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8岁, 我在汝城集龙的岁月
作者:宋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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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时候,豆豆传媒平台发起征文:那年我18岁。当我看到这标题时,心里不禁一阵激动,我那四十多年前的经历和往事又在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又勾起了我对18岁那年的回忆,仿佛离现在并不是很久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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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每个人都曾经有过这么一段经历,18岁,也是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告别了懵懂的少年,开始走向成年。看当今,有的还在父母的羽翅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享尽家庭的温馨;有的还在高三课堂苦读,期盼着来日登上高等学府的殿堂;有的已走进军营,身着迷彩,虎虎生威,手握钢枪,报效祖国;有的还在举着右手,在父母的陪伴下举行成人礼,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和准备不足向往着成年的迷茫和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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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18岁,是在1974年,那一年,我却是一名有着4年工龄的建筑工人了,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经过了4年的风霜雨雪和骄阳烈日的磨炼,早已长成了成年人的心理和健壮的体魄。尽管那一年工作是那么平凡,没有过轰轰烈烈,但我觉得,在那“白卷英雄”的时代里我们还在孜孜不倦的学艺;那“造反有理”的日子里,我们这群人还保持着一方净土,恪守着师道尊严;那贫困清平的日子里同事之间纯真的友情;那繁重的劳作中还持有对快乐生活的向往,是那么的难得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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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4年,那年我18岁,我在县建筑公司工作,受公司指派,安排到281队(又称302队)工地上工作。春节后,两辆解放牌卡车把我们拉到了集龙,初到集龙,只见四边山峰环抱着一块盆地,分布着零零星星的村庄,盆地中央有几栋楼房是公社所在地,山坡上一排排的干打垒和篱笆平房是281队的职工住房。集龙江激流清澈从盆地边缘山谷中向东流去,江边对岸的青山徒峭高耸,森林茂密,山顶云雾腾腾,人迹罕至。田野里毫无生气,一片荒凉,开春后,田野里的草籽开始长出绿苗,田野被一片翠绿所笼罩,生机勃勃,春意昂漾。再过了些日子,草籽开出了红花,田野又成了一片火红。下班后,我和小伙伴们在这艳丽夺目的火红地毡上席地而坐,空谈着渺茫的理想,漫谈着渗淡的人生,或翻滚竖冲倒立,身体所到之处,倒下一片绿叶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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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队是一个以地质资源勘探为主的单位,驻在当时的集龙公社境内。当时,该单位的工人都有很高的政治地位和生活待遇,因为勘探铀矿资源,铀矿是生产原子弹的,在那时战备的情况下,国家非常重视。因此,比起地方上机关单位都有很大差距,比起那时农村的农民更是天壤之别。在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他们的工宣队进驻机关、学校,主宰事务,凌驾于单位组织之上,在那饥不择食的年代里,他们享有比较丰富的食品供应和福利待遇,叫人眼馋;在那寒不择衣的年代里,他们穿着崭新整齐的劳动布工作服和翻毛皮鞋,令人羡慕;在那贫不择妻的年代里,他们能在汝城县文工团挑选到漂亮女演员做老婆,让人嫉恨;他们以高人一等的姿态,称我们建筑工人为“民工”,让人愤愤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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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住地在集龙盆地入口的山脚下,后面山坡上有一条公路,前面有一条小水溪,与集龙粮站遥遥相望,旁边有几户当地老百姓房屋。