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我认识,非常熟,随着一帮小孩子叫他憨叔。在我很小的时候,他给我做过打麻雀的弹弓,还给我用木头削制过一个木头枪。可在我大学毕业并回到居住地参加工作后,就再没见过他。听说,他和老伴离开了这座城市,回到他曾经存放青春的那个地方去了。
转眼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如果不是看到他留给我的他用心血写作的书稿,我几乎都快忘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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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去挂历上的那一页时,他的手颤抖地很厉害。当掏出打火机将这页日历点燃,他的目光便陷入暗黄色的火焰中,茫然而又无措,心里泛起一阵阵惆怅。这一页,是他一生重大经历的起始点。
已近傍晚,秋风带着未尽的热浪,搅动着苍穹间密布的乌云,在狂躁地翻滚,将原本就霾沉沉的天变成了墨色。突然,震耳欲聋的闷雷声从云层的深处传来,整个大地都被撼动。随后,一道刺眼的闪电在空中划过。仅瞬间,瓢泼般的大雨便倾泄了下来。
他推开饱经风霜的斑驳木窗,几十滴豆粒大的雨珠借助风的力道,飞进了室内,飘落在靠窗前的一张书桌上,在尚未写出一个字的一叠稿纸上,印出了数个无奈的迹痕。
他把手伸出窗外,接了一捧湿辘辘的雨水,放到鼻子下,微闭双眼,屏住呼吸,他想静听这些雨水的倾诉诉。他相信,雨,也是有生命的,虽然,很短暂。
又一阵雷声响过,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手里的雨水洒在了地上。紧接着的电闪,竟劈开了他封存了许久的记忆,一段让他除过心地单纯别无所有的那段岁月,又清晰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虽然,那段时光离去已经五十多个春秋,但那些点点滴滴的过往,在他的心里怎么都不能化尘……
那年的一天,正值秋仲,就要过十六岁生日的他,一股热血在心中燃烧,高喊着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口号,随着同样激情昂扬的同学们一起,踏入冉冉飘红的岁月里,开始了广阔的天地里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当他真正走入远离父母的大山里时才明白,这里并没有能让他放飞的童话故事。
那是他成为知青的第一个清晨。
在生产队长高嗓门的呐喊声中,他困倦未消地爬了起来,背上装满粪土的背篼,在曦光的抚慰下,弯着腰,可着劲地攀走在崎岖的山坡上,往山顶的田地里走去,沉重的粪篼压得他心都在颤抖。
山里的秋,不亚于山外的冬,阵阵寒风在耳边呼啸着。
背着粪兜山上山下跑了几个来回,他没记住,只知道,累,很累。
终于到坚持傍晚,在生产队长的吆喝声中收工。
回到为知青准备的简陋宿舍,他和他的同学们匆匆地喝了一碗玉米粥、夹了几口咸菜,便带着一身倦疲钻进被窝里,和着满是委屈的泪水跌入沉梦中。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月循环着春夏秋冬,他在刨地、撒种、收割等等简单却又极度耗体力的农作中熬过去了三年之多。这三年多的时间,让年少青春的他,成为了陌上的青壮劳动力。这三年多时间里,让他真正体会到“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古诗的内在含义了。
做知青的这三年多时间,没有社交、没有娱乐、没有朋友,更没有艺术消遣的他,最期待的是每天田间辛苦劳动后的夜晚,可以在倾洒的月光下去做一个沾满泥土的梦,在梦里能与爸爸妈妈喃喃呓语。
知青的过程,能让他自己记住自己的就是,他采用坡路过渡平台的方法,将下雨就会有泥石流涌入村庄的结局进行了改变。虽然,公开接受奖励的是生产队长。
第四年秋上的这一天,正在风中扬尘的田地里敲打土坷垃的他,接到返城的通知,他并没有多兴奋,倒是莫名其妙地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进城后,他被分配到市建筑公司,成为一名木工。他十分珍惜这份差事,毫不迟疑地拿出老三届的精神,把剩余的青春奉献给了这份工作。也许是当过知青的经历,让他产生了他继续学习的念头。从上电大、夜大的自学,对贫乏的知识进行补充,并利用这些知识展开专业方面的钻研和设计。
工作后的十年间,他用当知青养成的爱学知识的习惯,默默地、任劳任怨地工作,哪怕没人愿干的脏累活,给他他就接。对工友们来说,他就是一个劳动者,一个勤劳的蜜蜂而已。即便在他通过考试加考核及严格审查成为了一名建造师,但依然默默无闻,能真正认识他、了解他的人仍然不多。
在他的设计下,那座象征都市知识宝库的图书馆顺利落成,并被专家组评为当代建筑设计特等奖,因为其中防潮防虫蚁的全防设计很完美。当接过那张并不含任何物质的一纸奖状时,他独自一人坐在大门外的大理石台阶上,尽情地哭了一番。
自然规律的交替在严肃地进行着,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银丝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的头发中。不经意间,他走入花甲之年。
他设计的居住楼房一栋接一栋地拔地而起,他所认识的人也都住了进去,而他仍然在建于七十年代初的砖混老旧房里住着。之前,新房有张榜公布过,但他没递交过申请,也没人想到过他。
秋实初始的这天,他坦然地接过光荣退休证时,天空正飘撒着绵绵细雨。两周后的欢送宴会他没能参加,单位竟然忘记了给他发出邀请。
退休后的他很知足,每天领着一百多元的退休金,有着健康的自己和同样健康的老伴相陪,其他的,对他来说,都是烟云了。
老伴走了过来,嘟囔着:开着窗户淋着雨,你这是打算成仙是吗?
他收回有些飘远的思绪,关上木窗,转身坐在咯吱作响的木椅上,接过老伴递过来的那个他用了大半辈子的小茶壶,对着壶嘴抿了一口,有点苦,却很对味。他笑了笑,突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搓搓手,使劲揉了一把脸,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做人,不就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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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他那近似于古汉语(白话)一般的书稿,我突然萌发了要去寻找他的念头,并为此做足了功课。可到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放弃。因为,我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知道他的人也都去往了他乡。惋惜之余,我突然想,何不写写他呢?一想到写他,我不由苦笑:怎么写呢?写一个被遗忘的人?这不是有点讽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