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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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大名宋周祥,过去,汝城人叫祖父为“公公”,叫祖母为“婆”,现代人叫祖父为“爷爷”,祖母为“奶奶”。祖父是一位平易近人和仁慈宽厚的长者,村子里,平辈人都尊称祖父为“钱哥”,晚辈人都亲切地叫他“钱伯”。祖父生于1906年,1986年去世,享年80岁。
祖父一生经历过三个朝代,一生坎坷,可以说,他前半生是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后半辈子过着艰难凄凉的日子,这样先甜后苦地走完了他的人生。
祖父出生于汝城县高村村一个较为显赫的大家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曾祖父在县城的西街开了一间布店,由于经营有方,诚信待人,生意兴隆。祖父成年后,曾祖父把他带到布店,父子俩一起苦心经营着这间布店。布店所赚到的利润又在乡间买田置地,多年下来,在老家置得众多家业,加上原来继承太祖的遗产,曾祖父去世时,已有良田数百亩,正幢数栋。
曾祖父生有五男二女七个儿女,民国时期,儿女们结婚生子,祖孙三代同堂,是一个有二十几口人的大家族。老辈们讲,这个家族和睦相亲,尊老爱幼,家里家外分工明确,现在人们常说,家和万事兴,很有道理。那时候,作为长子的祖父与曾祖父一起在县城开店经商,老二宋级三生于1910年,三十年代从军入伍离开家乡,在抗日战争时期,出生入死,与日本鬼子真刀真枪地干过,1949年随国民党部队撤离大陆后到台湾,官至国军少将。1970年退役,1990年去世。那时,娶广东从化林氏女子为妻,为免军队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位叔婆与她的妯娌们一样也长期生活在这小山村里。老三和老五则以农为业,负责在村子里管理着上百亩稻田。老四宋训轮也是一位读书人出身,一辈子从事教育工作,解放后在汝城一中教书,直到退休。他多艺多才,他教的语文、地理、历史、美术、音乐课程深受学生们喜爱。他写得一手好字,他写的仿宋体、楷书和美术体在汝城很有名气,在没有发明电脑刻字以前,汝城描字只有两人,一位是县文化馆的何扬波老师,另一位则是我这位叔公。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时,县里开大会,那挂在主席台上方横幅上的标准的漂亮的仿宋体大字,基本出自于他的手笔。曾祖父的我叫叔婆的两位女儿,均为大家闺秀,才貌出众,大女儿嫁到土桥刘家岭村一富户人家,二女儿嫁到附城泰来圩陈家一商户,两人夫家土改时划成份也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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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汝城县津江村一位大户人家的千金xj嫁给了祖父,以后她就成了我的祖母。祖母叫朱秀英,当时盛行讲究门当户对,解放后祖母的娘家人也被划为了“dz”成份。祖母是一位非常勤俭持家贤惠能干的女人,解放前,这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长嫂为母,她安排着女眷们家内的事儿有条有理。母亲说过,“过苦日子”时期,食品严重短缺,她得了病,父亲送回去几个鸡蛋,她一个鸡蛋分开二餐吃。祖母于1962年在大饥荒年代之后不久得“肺痨”后病世,这肺炎放在现在很容易治愈的,但在那个年代缺医少药无疑是在等死。我和我的祖母由于没有一起共同生活过,也没有很深的印象,只依依稀稀记得她的些许轮廓,是一位面容慈善,个子中等,服饰朴素的农村中老年妇女形象。谈到家事往事时,母亲很久前也跟我提起过,祖母安葬那天,6岁的我不知道悲哀,看到鼓乐齐鸣和送葬的人群,面露惊奇,是父亲在我大脚上用力掐了一把,这痛疼,才让我嚎啕大哭。
父亲生前精心保存了二件物品,这两件物品都是当年祖母嫁给祖父时的陪嫁物品,至今已有近一百年历史了。父亲当年外出读书后从老家带走,之后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一件是一个铜脸盆,我知道,从我出生就一直在使用它,已经磨损得已有裂痕,父亲不忍损坏它,后来把它收藏在柜子里。另一件是一个铜座钟,这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由香港大东钟表公司生产的一款西洋式座钟,虽然有的零件出了故障,已不能正常走动,那年,有人出500元要买走,被父亲婉言谢绝。这两件物品,见证着祖父祖母那段婚姻,带着我对父亲母亲的温馨回忆,见证着我们这个家庭的世事变迁。父母亲去世后,我把它俩请进了我家,我珍藏着,当成我家的镇宅之宝。