这是一座用木材搭建的工棚,一层为木工房,二层为工友们的住房,旁边搭建了伙房。杉树皮覆盖的屋顶下,几溜十几个床连着的大连铺,冬天里,工友们在一楼烧着篝火烤火,浓浓的烟雾从楼板裂缝中熏进二层,烟雾缭绕,夏天里,屋顶杉树皮被烈日晒得炽热,屋顶下像火炉一样,久久不能降温。入夜后,我和小伙伴们会经常来到集龙江边,那时候,有成片的木排停泊在江边,这时,江边那些不知名的老树上的蝉儿喧哗了一天后停上了叫鸣,我们坐在木排上,任凭江风吹拂,解除一天的疲劳。当月亮挂顶,静静地听着流水声,看着那月色下朦朦胧胧的集龙江,看着江对岸那漆黑的青山,看着那山坡上树影中家属区鬼火一样的若隐若现的灯光。那时的集龙江是一条很清澈水流很大的江,浅滩上,江水透亮,深可见底,鹅卵石的江底,可见小鱼在水中游动,我们时常在江中游泳。281队的抽水机房建在江边,江水抽到山顶水池,再用水管连接到各个家属区,可直接饮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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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生活是艰苦的,由于繁重的体力劳动,消化力强,热量消耗大,经常饥不饱腹。那时每月每人一斤猪肉供应,食堂用钵子蒸为一钵,一餐就可干掉。一个月大米定量39斤,一月下来还相差不少,只得靠父母亲补贴粮票,有时定量还要按10%比例搭配杂粮,由于定量不够吃,我曾经把工友的杂粮红薯干买过来一箩筐,蒸着当饭吃,才勉强填饱肚子。那时工棚里没有厕所,我们都到旁边老百姓的茅厕里大小便,没有卫生纸,只能用村民准备好挂在茅厕上的蔑片,一刮了之。以上都是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让大家见笑了。那时的文化生活更为单调,我曾经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26元,买了一部半导体收音机,在工棚里把声音开到最大,让伙伴们听到李双江、蒋大为那嘹亮的歌声。281队每周未会在队礼堂放映一场电影,一角五分钱一张的门票,也能让我们一饱眼福。几年后,我调到县工业局电影队,专程去了一次集龙,带去一部《从奴隶到将军》的影片,在281队那大坪上放映,慰问我那些继续在那工作的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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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带我的师傅叫陈井古,那时五十多岁,县城关益道村人,是一位忠厚老实善良、不善言辞的师傅,他象老黄牛一样,埋头拉车,干了一辈子砖工。我从1972年开始拜他为师,跟了他三年,待我如儿子一般,到1974年三年学徒期满,我脱师了,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非常敬重他,1974年后他退休后,我每年都要去看望他,给他辞年拜年,直到他去世。他不抽烟,但喜爱喝一点小酒,在他的床头常放着一瓶7角钱一斤的杂粮酒,早上起床和晚上睡前都喝上两口,这是他的唯一爱好。他一生生了九个儿女,都养大成人,成家立业,他是苦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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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脱师后,工地负责人朱必生师傅让我当了一个组长,管理手下十多个工人和一个工地,那时不叫工头,没有计件工资,也不搞多劳多得,都是按级别固定日工资,但仍带领着同伴们尽心尽力地干活,工程进度、质量和效益都很高,很受工地负责人的信任和赏识。那时,我和伙伴们相处是快乐的,亲密的,下班后,我们一起走在集龙江的河岸上,留连在集龙江那钢索吊桥上,夜幕降临后,饥肠辘辘,我们会走进集龙老街,在那昏暗灯光的店铺里,每人花三角七分钱和三两半粮票买上半斤桃酥饼,慢慢享用。多年以来,我喜欢听雨,就是从那时开始,那时,每当清晨的雨点打在杉树皮的屋顶上,或从屋檐滴下地面时,雨滴发出的“滴答”声,会令我高兴,因为下雨不用出门工作,呆在工棚里同伙伴们打打扑克,钻钻桌子,尽管雨工补助只有5角钱一天,但也够一天的伙食费,所以至今我听到雨声仍有心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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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令我刻骨铭心,有一天下班后,到281集体澡堂洗澡,洗好后我即回到了工棚,刚好281有一位工人说在澡堂丢失了一块手表,他向保卫科报案后,怀疑是我偷了,保卫科两位人员来到工棚找到我调查此事,我问心无愧,矢口否定,后来那位工人手表找到了,才消除对我的怀疑,真是虚惊一场。在那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一块手表的价值也可是大案,办案可以不要证据只信口供,万一没找到死咬我偷了,那不是天大的冤枉。