃,经过一场场血与火的洗礼,目睹了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学会了沉思学会了坚毅。面对这一切,我们没有恐惧没有退缩,特别是在送走亲密战友的时刻,产生的是愤慨,是悲痛化成的力量。如果说也有泪水的话,那是对战友的爱、对人民的爱、对祖国的爱。那是一种意志——不允许美帝如此嚣张和猖狂。爸爸,您的儿子就是在这样的思想状态下,奋战着生活着的,战友们也都是这样的,我们所进行的施工是艰巨的,设备落后、时间紧迫,主要靠消耗体力,无论是烈日炎炎还是倾盆大雨,都是一身泥土、一身汗水、一身雨水。上有“飞贼”威胁,下有敌特干扰,林中有毒蛇侵害,水里有蚂蟥袭击,草丛有蚊虫叮咬,然而我们个个都是铁打的汉,有祖国作为靠山,我们期待着高奏凯歌的那一天。爸爸,您是国家干部、共产党员,有很高的觉悟,把儿子交给祖国了,就由祖国来安排吧。”
噩耗传来的时候是1967年深秋初冬,在越南北部的深山里,11月4日下午5点钟左右,陈顶遭遇美军飞机轰炸时不幸牺牲。他的连长黄开鹏在来信说:“美帝国主义派遣四架轰炸机对我连驻地进行了偷袭,投下数十枚重磅炸弹,我连驻地硝烟滚滚,被炸起的石块和树枝到处飞舞。那一天,他们连队在过组织生活,除一人负重伤外,三人当场牺牲。陈顶同志被炸弹的冲击波炸起的泥土埋下去。牺牲后给他洗好身子,穿上两套新衣服,一套衬衣,一双袜子,一双解放鞋,还有枕头、毛巾、两床被子。用木制的棺材成殓,安葬在驻地不远的小山包上。地名:越南义路省文镇县巴可11号公路,里程碑是5公里附近。坟墓周围用石头、水泥砌的一道墙,坟上用水泥,碑上写着姓名、年月日和籍贯”。多年以后,他的一名战友回忆:他的左胸有一处小小的凹陷,那是一枚毛主席像章重压后嵌入的痕迹。
04
陈顶牺牲以后,家人没有向国家提出过任何要求,陈顶生前也没有什么要求,一切如春天的残雪在冰层之下无声流去。71封家书,贯穿了陈顶从入伍到牺牲4年2个月的青春岁月。关于一个生命的记忆,连同信件和日记被打成一个红色的包裹,成为家庭长久的隐忍。直到今天,家庭对于长兄参军的动因都存有争议,一种说法是为了给家庭减轻负担,一种说法是父亲引导他去追求家庭一脉相承的荣光,唯一知道的是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少年的我经常凝视照片上那张英俊的面庞,他21岁的生命定格于此,他的日记上留有这样的句子“如果牺牲埋在这里,足蹬南国,头枕家乡!”一语成谶,他在异国的土地上默默地预约了死亡,如一颗灿烂的流星划过暗夜的天庭,成为家庭永远的流传和创伤。
在一个特定的时代中,个人的伤痛往往被起伏的时代浪潮掩盖了,长兄的牺牲开启了一个家庭的悲伤,悲剧仅起于此却没有止于此,比我略大几岁的小姐姐因受了一点意外伤,陷于悲伤的家庭忽略了她的小伤,渐渐衍生成不治之症,就这样夭折了。我不记得我的小姐姐,父亲曾多次念叨:“多好的孩子啊,天真烂漫!”然后默然良久,我们相对无言。又过了很多年,家乡城边的墓地要被城市扩平了,我和我哥夜里赶到,在车灯的远射下,坟堆已被推土机推平了,我靠着几根东倒西歪的柳条枝确认出位置。在那个有着连绵阴雨的寒春里,我们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下地的日子,冰冷的黄泥里却捡不到她的骨殖。我给大姐打电话哭诉了我的无奈,大姐说“刨些黄土带着吧,小妹走的时候只有四岁,骨头太嫩,我们找不到她了。”连同长兄陈顶的衣冠冢,在那个春天里一起被带离了那块土地。那天离开时,我猛然看到我的母亲立在摇曳的麦苗田的远处,她的头发和脖子上的纱巾被肆意的冷风凌乱着。
05
陈顶走过的路如一部无声的老电影,留下的书信仅仅是他人生的旁白。为什么今天的我们从这些文字里看不到任何的悲伤和胆怯,哪怕一点点埋怨和沮丧?他留下的文字和照片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像我年少时隐于门后的那只深红色的被柜,发出典雅庄重的光。
牺牲前,他在信中给父亲说:“儿子当兵已四年多了,未曾回乡探亲一次,但儿子只能服从革命的需要,克制自己的情绪,锤炼自己的意志,您要多安慰祖父祖母和妈妈。记得上小学时,您就注意培养我坚强的性格。您曾带着13岁的我和11岁的弟弟回老家探望祖母,长途跋涉了200多里路,翻山越岭奔走在漫漫盐碱地里,您一直快步往前走,直把我和弟弟甩下几里路远,隔着村庄,爷仨互不相望,那三天的远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革命的道路上,儿子就是进行长途跋涉,不经过苦难是不能到达目的地的。”