解放的前几年,曾祖父去世了,祖父他们几个兄弟也分家了。作为长子的祖父分到了县城的这间布店,其他几个叔公分到了田土。祖父好赌,古往今来,这也是大多富家子弟的通病和陋习。据老辈讲,祖父上赌场是用箩筐挑着光洋去的,我有点不可信,一担箩筐至少装几千上万大洋,那有这么大的家产,有点夸张。但dubo确实是害了家人,败光了家。几年时间,祖父把这间布店输得精光,祖父只得老老实实地回到高村,靠几亩稻田养家糊口。但也因祸得福,土改划成份时被划为“富农”成份,其他几位叔公则家境殷实,被划为了“d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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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祖父一直在农村老家生活,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难免地挨过不少的批斗,好在祖父为人低调,与世无争,与乡邻们相处很好,也没有经受过多的折磨。祖母去世后,父母亲不让年迈的祖父去出集体工挣工分了,每年为祖父投钱交积累投工分,享受着生产队分配的那点稻谷稻草和农产品。我记得,父母亲曾动过把祖父接来县城养老的念头,无奈当时住房条件的限制,但没有接来,一直留在老家生活。老家那间土改时分走一间厅房和偏房留下的唯一一间老宅,前面是厨房,后面是睡房,每当烧火做饭,烟尘弥漫整个房间,光线不好,通风不良,让人感觉生活在黑暗之中,祖母去世后,祖父孤苦伶仃地在这里生活了24年。
那时候,父亲会每个月给祖父5元钱零花钱,每月发工资前后,祖父会从高村老家步行到县城父母亲家中,吃过中饭后再又步行回高村。祖父爱喝酒,他们七兄妹都喜欢喝酒而且能喝,这也许是家族遗传,前些年,我那七十多岁的嫁到附近泰来圩陈家的姑婆,来我家中,两杯高度白酒照喝不醉。祖父在家里吃饭时,父亲会让他喝上一杯,父亲不会喝酒,我当时也不喝酒,没人陪他,他一个人照喝不误,现在想起他那呡上一口酒,一边fm着他那长长的花白胡须的神态,真是像过瘾。回去时,也会让祖父带几斤“土炮”白烧酒回家。
谈起祖父,祖父的邻居们经常跟我讲起,只要有酒,过路的邻居也会叫进屋里喝上一杯,那怕是村子里一、二角钱一斤的病死的崽猪肉,他也会买些回去当下酒菜。祖父是上过一些年的学堂的,从前,高村这个古村的文风学风甚好,男男女女都说得出些“之、乎、者、也”,酒后,祖父会哼上一段京腔,也会吟出几句小诗,以尽他的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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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小时候我对祖父是没有过深的感情的,反而是有些冷漠和淡薄。因为祖父家庭成份的原因,在那种环境下,他的后代他的子子孙孙多年前曾受到了巨大的影响,生活上工作上受到凌辱和欺负,甚至影响到上学、入团入党、婚姻和就业。我记得,那年我高小毕业,本应继续读初中,那些年没有义务教育,成绩再好,“地富反坏右”的子女很难继续升学,从此,我再也没有跨进初中的校门,13岁便上了东岗岭砍柴,14岁出门做小工。那年我18岁,已到应征入伍的年龄,我报名参军,填好了一张表后,紧接后面可无下文。1976年,我有了求上进之心,向单位党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之后如石沉大海,没有解释和谈话,从此我便彻底死心了,一直到了1992年我担任了县药材公司经理,因为经理和党支部书记要一肩挑,才突击发展我为党员。那年,我谈恋爱了,岳母娘说:孩子很忠厚本份,就是家庭成份太高了。好在后来岳母娘转变了观念,否则这找老婆的事也差一点就泡汤了。现在想起这些往事,只能一笑了之。
只有到了1979年,“五类分子”摘帽了,祖父恢复了公民身份,这也进入了他的晚年,我才开始明白,他毕竟是我的祖父,是我父亲的父亲,血脉相承,血浓于水,我才开始同情怜悯远在老家孤独的祖父,我才能光明正大,昂首挺胸地走进故乡,走进祖父住的那间昏暗的老屋。这时,祖父老了,走不动了,来不了县城拿父亲每月给他的5元零花钱,我会带着妻子从县酒厂买的汝城白酒,带着我专程从土桥闹子买的益将流溪土烟,回去老家,送去儿子孙子对他的温暖和关怀。
祖父到了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一、二年,他行动更加不便了,生活也不能自理了,父亲委托老家的叔公叔婆和堂叔照料他的生活起居,帮他洗衣送饭、送水送汤。1986年那个冬天,是个寒冷的冬天,一位孤寡老人是难以熬过这寒冷的冬天。在那个冬天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堂叔在给祖父送早饭时,推开祖父的房门,祖父已经再也不能应答了,祖父走了,在那个晚上不知哪时哪刻他已静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为他送终,他没有留下遗言,也没有与亲人见最后一面。
接到电话后,我和父亲立即赶回高村,走进那间老屋,睡在床上的祖父他那骨瘦如柴的身子已经僵硬,他永远地睡着了,谁也喊不醒他,我们跪在床前,默默地向祖父作最后的告别。按照农村的风俗,祖父的遗体由50多岁体弱的父亲颤颤兢兢地背到了祖祠。祖父入敛时,为给祖父“净身”,我提着一个水桶,来到村前的水渠取水,投下几个硬币,乡人说这叫买水。我装满水,站在水渠旁,此刻,我怅然若失,心中徒生悲伤。我环视着这沧桑古村我的故乡,我展望着那冬季里荒凉的原野,我仰望着村庄对面的那座葱茏的紫花山,顿生伤感。人生尚不如一棵草,草枯死后可逢春再发,而人去再也不复返,人生就若此苦短,生死离别,悲欢离合,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在所难免,一代接着一代周而复始,这规律无法改变。 写于2022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