为此事,我向同伴借了一点钱,凑上一点积累,花费100元特意去江西丰州买了一块上海牌半钢手表,一消心头之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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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终身难忘。建筑工人的工作是极其危险的,很多时候都是高空作业,稍有不慎,轻则伤残,重则死亡。那年秋天,一位叫范坐生的工友在281大礼堂修理屋顶,因踩在屋顶上的石棉瓦破裂,从十多米高的屋顶跌落地面,口鼻流血,昏迷不醒,经送281职工医院抢救,但抢救无效不幸死亡。281派出一辆卡车,我们几个工友连夜将其遗体送回土桥横径村,当我们抬下遗体,看到家属的悲痛场景,想到朝夕相处突然阴阳两隔,真有点兔死狐悲之感,很久,这阴影都罩在心头,也为自己的命运所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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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也发生了一件令我和同伴们不齿的事。因为281队部在集龙,还有几个工区在山里面,我们有时也要到工区里做事,去工区时都搭乘281的接送人员的大卡车,有时同车也有一些281的女职工。有一次,有拥挤的车厢里,我们有一位工友因控制不住自己,对紧挨着自已的女人动了斜念,把自已的shengzhiqi掏了出来,当即被女的抓住,大叫抓流氓,最后这位工友被公司开除,并以“fan革命流氓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当然,这位工友平时也很猥琐,与其他人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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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也让我忍笑不己。由于当时我己是技术骨干,工地负责人必师傅既重用我,也关心我。有一天,他说带我去一个地方,也不说去干什么,我跟着他来到附近一个村子,找到一户人家但大门紧锁,在回工棚的路上,我问他来此干什么?他说,这户人家跟他很熟,他家有一女儿在集龙中学当老师,还没出嫁,想为我介绍对象。啊!这样啊!让我惊喜让我突然,原来是带我来相亲。那个时候居无定所,身无分文,哪有条件找对象啊!但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位为我牵线的红娘,我感激他的好意,也惋拒了他的好意,以后再也没提过了。那年,我18岁,青春正在萌动;那年,第一次看了一本爱情小说,借工友的 ,那是一本巴金所著的《家》、《春》、《秋》三部曲其中的《秋》,连续几个晚上躺在工棚的硬板床上看完,令我辗转难眠,感到爱情是如此的美妙,既让人渴望又让人生畏,她却像天上的月亮,可望而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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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年底,我们又收拾行囊准备回家了,最后那个晚上,厨房里热闹纷呈,一年的伙食帐算出来了,还有点节余粮(伙食尾子),工友们围在一起,在煮油糍,那香喷喷、甜滋滋,圆圆的大油糍,像一个大大的句号,象征着一年的工作结束了。第二天一早,又是两辆大卡车,把我们送回了县城。1974年一别,我却很少去集龙了,以后调到县药材公司偶尔随车去送过货,之后,调到县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下乡去医院、诊所检查时去过一、二次,也没有久呆。但集龙给我留下的记忆是深刻的。那里的山,那里的水这么多年来不时浮现在脑海里,我在那里流下过汗水,我也把18岁的青春留在了那里,但集龙却永远留在了我心里。
后记
当我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对18岁那年的追忆,对集龙的思念又驱使着我,于是在2019年1月30日特意去了一次集龙。再次走进集龙,真是面目一新、日新月异。我沿着当年的印象走了一圈,原来弯曲窄小的泥土公路变成了通达宽畅的柏油水泥大道;在那曾经是绿油油、红艳艳、黄橙橙的田野,建成了中央红军西路军转战汝城纪念广场,高高的纪念塔屹立于广场的中央,广场两旁是村民们的一排排新房。我所生活过的工棚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痕迹,成了一块菜地;集龙江上的吊桥没了,建成了水泥大桥;281家属区那一排排的住房,遗址上早已长成参天大树,草丛深处,树底下还可见到残留的水沟、台阶;大礼堂还留着残垣断壁,看到它,不由想起了那身亡的工友,和它曾经的辉煌;工棚边上那两户老邻居还是当年的老房子,但是人变老了,都八十岁了,我跟他们交谈后,仍还记得四十多年前与他们为邻的建筑公司和那座工棚,以及有个必师傅。我走在河堤上,集龙江河水干涸,河床裸露,已失去当年湍急汹湧的气势,只是那几棵老树仍然没变,饱经苍桑,枝繁叶茂 地在河堤上守望,如像在等待着我这离别四十多年的故人的归来。