在热带丛林里,他写信告戒我的二哥:“我们家庭是红色的革命家庭,要永远保持红的本色,我们没有理由不走这条道路,一定要认清这个方向,书写红色历史,为我们的家庭增光,这也是兄对弟的期望”。年轻的陈顶在给爷爷的信里回忆少时与祖父的惜别情景:“当小孙渡过洪水四溢的大河,河水将祖孙隔开,小孙踏上了遥远的征途时,还不时回顾彼岸,望见祖父兀立在大河渡口,眼看孙子的身影消失于晨雾中,仿佛小孙在您的心肠上系了一条线,走一步牵一下,牵得心肠阵阵难过。敬爱的祖父,您是一位饱经风霜而又有头脑的老人,您毫不吝惜地为祖国支付出了儿孙贡献于革命事业,尽管您碰到了许多困难和痛伤,亦是从不叫喊从不伸手。此时,我猛然意识到,这就是祖辈下传的高尚品质,正汇合着新中国的风格”。
06
多年来我的老父亲一直希望家人能赴越祭奠亡灵,当我们得知他的确切埋葬地点赴越祭扫时,已是陈顶牺牲40多年以后了,父母也都相继故去。长兄牺牲我出生,我的爷爷对我的母亲说:“大孩子不在了,怀里还抱着一个小的,好好带大这孩子!”今天我终于明白家庭对我一直溺爱并给予诸多限制的原因。人间所有的温暖,仅在于怀抱中那一丝生生不息的希望。
50多年前,初到江南的陈顶喜欢那里的山河,半个多世纪后,我的孩子又落户江南,她正与人生相搏。有一天孩子告诉我:她站立的地方仿佛就是大伯当年的营房故地,这里树高林茂,是他在信中描绘的样子,不然我站在这里为什么会心有异动?她还描绘了梦里见她的大伯的情景:夕阳整理慵懒的长发,霞光披在山坡上,三五个聚在一起的士兵,背靠背地聊天、休息,空中弥漫着硝烟的气味。她靠在大伯的肩上休息,见他在写家书,那是已经发黄的信纸,边角褶皱不平。那时的他真年轻,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小麦色的皮肤、眉毛和瞳孔里写满了坚毅。“大伯,你写的是什么?是给爷爷奶奶的吗?”“是的,我在写家书,告诉爸妈,一切都好。”他念了起来:“爸妈,我写了好几封家书了,我就快要回家了,一切勿念。”突然大伯晃了晃我说:“星星,你一定要非常勇敢,我们陈家的人都是很勇敢正义的,今后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记住,我们的心里没有失败的暗示,只有胜利的号角。”
“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直有他的身影?
——原来基因是这样的一股力量,它在家庭成员的自然记忆中,像一道早就刻好的线路,规定着人的言行和方向。逝去的先辈,那些梦中的叮咛和暗示,如一粒火光引导我在黑暗中,向着头上一缝微闪的光线,以骨为石,啄击岩壁。”
对于孩子说出的话,我对今天的年轻人,有了新的认识。
07
年轻的陈顶在越南的热带丛林里想念着家乡,想念三月的桃花、五月的麦地,想着有一天游历祖国的风景名胜。在他留下的照片里,“烟雨楼”是少有涉及到风光的照片。我不能再回避这个叫“烟雨楼”的地方,我决定带着孩子沿着这条路走一次,从家出发到南京龙潭再到嘉兴“烟雨楼”,这涉及到一个家庭的秘密!
我来到了烟雨楼,原来她与湖心岛和红船是连为一体的。
红船并不高大,甚至古旧,100年前的这条红船上,13个年轻人握紧拳头,发出了改变旧世界的誓言,他们稚嫩的身影后仅仅代表了全中国50名党员,多么单瘦的群体。100年以后,13人的身后已唤起9000多万党员。红船泊在那里,目睹着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一群人与另一群人,一代人与又一代人。100年间,她接受了无数如厉风般扫过的眼光,一批又一批人来了又走,她的身上沉积了太多叹息,即便今天,仍面对世上最凶悍的挑战!当看到南湖红船的那一刻,我失声痛哭,这不仅仅是因为血脉的牵连。原来,一个伟大的政党,一个历经沧桑的祖国,最初只是在小小的身躯里飘荡开的一个梦想。
她的周身披染着血一样的光,在时光的河里洇润开来,染成一种特别的红色。100年的风雨路过,100年的希望生生不息,南湖岸边的风吹起满树的红叶,静静地静静地,解读着那些秘密。
(本文刊发于《安徽文学》2022年第4期。部分图片由作者提供)
注:
陈顶(鼎),1965年10月奔赴越南抗美援越战场,1967年11月4号下午牺牲,时年21岁,牺牲后应越南政府请求,与其他烈士安葬在越南。陈顶(鼎)入伍前的名一直叫“鼎”,大概是入伍后或由于组织笔误或由于自己有新的想法,以后的书信中出现的就是这个“顶”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